写美本感想自然得从“藤”写起。高中时教学楼走廊外侧的花坛里种了不少藤萝,绿油油的叶子常被阳光镶上一圈金边,清风徐来时在碧蓝的天空下飘飘荡荡,宛如在溪中摇桨,疾风起时却全然是另一副模样,上下翻腾,拧成几股。十七岁的我趴在走廊边无神地盯着那几股拧在一起的藤蔓,任狂风中散乱的头发扎进眼睛,恍惚间竟觉得那长了叶的软茎与带刺的钢绳无差,鞭笞着这小小一方天地间每个人的灵魂。
那个目光中满是阴郁的十七岁少年如今已长成了开朗积极上进的模样,她那曾坐落在小小一方天地间的高中母校如今也已搬入了大得多的新校区,继续目送着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们叩开大学的大门。今天我之所以会想起这些是因为今年美本放榜似乎放得差不多了,并且我听说,今年我的一位学弟或学妹叩开大门的大学,叫哈佛。诚然那一刻的主导情绪是无尽的喜悦,但当它潮水般褪去后却是一阵莫名其妙的怅然,似乎少了点什么本该有的。
刷着手机里永远刷不完的消息,满屏的哈佛耶鲁普林斯顿看得眼睛几乎有了生理性的疲乏,想看看别的字眼放松片刻,却发现别的字眼早已叫那些大学的名字给吃光了。无数条推送在标题中写着某同学录了某大学,点进去却发现只有关于“某大学”的信息,“某同学”连影子都见不着;名义上关怀着有血有肉的人,实际上那些血肉早已与白底黑字的校名关键词融为一体,被降格为了供众人崇拜亦或非议的符号。
诚然人变为符号本身是个中性而不是负面的现象——大一的传媒基础课上讲过生活处处皆符号,人本身也不例外。使我怅然的不是人们对名校生潮水般的关注,而是人们对非名校生如干涸的河床般的漠视;这幅画面若是配上人们对名校那本就支离破碎且刻板的定义,便显得更为荒谬。“名校”是什么?哈耶普斯麻的学生对“名校”的定义和美国top 10、top 30、top 50的学生对“名校”的定义一样吗?美国其他大学呢?英国大学呢?加拿大呢?澳大利亚呢?老师家长呢?中介机构呢?谁来决定哪些学生被拖到聚光灯下——无论他们愿意与否——又是谁来决定哪些学生注定消失在阴影中呢?
我衷心地为那位录了哈佛的同学而欣喜骄傲,但同时仍有些领域是我的思绪不忍触及的:如果连我一个毕业几年的校友在这闹哄哄的聚光灯外都不免有种阴影中的空茫感,那与那位同学同届的学生们呢?他们是否会质问自己为何“不配”?是否会在走廊上打过招呼后背过身将嘴唇咬得发青?是否会在深夜将自己收到的那些其实很棒的offer打印出来排成一列,然后一张张撕碎?是否望着教学楼上垂下的藤萝时只会当它是钢鞭,巴不得早日被抽得灰飞烟灭,得以解脱?
这本身尚不足以使我绝望;使我绝望的是我清楚这一切从何而来,且虽然暂时不知道这一切终将去往何处,但很清楚随着时间的推移只会愈发荒谬,愈发支离破碎。众所周知留学尤其是美本的赛道正一年比一年更崎岖艰险;我很清楚自己四年前的成绩放到今天是无论如何都申不上自己的保底校的。在大环境的驱动下,所有人的每一步都近乎踩在刀尖上:学校拼了命地宣传自己的学生,补习班拼了命地贩卖焦虑,中介拼了命地挣钱,大学拼了命地挖空心思筛掉绝大多数本质上符合条件的申请者,而学生恰巧处在这一切沸腾的空气滚烫的内核,自然如待宰的羔羊般任周围的一切人定义自己与自己申到的学校,任周围的一切事裹挟着自己到刺眼的聚光灯下,亦或是在聚光灯外无尽的黑暗中不知所踪。在追求国际教育的过程中,国际教育本身就是这么被弄丢的。引用我申请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院“人类学与教育学”硕士文书中的一句话:“在一个口口声声说着要‘全面评价’学生的体系中,学生的价值却仅仅被降格为一张张offer构成的数字。”
按理说,抛出这个难题后,我理当提供解决方案。我理当告诉那些被此困扰、为此消沉的人们,如何振作起来,如何百折不挠,如何不让外界无孔不入的信息影响自己的学业与生活。然而我做不到;当年的自己没能找到答案的事现在的自己依旧没能找到答案,对答案的渴望也是自己决定申请教育学硕士的原因之一。治愈了我的,是时间。我无福享受聚光灯下的关注,拨开人群穿过不见五指的黑暗来到如今的大学,做出了成绩,活出了人样,找到了此前不被重视甚至不被承认存在的自我。既然时间是唯一能治愈我的东西,如果没有什么能治愈现在的你,它想必也是唯一能治愈你的东西。无论最终去了哪个大学,都要在了解它前先像爱梦校那样轰轰烈烈地扑上去爱它,等到了解了再恨也不迟,如果没什么值得你恨的,就爱着呗。努力让自己成长,让自己能在日后的硕博申请季中为自己的命运做主,将人生紧握在自己手中;到那时,优秀的你站在众人面前堂堂正正地说自己毕业于某某大学,有谁敢吱一声吗?
高中最后一年我不知多少回站在二楼的走廊上抬头盯着垂下的藤萝,但直到快毕业时才低头望向楼下的花坛。那时里面种的是我最爱的波斯菊,绯红、浅粉、绛紫,一朵朵艳丽夺目;我是因为始终盯着楼上遥不可及的藤萝,才错过了楼下的风景。
——这便是我的希望了。我希望这一代人不要继续犯我的错误。我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见到留学界在赞美风中摇曳的藤萝的同时,也能赞美百花齐放、姹紫嫣红。我更希望,到那时,被认可的不仅仅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花,也不仅仅是“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的梅花,而是天地间每一朵含露的、芬芳的、在适合自己的地方开得烂漫的花,手拉着手跨过五湖四海,像梁启超先生写下的“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那样,使国际教育乃至教育本身回归它本该有的样子。这或许比起希望更像是奢望,但我坚信总有一个申请季,我会在一片嘈杂中听见一个声音,从对着名校生的掌声与喝彩中转过身,指向华夏大地满山满海平凡而努力的留学生说:
你看,那山花,多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