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一粒安眠药依然辗转了两小时仍旧睡不着,不记得上一回不吃安眠药就敢上床是什么时候了,更不记得上一回睡安稳觉是什么时候了。入睡前两眼直勾勾瞪着天花板的时间永远是一种酷刑般的折磨,只不过拷打自己的不是皮鞭,是问题。相似的问题自高中时起就开始如邪灵般尾随着我,只不过在申研这个精神状态本就脆弱如白纸的时间点上卷土重来,鞭笞着随时可能崩溃的末梢神经。
我暂定到时候还是去读教育学;在为文学和创意写作项目爆肝了一大堆文书和作品集后,内心的天平兜兜转转还是偏向了占申请总数一多半的项目。认识我的人早就懒得问为什么了,我对他们中不少人的看法也都一清二楚:爸妈表示能接受我从事教育但不特别情愿;老师们态度不一,有的大力支持,有的曾语重心长地要我找份“更体面的工作”;朋友们则大多觉得这个想法同我大多数的念头一样,天真烂漫得无可救药,毕竟没几个有救的人既想做教育又想以后去北京海淀生活。——谁想上前线打仗呢?
我自己也早就过了渴望乃至恳求他们理解我的那个阶段;我向来不指望有人能彻底理解自己,因为连我自己都没彻底理解过自己一些行为的动机。我申请教育学研究生时主要申的是偏社科(人类学、社会学)及政策方面的项目,文书主干写的是对当下中国国际教育一些荒谬而“支离破碎”(absurd and fragmented)的现象的思考与改变的欲望,毕业论文选题是影子教育(a.k.a.课外补习)对国内K-12教育的影响。但若要深究,这些话题却又都挺精准地踩在一些不一定称得上创伤但确实不甚愉快的记忆上。21世纪前十几年的深圳对未成年人们而言虽然不及海淀黄庄那般硝烟弥漫,却仍是令人透不过气无处可躲的战场,双休节假日比上学的日子忙得多,全部的时间被考试作业补习班升学瓜分得干干净净——这是我对自己的K-12教育的记忆。高中时身边太多人从选课到活动到申请都只为最终结果不在乎过程是否享受了什么收获了什么,仿佛高中的全部除了为申请大学铺垫外没有一星半点自身的价值,眼睁睁看着那些本该用于holistic review的元素被硬生生地量化(然后量贩),更何况在校外的国际教育圈子里也见了太多至今无法理解分毫也无意在此赘述的事——这是我对自己出国前所经历的国际教育的记忆。不愿矫情地称它们为创伤是因为承受过这些的同龄人太多太多,我深知自己已经远比他们中不少人要幸运,但却鲜少认真思考自己为何铁了心要用学者的眼光审视探究它们——或者说,它们对自己的影响、自己对它们的看法,究竟是什么。
我往往以为自己大概只是在犯贱,就像是拿指甲狠狠怼口腔溃疡怼到疼都不疼了只剩麻。毕竟,自己这么一个心思敏感到无可救药的人,如果不是犯贱,为什么会一遍遍地思考探究这些过往的教育经历留给自己最暗无天日的记忆,一遍遍读这方面的文献写这方面的文章(或文书)呢?但后来——也不知道具体从哪个节点开始,或许是在无眠之夜被拷问得多了后——渐渐明白,让伤口更疼不一定像怼口腔溃疡那样是犯贱,也有可能是疗伤;如果指尖上扎了木刺,取出木刺的过程必然让伤口更疼,但疼痛是暂时的,是为了日后的愈合。一遍遍以各种形式逼自己直面教育生态中曾经的和现在的荒谬、冰冷、厮杀、窒息,固然使曾经的伤口一遍遍作痛,但只要有我这样想靠学习与实践改变现状的人,只要这样的人不止我一个,教育便注定会成为它本该是的样子,我们的伤口便都会愈合。关于自己过于乐观的“指控”我听得太多,但拿来回应它们的永远还是那么几句话:只要绝大部分时间望着面前的路脚踏实地确保不踩空,偶尔抬起头仰望一番星空又有什么坏处呢。
