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很希望第一段的中心思想是“被爱荷华暑期写作营录取后因为暑假有更好的安排拒绝了他们的offer”,但事实是我没有被录取,目前暑假也没有更好的安排。点开那封没有伴随任何文字躺在邮箱里的pdf时平静得出奇,仿佛紧绷了大半年的心弦被清风细细抚了一番。但无论那个结果如何,这篇该来的总结终究还是得来的,希望有人愿意听我唠唠这段不知算不算得上前车之鉴的经历。
如今回头细品,在此前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或许都是身边人的圈子中研究生意向专业最奇葩的那个,只不过当时自己在瑰丽奇美的梦境中浸得太深,自动屏蔽掉了一切从好奇到质疑的目光罢了。“创意写作MFA”这个至今都没能在国内语境中有像样的一席之地的硕士学位是怎样在对未来的规划里躺了那么久的,我自己都说不太清。我能说清的只有三件事,一是我这人的想法从小到大都没按套路出牌过,二是写作以及广义上的文字是我为数不多自打有记忆以来就始终如一深爱的事物,三是我从还没上大一起考虑过的研究生意向专业基本横跨了整个人文社科谱系,从比较文学社会人类学教育学到文化研究性别研究传媒甚至非洲研究中东研究都上过我的专业清单。
文学是我高中时并不热衷但上了大学后重新燃起兴趣的学科;上了大学后我有不少时间读此前被忽略的文学作品,逐渐在字里行间发现了文学与自己的社会学专业许多不谋而合的点。大致是大一上学期过了一半时我决定申文学方向的研究生,遂开始日日夜夜地查资料准备。不久后我便意识到自己如果想要申请传统意义上的文学硕士,面临的挑战或许不是光靠一厢情愿就能克服的。文学是个相当卡本科的专业,英语文学硕士往往都要求申请者本科为英语语言文学相关,哪怕是相对没那么卡的比较文学也通常都希望申请者本科修过文学课程,但包括我的学校在内的英国大学基本上都不允许非本专业学生选文学课。最终我还是想方设法征得教授同意旁听了文学系的一门必修,但旁听是产出不了论文的,也满足不了那些文学项目要求的与专业相关的动辄十几二十页的学术writing sample。
这段冗长的碎碎念本可就此打住:我放弃了申文学的规划转头去准备别的项目了,全剧终。但就在我在其他看起来靠谱的项目与爱得深沉的文字间摇摆不定的大一下学期,一位自己出版过诗集的TA听说了我的想法与困惑。记得那是个周一早上,在我下了她的课准备溜进同一层楼的礼堂旁听文学lecture的后半截时,她告诉我,如果我真的热爱写作,或许可以考虑一下申Creative Writing。
那是我头一回听说Master of Fine Arts in Creative Writing。此前我无论怎样热爱写作,都只当它是茶余饭后的消遣,亦或是对自身喜悲的宣泄;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自己此前一直视为业余爱好的事竟是像那些“学术型”的项目一样登得了大雅之堂的。下课后匆匆回去做了点功课,越查资料越意识到比起传统文学项目这或许才是真正适合自己的目标。Creative Writing基本不卡本科(很多项目往年都有社科甚至理工商科学生的录取),对在校成绩的重视程度没有对作品集和文书的重视程度高,而且毕业时大多数项目都不需要写学术性质的毕业论文,只需要交作品集。我成绩平平且发自内心不喜欢写论文,这两样都使我在申文学时不占优势,但如果申创意写作,是有望用自己天马行空的思维与文笔征服想去的学校的。
如今这段经历已是过去式,但我依然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分量去感谢那位TA,因为她不仅让我知道了Creative Writing MFA的存在,在我上了大二后也向我介绍了相当多的平台与资源,包括Submittable。这是一个很多美国及其他国家的出版社都在用的平台,可以在上面很方便地投稿自己的作品,一旦被采用就能在国外的刊物或合集中发表,为自己的发表记录添砖加瓦,毕竟Creative Writing“学界”乃至整个文坛都是相当看重发表历史的。是她建议我申请爱荷华大学暑期写作营的;爱荷华大学是美国第一所开设创意写作MFA的大学,美国文坛不少人都或多或少与它有联系。
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在Submittable上投了一堆还算满意的诗,起初都被拒稿了。但在一个天黑得太早的初冬傍晚,下了课的我随手打开手机,发现有一封来自一家出版社的新邮件,说“We would like to include your poem in our latest issue”。那是我第一篇显示Accepted的投稿。后来我又有两篇诗稿被不同的出版社收录,其中一首诗出现在了一本如今已发表的诗集中。不得不承认那是一段欢喜得飘飘然的日子,那时我无比坚定自己的选择,以为自己从此会在文学创作的康庄大道上一去不复返了。
——现在看来那大概是我在那条“康庄大道”上的巅峰时刻了,不可否认那巅峰一部分来源于自身的自信乃至自负,但另一部分则来源于盲目的一厢情愿,以及申请时的通病“做了功课但没做够”。寒假回国时又收到了几封拒稿邮件,原本不甚在意的自己那天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的诗稿与多少人的诗稿放在一起竞争一个发表机会呢?到申请时,我的申请又与多少包括英文母语者在内的申请一同摆在招生官面前呢?
