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久没写文章了,倒不是因为状态不好。恰恰相反,最近心情好得离谱,生活忙乱而充实,许久没有停下来思考一些每年这个时候准时会思考的问题了。给不知道多少出版社投了数不清的诗稿后终于有一家杂志接受了我的作品,没几天后又有一家出版社说愿意把我的另一首诗编进他们正在筹划的一本诗集里。自己的名字前面冠上published poet这个前缀,指日可待了。
但始终有些东西如暗针般蛰伏在心底,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挑起一阵阵无以言说的隐痛,提醒着自己远比现在不堪的过去。进入十二月后我就意识到ED结果快出了,但一直有意无意地回避这个念头,直到这两天思绪愈发不安,才明白是时候谈谈那些本就没必要刻意回避的元素了。
是的,提起ED时我最想宽慰的不是你们,不是你们这些正在申请季的深渊中跋涉的人们,而是我自己。但或许我连宽慰自己的资格都没有,因为那年的我甚至没有提交ED,不是因为别的,纯粹是因为没有勇气。没错,标化平平无奇、活动乏善可陈、GPA在最萎靡的日子里跌到谷底后始终没能爬上来的我,在周围那群大佬们的夹缝中,没敢ED任何一所学校。对外我冠冕堂皇地说“不愿把自己的未来与任何学校绑定”,内心却对自己的懦弱反胃到极致。
后悔吗?还真不好说。十二月上半个月陆陆续续听到了很多消息,四面八方无孔不入,有好消息,有坏消息,有的出奇地好,有的出奇地坏。在听说身边几个很优秀的人被看似很稳的ED学校拒了后,我承认自己暗自庆幸过,毕竟在申请季最艰难的时刻收到期望值如此高的一封拒信并不是当时脆弱如白纸的自己所能承受的。但一天早上走进教室时听见包括老师在内的一堆人冲一位刚从剑桥面试回来没几天的同学半开玩笑地说着“苟富贵”一类的话,才知道他ED录了一所top 10(他后来也录了剑桥)。当时并不嫉妒他,正如街边的乞丐不会嫉妒比尔盖茨,只是说不出的麻木,仿佛感知喜悲的神经刚跑完一千米。——我怕的不是ED本身,而是希望落空时彻骨的痛。
我原以为只有自己那种烂到骨子里的废柴才会有那样的纠结与挣扎,直到很久之后,与当时那几个被原以为很稳的ED拒了的同学聊天时,才知道那样的情绪并不是自己的专利。纠结、挣扎、麻木、痛彻心扉、缩在被子里泣不成声的人,不止我一个。区别在于,当时并没有多少人寄希望于我这个“差生”,而他们中的不少人都或主动或被动地背负了许多人的期望。他们选择ED学校时无法只考虑自己的喜好,而是要将录取率、综排、专业难易等一箩筐因素放进试管中蒸馏提纯,算出最大公约数;他们的ED不仅是他们自己的ED,也是同学的、老师的、家人的、乃至整个美本圈甚至这一代留学生的ED——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不过如此吧。
我不敢说自己有多理解正在经历这一切的人,但我想说,如果你怎么都想不出办法以正确的姿态面对这一切,那不是你的错,因为这一切本就不该如此。我曾经在朋友圈写过一段话:“现代社会就像一片森林,所有树都拼尽全力不计后果地长高再长高,试图让自己鹤立鸡群比其他树都挺拔显眼,最后森林的确枝繁叶茂没错,但枝杈挤挤挨挨,占据每一寸缝隙,遮住彼此的阳光,使得所有树都寒冷而无法呼吸。”
你会弹钢琴,有人钢琴专业二级;你会游泳,有人的体育特长是高尔夫或马术且已经到了运动员水平;你申人文社科,有人John Locke拿了一等奖;你申理科,有人跟MIT的教授做过科研;你申商科,有人比你还小时早已有了像模像样的公司。更可怕的是,这些人全部跟你ED一样的学校一样的专业,你们同在一片密不透风的森林里,厮杀得头破血流。是的,你很优秀,但总有人比你更优秀,也总有一个声音在说,如果有人比你还优秀,那你有什么资格说自己优秀?
