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
一向自诩下笔如有神的自己这回竟不知从何落笔。这个当下你对于我如同我身前的书桌对于我的卧室，与周遭融为一体，不是时时刻刻都会被刻意拎出来感激的对象，但没了它我什么都做不了。你于我而言便是如此，无处不在，无时无刻不给予力量，以至于刻意面对你时我无话可说。
十年没见了；这十年中只有前三年有回燕南见你的机会，之后——之后燕南就只剩一片蓝蓝的天空了。不清楚你在地图上的坐标是北纬多少度东经多少度，刻着你名字的是大理石还是花岗岩，身旁栽着的是柳树还是白杨。在这广袤的人世间混了二十二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留下的遗憾三天三夜都讲不完。有些大实话尽管没人提，却都心照不宣：说得出口的遗憾都算不上真正的遗憾，真正的遗憾是沁在骨髓中的，一出口就钻心地疼。这或许就是为什么我几乎没有朝为数不多的熟人提起过你，这或许就是为什么没几个人知道我此生最大的遗憾之一是与你的道别过于潦草。但那是十五岁时的念头，是你不在的这七年间我虽无摆脱之念却逐渐与之和解的钝痛。“和解”很简单：那年我十五岁，你三十五岁；今年我二十二岁，你还是三十五岁。我仍是日出之阳，你仍是日中之光，我们都还在自己最好的年龄，多好。
这几年我挺勤奋的。你曾告诫我们不要浪费任何空闲时间，哪怕是假期。今年暑假我没闲着；你想必会为此而欣慰吧。我去了纽约，修了两门暑期课程，其中有一门是近现代美国文学。课上读到惠特曼那首家喻户晓的O Captain My Captain时，脑中闪过许多个身影，有我高中的社会学老师和两位英语老师，有我初中的两三位老师，有几位不是老师却指引过自己的人，无一不在自己的生命中烙下过印记。你并不是第一个闪过的身影；恰恰相反，你是我最后一个回忆起的人。这并不说明你对我的重要性不如他们；万丈高楼的地基往往是最坚实的材料，在底下托举一切的往往是最深邃、最真诚的存在。默念完那首诗时对诗前写着的惠特曼生平一个字没记住，只明白了一件事：你不是我此生唯一一位英语老师，但你是我此生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英语老师。离开你后我的一切追求、一切憧憬、一切拼尽全力去守护的事物，本质上都是在你给予我的这块画布上肆意涂鸦。
“那船已承受了所有考验；那奖品我们已赢得。”——之前曾经写过，倘若我过上了无愧于心的日子你一定不会责怪我。坦白来讲，写下那句话时我过得并不好，苟且于繁杂的课业间不知前途何在，但如今我终于敢昂起头坦坦荡荡地说，你对我的全部期望我都达到了，乃至超过了。我在喜欢的大学学着喜欢的专业，对未来有着完备的规划，不欠任何人一丝半点，且极有可能踏上你曾经的脚步，在教育这片肥沃与否全靠耕耘者的土地上，耕耘一辈子。既然如今我自认是个“赢得了奖品”的、合格的船员，就请允许我冒昧地称你为我的船长吧；才疏学浅如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更纯朴而崇高的称谓能赐予教育工作者了。
——那，船长，好久不见。
如果真有转世轮回，你今年应该已经七岁了，该上小学二年级了吧。不知道这一世你是否同自己的同龄人、同当年的我们一样，终日奔波于各类补习班间，在桌缝里偷偷看漫画，与同学嬉笑打闹在回家的路上。不知道这一世你是否喜爱英语，有没有去考KET和PET，准备什么时候考FCE。不知道这一世你是否性情同此前一样，锋芒毕露的同时不失幽默风趣与温和真诚。不知道这一世你是否决定再做一辈子老师，再亲眼看着一届届学生们在你的指引下从懵懂到开悟，从向你走来到离你远去。不知道这一世你是否平安顺遂、无病无痛，是否能活到儿孙绕膝颐养天年的那天，享到应得的福报。不知道你喝下那碗孟婆汤后，这一世能否留存哪怕一丝一缕上一世的记忆，是否隐隐记得，有那么一群人——一大群人——与你有过交集，如繁花绽开在世界各地，共同点是，都无比怀念你。
今年是2023年，是属于我这一届学生的小升初十周年；那个五月末的瓢泼大雨，那场瓢泼大雨中的早上，那天早上你的笑，已是十年前的光景了。记得当年考试前几天曾半开玩笑地跟特训班的同学说十年后一定要回访你一次，看看你找没找到女朋友；如今偶尔回想当年那些玩笑话只是笑笑，也只有笑笑的份了。坐地铁鲜少有路过燕南站的机会，今年早些时候回国时偶尔有次路过，便下来看看。校门重新装修了好几回，门里的人大多自己都不认得了，唯独远处一抹红得似血的凤凰花还奔放而泼辣地开着，像极了碧蓝的天空脸颊上一颗硕大的泪滴。
船长啊，十年没见了。我不太信天上一天人间一年那套论调；就当在天在地、在阴在阳都是十年好了，统一时差方便唠嗑。倘若哪天你心血来潮回访这人间，看见一个目光茫然而清澈的少年走在路上，你就当那是我；倘若哪天我走在路上，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背着书包举着英文绘本蹦蹦跳跳地朝我奔来，我就当那是你好了。把最后一次见你的日期与今天的日期并排写下，竟颇有一番微型现代诗缥缈中略带kitschy的情调；我宁愿相信这不是自作多情，而是自己此生的第一位英语老师用他的意念与信念，留给我这个愚钝的文字爱好者最后的礼物。
2013年5月25日，暴雨的早晨。
2023年9月6日，清朗的深夜。
附：
O Captain! My Captain!
By Walt Whitman
O Captain! my Captain! our fearful trip is done,
The ship has weather’d every rack, the prize we sought is won,
The port is near, the bells I hear, the people all exulting,
While follow eyes the steady keel, the vessel grim and daring;
But O heart! heart! heart!
O the bleeding drops of red,
Where on the deck my Captain lies,
Fallen cold and dead.
O Captain! my Captain! rise up and hear the bells;
Rise up - for you the flag is flung - for you the bugle trills,
For you bouquets and ribbon’d wreaths- for you the shores a-crowding,
For you they call, the swaying mass, their eager faces turning;
Here Captain! dear father!
This arm beneath your head!
It is some dream that on the deck,
You’ve fallen cold and dead.
My Captain does not answer, his lips are pale and still,
My father does not feel my arm, he has no pulse nor will,
The ship is anchor’d safe and sound, its voyage closed and done,
From fearful trip the victor ship comes in with object won;
Exult O shores, and ring O bells!
But I with mournful tread,
Walk the deck my Captain lies,
Fallen cold and dea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