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ck the Halls熟悉的旋律掺着走廊上永不停歇的嘈杂,从大敞着的玻璃门一阵阵飘进你耳中。每当学校开始放这种歌就意味着圣诞节不远了,尽管对大家来说更重要的大概是圣诞假不远了。你之前总把歌词中的boughs and holly听成bells and holly,因为那时你还不知道bough这个词。当然现在你知道了。现在的你不知道任何英文单词似乎都是不可饶恕的,因为你是申请生,申请生是得写出短篇小说水准的文书的,是得有接近满分的GPA和标化的,是得能填满整整两三页纸简历的,是得在高中就产出期刊水平的论文的,是没有资格有任何短板的(谢天谢地那时“六边形战士”这种说法尚不流行)。没错,申请生不知道任何事情似乎都是不可饶恕的。
你直挺挺地坐在升学指导中心等候室里柔软但并不舒服的沙发上,没敢往后靠,因为往后靠意味着放松,而片刻的放松同任何知识空白一样是不可饶恕的,至少当时你那么觉得。你的所谓“罪名”已经够多了,没法再添一桩。你的标化平平无奇,活动七零八落没什么含金量且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没参加过任何竞赛,因为心理问题休过一年学,休学前的GPA惨不忍睹,休学后也没能提到哪里去。你在走廊上总贴着墙根走,不肯抬头与任何老师同学打招呼,看到有过生日的同学在大理石台吃蛋糕从来不敢凑上去蹭一口,阳光再灿烂的日子里也觉得自己是在阴影中求生存的蝼蚁一般。最后一年的学生随意进出校门的权利被你用到极致;没课的周五上午你几乎从来不出现在学校里。
可今天这个没课的周五上午你必须去见你的升学指导老师,因为已经十二月了,你的英国文书几乎已经改无可改,没有拖着不提交的理由了。升学指导中心一如既往地人来人往,你坐在沙发上等着自己的名字被叫到。拿出手机漫无目的地刷了几下又烦躁地收进口袋,无处可放的视线落在对面的墙上,墙上挂满了写着大学校名的三角旗,红色蓝色紫色橙色,在你眼中旋转,越转越快,扭曲成诡异荒诞的图案,仿佛在脑中号叫一般。你一阵眩晕,明明没吃早饭但竟有点想吐。
‘Tis the season to be jolly。你晃晃脑袋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门外传来的那首歌上,把每一句歌词细细放在舌尖上把玩。‘Tis the season to be jolly,多好的祝愿——但jolly的究竟是谁的season呢?临近圣诞假的这些日子,究竟对哪些人而言是快乐的呢?办公室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不少人你都认识,有找老师开成绩单的,有抱怨为什么剑桥面试模拟还没轮到自己的,有来填各种杂七杂八的表格的,有明年申请的同学要夏校推荐信的,更多的像你一样,来见自己的指导老师只为谈那些有关申请的永远谈不完的杂事;他们的一张张脸在你眼中有一刹那也与墙上那片热烈张扬的红色蓝色紫色橙色融在一起。你一阵惘然:此前你总觉得那些冲着牛剑和top 30去的人能用“快乐”二字来形容眼下的境地,但此刻这办公室中多数人的表情没有春风得意的笑,也没有你平静中难掩的一丝凄惶,而是无波无澜,无言地接纳着周遭一切焦灼与窒息。你低下头,不自然地将目光从对面墙上挪开。既然那些远比自己完美的人们与自己一样任自己的表情与情绪被申请季冲刷干净,你想,那么完美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这些日子有谁是快乐的呢?
你突然又蓦地抬起头,不是因为那一墙的三角旗有多吸引眼球,而是因为细细一缕阳光不知何时贴着墙打在眼前的玻璃桌面上。那天本是个阴天,虽然你的城市是无所谓隆冬的,但十七八度的十二月天也还是凉飕飕的;此刻那缕阳光俏生生地打在你眼前,宛如总想悄悄打破规则的你,宛如你在进考场前按照要求把头发扎起来后悄悄从皮筋里扯出一小撮挂在耳后。它完美概括了你眼下的处境:总想打破规则与成见,也总想向着光走。你本没想过申英,直到新学年开学后跟其他人一起注册了UCAS账号后才开始研究英国文书该怎么写,但自那时起便用久违的十二分认真对待它,一改休学前浑浑噩噩的模样;你是想打破休学前那个形象的,不愿使自己留给高中老师同学的全部印象就是一条胸无大志虚度光阴的咸鱼。如果打破成见是你有意识在做的,那向着光走或许是无意识的。毕竟,你身边太多太多优秀的人,你打心眼里渴望成为他们;尽管你清楚短期内这不可能,你依然拼劲了全力。前不久你铆足劲考了最后一次SAT,考出了一个对他们而言不值一提但早已突破了自身极限的分数。面对着四门A Level文科的选课你的GPA乍一听或许是他人的笑柄,但只有你知道那背后的一切不易。你的升学指导老师曾用brilliant这个词形容过你的文书,当你告诉别人时他们无一不投来赞许的目光。如今回想,那个当下你曾朦胧地感知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谁能剥夺一个深处谷底的人仰望繁星的权利呢。
老师打开门叫你进去。你们例行公事似的谈了七八分钟,不能更久了,因为沙发上等待的同学始终没断过。七八分钟后他同意文书定稿,并批准了你提交申请的要求。你抱着电脑走出办公室,没有与任何人有眼神接触,在从二楼往四楼的楼梯上竟觉得双腿抖得厉害,像是体育课刚跑完了三圈。四楼是所有文科教室所在的地方,被你当做这个嘈杂的地方为数不多的避难所之一。站在自己最爱的走廊一角,趴在栏杆上望着电脑屏幕上UCAS界面的application submitted,你不知该不该笑,但意识到时嘴角确实微微上扬。一楼池塘旁的音响依旧在单曲循环Deck the Halls;那天是12月6日,还有十九天圣诞节。但那天你收到了那年圣诞的全部礼物,不仅是提交申请这件事,甚至不仅那缕阳光。
一位朋友从你身后走过:“哟,总算提交啦?”
“对啊。你是不是过几天ED结果就出了?祝你好运。”
“谢谢——一起吃饭不一会儿?”
“不用了,我十一点十分有课。”
她笑着在你背上拍了一下。那是那天头一回有人冲你笑。
你是五年前的我。但想起你时我丝毫不觉得你是我无法剥离因此无法审视的一部分;对我而言你更像是蒲公英漫天飞扬的种子,脱胎于我自身却又在这过程中独立于我,不时绕个大圈飘回到我眼前,逼我无论乐意与否都把你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一番。我很想握住你的手把这五年来发生的一切细细讲一遍,把这一路上的所有荆棘坎坷和风景宝藏都一一替你标记出,但那估计得花掉我三天三夜,因此我懒得这么做。也好,毕竟五年后你之所以会做到将过往的种种悔恨与妄自菲薄都拼了命洗刷干净,会明白“清风拂山岗,明月照大江”这个自己当年不齿的老生常谈,会有勇气为过去那个清澈但迷茫的自己写下这么一堆话,也正是因为你跌过的每一个身旁没有人搀扶的跟头啊。正因如此我不在此祝你安好;是你这并不安好的一路造就了今天的我,而今天的我,托你的福,很好。
你合上电脑重新往二楼走,在脚步杂沓的楼梯间竖起耳朵听着现在音响放到了哪一句,是See the blazing Yule before us还是While I tell of Yuletide treasure——都是你喜欢的歌词,而且你前段时间准备SAT时碰巧背到Yule这个词——但无论你怎么努力,能听到的只剩一串“啦啦啦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