——这不对,我也没打算假装这是对的。我深知自己无力对抗时代的洪流中内卷伸向每个人的魔爪,无力改变这个toxic narrative哪怕一分一毫,但我想自己撑过了不少事后算是基本学会了与之共存,想试着教会你。不是沉默隐忍,也不是一味反抗,而是与之共存,无论是与ED、与美本、与申请季、还是与天地万物冷暖人间。
我没有ED,也没有拿到像回事的美本offer,最后也没去美国,就连现在的英国大学都是在另一所学校读了一年后重申到的。但回望这一路,正是每一个岔路口构成了如今的自己;“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这句话曾经不信,现在有点信了。如果我去了美国或是没有重申,我或许不会在正式开始大学生活前有闲工夫认真思考本科毕业后的规划,不会像现在这样认真有效地准备研究生申请;甚至,就算我高中毕业时过了UCL的con,也不一定是最好的情况,因为那年我申的是语言学,而UCL的语言学隶属于脑科学下面的分支(这是我很久之后才知道的),并不适合不擅理科的我。如果我自己的例子还不够有说服力,那我说说自己身边的人吧。那个ED了Brandeis被拒的人后来waitlist被NYU捞了起来,而NYU才是她真正的梦校;那个被ED斯坦福和牛津拒了的人后来录了宾大,据说是个每年全球只录几十个人的项目。他们最终没有辜负肩上那些沉甸甸的目光,更没有辜负自己。
他们是优秀的;我也是。我这个没有ED、申了美本但没去的人,最终也将一切世俗偏见抛诸脑后,在适合自己的领域中活出了自己最好的模样。在大学这个没有理科拖垮GPA、每天都学着自己喜欢的东西的环境中,我在享受社会学的同时重新发掘了对文学理论尘封多年的热爱,并决定研究生申请文学或写作一类的项目,从未想到自己能将两个美国出版社的名字放进简历中,一步一个脚印地朝自己的文学梦走去。我是优秀的;你们也是。无论你擅长什么、热爱什么,无论是量子力学、织毛衣、口琴、甚至摆摊卖柠檬水,你都是你身处的森林中独一无二的、清秀挺拔的那棵树。
啰里吧嗦了这么多,是时候写几句祝福了,但我毕竟是个时常与文字打交道的人,实在提不起劲说那些老掉牙的吉利话。就不祝各位一切顺利,或是好运连连,或是万事如意之类了,这些话就算我不说,也会有大把人在12月15日这个节骨眼前往你们的耳朵眼衣服兜里塞。在这里,我祝各位“分号快乐”。我写东西时挺喜欢用分号的,因为它总能十分巧妙地把两句藕断丝连的话分隔开,在保留上句意思的同时干干净净痛痛快快地开启下句,开启全新的内容。祝各位分号快乐,因为各位此生的分号不止ED,甚至不止申请季。希望无论这个结果、那个结果、乃至日后的无数选择无数结果如何,各位都能把它们视作人生道路上的小小分号,这头牵着有所留恋的过去,那头连着有所期待的未来。但这个当下的过去和未来,本质上都是人生这部小说中的两行字罢了,重要的不是它们,重要的,是整篇完整的、光辉灿烂的文本。
最后送各位一首随手写的打油诗吧。我现在发在个人媒体上的诗基本上都是中文,因为英文诗要攒着给国外的出版社投稿,他们一般不接受self-publish过的作品。把这首英文诗放在这里,就没打算再拿去投稿了。就当它是我献给你们的吧,大家都辛苦了。
Happy Semi-Colon
Here I shall bless you, my dearest,
But not with stale cliches
That sit at the tongue-tips of wise men
Like damp, reeking ashtrays.
I shall not wish you best of luck,
I shall not wish you well;
I shall not promise you heaven
If what awaits may be hell.
While I do wish you happiness
At this turning point of yours,
I make no arrangements for good omens
To come knocking on your doors.
I wish you a “happy semi-colon” -
Baffling as it seems for some -
Happiness that sits squarely amidst
What had been, and what may c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