此前我挑项目时只注意学校的名头与课程设置这类信息,并没有使目光聚焦在那些不甚显眼的地方。这回我打开收藏夹里那些项目的网址找到录取率,倒吸一口凉气:几乎所有自己挑中的创意写作类项目,都只在一千多位申请者中招一二十人,这一二十个名额还是小说诗歌非虚构性写作等不止一种文体共享的。写作,以及对作品的评判,本就是相当主观的事(相信艺术生都明白);我有什么理由坚信自己一定能成为那百分之一与招生官喜爱的文风一拍即合的人?就算我提前阅读过官网上列出的所有faculty的出版物,力求自己的稿子向他们的文风靠拢,照样有极大的失败的可能,更何况为了被某校录取而牺牲自己的风格——尤其是在自己最爱的写作这方面——难道不是自己曾经最深恶痛绝的事之一吗?
我呆坐在电脑前望着自己曾满怀欣喜整理了又整理的选校列表,当初的决心下得有多快,那一刻就动摇得有多厉害。
时间不会看在我犹豫不决的份上就为我放慢分毫。大二下学期开始没多久空气中不安分的分子就提醒着我研究生的事拖延不得了,考虑以后的就业也拖延不得了,考虑再往后住在哪里活在哪里死在哪里甚至埋在哪里某种意义上也拖延不得了。我最大最深的理想是回国从事教育相关工作,而创意写作MFA最好的出路基本上就是获得大学教职后在大学教写作,但开设创意写作的国内大学寥寥可数,意味着如果我真走上了这条路,很可能就回不了国了。就连这种假设本质上也是种奢望,毕竟,几所英语国家的大学会乐意招一个非英语母语者来教他们的学生英文写作呢?
甚至,当我反思自己那看似清澈见底的“初心”时,也不免满眼都是自身的虚荣与肤浅。我向来痛恨虚荣,一生都在与虚荣的人抗争,但若是拿出放大镜细细审视一番,自己申请创意写作的决定又何尝没有虚荣的成分在呢?我想过申到好学校好项目后回高中母校对学弟学妹们大谈申请经历,想过把申请秘笈投稿给留学类公众号,想过以“小众项目成功申请案例”的身份招摇过市——这又何尝不是对自己所谓初心的背离,对写作的亵渎呢。如果我申请一个项目仅仅是为了申请本身而不是因为我对写作有多热爱,那或许“及时止损”更能保住那份我视之如生命的热爱。
2023年中下旬的某一天我在研究生选校列表里填满了创意写作MFA项目的名字,2024年四月初我把那些名字换成了如今打算申的偏社科方向的教育学,以及两三个为爱发电决定投一把试试的比较文学项目。这场做了大半年的轰轰烈烈疯疯癫癫的梦随着爱荷华暑期写作营的拒信醒了,但不是被清晨扰人的闹钟叫醒的,而是在一切明晰后自然醒的。因此没有一星半点的怨、一丝半毫的悔,有的只是更坚定自如的心境。
我并不反对科班性质的写作训练,这点我想我必须说清楚。我毕生感激的一位高中的英语老师正是一位教会了我怎样写作的人,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没有Submittable上那寥寥可数的几篇被接受的诗稿。如果要我描述自己与写作的关系,我会用disciple(门徒)这个词,因为我明白自己一生都只是文字、是写作的门徒,有太多太多永远学不完的道理。MFA一定适合不少人,不然世上不可能有那么多那么蓬蓬勃勃的MFA项目。我尊重敬佩他们,也不否认他们在读MFA的过程中产出了不可忽略的佳作,只不过在人生的这个阶段,我选择让我的作品回到我身边罢了。我为申请攒的作品集还躺在文件夹里,预备着未来的某个机会成熟的日子见天日。如果有学弟学妹有申MFA的意向,我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全盘托出,但最后,能决定他们的作品何去何从的,只能是他们自己。
动笔写这篇文章时窗外的天阴沉沉的,写着写着开始下滂沱大雨,要收尾时雨又停了,像是用自身在概括我这场源于写作的梦。这一刻望着窗外滴着水的窗沿,我想,我与MFA的缘分,随着这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就算画上了句号吧。说不清这句号是暴雨还是这篇文字本身,但绝不是那一纸三五行冷冰冰的爱荷华写作营的拒信。我不要一封拒信为我生命中一场灿烂的挣扎盖棺定论,我要自己为之收尾。毕竟,我的句号,画得可比它漂亮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