揉揉眼睛翻了个身,努力让精神集中在对未来的日子为数不多的那点盼头上。希望到那个不知何时到来的“伤口愈合”的时候,我再说起自己以后想去北京工作生活时,没有人会投来不解的目光。毕竟,北京那么大那么漂亮,不是只有海淀,海淀也不是只有黄庄,黄庄也不是只有焦虑如热锅上蚂蚁的学生家长老师,还有无数还没被那份焦虑浇灭的憧憬、梦想、以及晚上九点下课后那句疲惫中带着轻快的“一会儿去吃啥”。
……但我去海淀做什么呢?“做教育”是个包罗万象的说法,有些含义受人尊敬,另一些含义在当今社会则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被问起时总含糊其辞地说自己想从事的具体方向是“国际教育”,但当这种睡不着的深夜在社交媒体上刷到无数被留学中介坑的帖子时,当很好的朋友难掩反感地说出那句“你不会真想做中介吧”时,才意识到自己走的是早已被不少无良之徒弄得满是污泥浊水的一条路,哪怕只是从中走过也难以留一身清白。我不过是淋过雨所以想给别人撑伞,不过是想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帮别人实现自身的最大价值,却不得不与和自己一样怀抱着清澈理想的人一起为那些肮脏的元素埋单。哀他人不幸,怒他人不争,更恨那些无心做教育有心坑钱的人赚得盆满钵满,这便是自己思考职业规划时思绪总会飘入的死胡同。试图靠一些正面的念头把思绪从这死胡同里引出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哪怕任由自己做白日梦录到了最想去的学校项目,也想必不会有多少同龄人羡慕我的录取结果,原因无他,只因发自内心想读教育学院的人寥寥可数。这就是自己深爱的学问在当今社会中的地位,哈。
——哈。不知什么时候昏昏沉沉地睡去,凌晨两点半又莫名惊醒,下意识地打开邮箱,眯着眼睛看到有UCL的update。从床上爬起,没有开灯,按下电脑开机按钮后刷的一声拉开窗帘,窗外万籁俱寂,剩了稀稀拉拉几片黄叶的树枝被路灯照得峭楞楞如鬼一般,在风中微微摇着,但那风声隔着窗显得渺远而空茫,宛如这个当下的一切。坐在电脑前熟练地登上portal,这个点网速总是快得出奇,还没眨几下眼的工夫Conditional Offer两个词就在屏幕上弹出来。我被UCL的MA Sociology of Education录取了。
夜空中取代星光的是城市的灯火蒙上的一层暗粉,画布般任树杈刻出凌乱粗糙的剪影,在晚秋的清风中,依旧不紧不慢地摇曳着。缓缓点开那张在社交媒体上见过无数次只不过专业名称不同的offer,却头一回感到它如此陌生,是那种仿佛它不属于自己这个人也不属于这个时空的突兀。嘴里骂骂咧咧地抱怨着它11月27日就早早地要求reply,抱怨到一半却开始笑,捂着嘴止不住地笑;那笑里有怅惘有茫然有惊讶有释怀,但更多的是一种彻底全然的喜悦。刹那间什么都明白了——吹动了眼前这棵树的这阵风也将吹动其他树,终将造就一片在风中摇曳、生机勃勃的树林。我无从得知25fall有多少人被这个项目录取,更无从得知这些年来有多少人心甘情愿将自己的研究生时代乃至青春年华先是献给教育学院再是献给教育事业;我唯一肯定的是,此刻被这封offer所眷顾、等25fall结束时也必定被更多offer所眷顾的我,必将用自己的全部所学,去让每个自己影响范围内的人都能感到自己被教育体系眷顾着,哪怕为他们倾尽所有的不是有着诸多不美好的教育体系,而是愿意竭尽全力尽可能弥补那些不美好的我们。
那便是渺小如我对未来唯一的期许了;而只要未来如此,只要这个深秋的凌晨两点半仍有这么一阵风吹动着窗前这棵树,一切便都是好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