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戈 | ​上海时期木心的“情”与“缘”(三)

文摘   2024-09-24 11:41   四川  
20世纪70年代的木心


上海时期木心的“情”与“缘”(三)


铁戈 /《木心上海往事》


上海时期木心的“情”与“缘”




在我们这些上海朋友中,木心最早结识的,是画家王元鼎。

远在六十年代之初,最早将木心带进上海朋友圈的,也是王元鼎。

七十年代末,最后同木心断交的,也是王元鼎。


古人云“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两句恰恰都落在他们两位之间。

换句话来说就是:曾经酒逢知己千杯少,后来话不投机半句多。


木心同王元鼎初识结交的时候,都是上海广告公司所招用的美术方面有所特长的人才,但刚开始并不都是编制内的人员。

当年上海最大的广告公司地处市中心中央商场附近,每有广告设计任务,例如装饰、糖纸、玩具、包装之类,常召集他们前来接单,一旦设计录用,支付稿酬。

前来接单的人不在少数,所以也会在那里聚集,相互闲聊。


木心同王元鼎经常去到那里,因而认识,但结交为亲密朋友,有着许多原因。

不用说都是上海人,出身门户相当,美术绘画爱好相同,生活品位相近。

王元鼎的祖父是企业家,酷爱收藏书画。

外公则是上海滩美术界的名人孙雪泥,不仅自身擅长书画,还在1917年创办了上海最早的美术公司——生生美术公司,先后编辑出版《世界画报》和《良友》画报。王元鼎自幼便喜欢画画,外公孙雪泥就带他去拜师。

那时候王元鼎特别喜欢张充仁的水彩画,便带上习作,跟着外公上门去。王元鼎毕生潜心油画、水彩,作品为中国、日本、德国、英国、巴西、美国等地收藏家所收藏。

八十年代后期由巴西转到美国,1992年在美定居后,1997起每年参加在上海举办的国际艺术博览会,是博览会上被收藏最多的画家之一,有时甚至倾空。


当时的木心对王元鼎的才气评价甚高,戏称他为龙种,甚至面誉为当代的拉斐尔,认为他的画如此细腻,却又不失大气,无人可及。


那时的王元鼎正值青春年华,相貌俊秀,时髦一时,虽比木心年轻,两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

正如陈巨源在《与一代奇才木心的交往》中所说:

“他(木心)仪表不凡,衣着讲究,十分清高,只与像元鼎这样有品位的人来往。”


由于木心在各种设计中都很出色,自然受到重用,布置中苏友好大厦(现为上海展览中心)的“技术革新、技术革命”展览会,木心任总体设计,王元鼎也加入了这一队伍,俩人交往更为密切。

即使在工作中,木心也是一身洋装,超级的时尚穿着。


每当木心同王元鼎出外逛街,两人常手挽手同行,情同手足,两人都注重衣着,外表新鲜挺括,皮鞋敞亮,引得路人注目。

是年王元鼎正是典型的上海滩美男子,即使至今的晚年,虽是一头白发,依然颇有艺术家的风度。


尽管如此,俩人喜欢在才能上争个高低,虽彼此倾慕却又互不相服。

白天工作完毕,晚上休息时两人各自埋头读书,其中有一部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俩人都很倾心研读,次日见面大家背诵同一个章节,比一下谁背得多、谁背得更准确,一分高低。至于为何木心对福楼拜的小说情有独钟,后面会有详述。


木心同王元鼎俩人同时在绘画艺术、文艺掌故等方面十分投机,形同知己,对烹调美食两人也都是行家,聚餐饮酒习以为常,喝到半夜扶墙而归是常事。

有一次木心到王元鼎家去玩,酒兴正酣,交谈更浓,从傍晚一直喝到第二天早上9点方才罢休,可见交情之深。


不像现在那样,手机微信一触即发,朋友之间几秒之内即可联系得上,那时朋友见面聚会,即使电话,也都是公用的传呼电话,一到晚上,传呼电话关门,联系起来很折腾。

除了特别情况想法预先约定外,朋友之间一般都是想去看谁就去了,没法事先打招呼,如果去了人恰巧不在,但有家人在,有时间就会坐等一会,若门关着,呼叫无应,只得扫兴而归。


好在那时朋友之间并无国家大事需要商量,无非海阔天空,尽兴闲聊。

若朋友恰巧不在,其家人会告知他到哪位朋友家里去白相了,在这种情况下,若你与另位朋友也熟,往往赶去一起见面,或喝茶或喝酒。


有一个晚上木心去看王元鼎,正巧没在,王元鼎的太太告诉木心在陈巨源兄弟家里喝酒,木心很想赶去,王太太虽讲不清地址门牌,但详细告诉他怎么找到巨源的住处:浙江电影院隔壁弄堂进去右拐第几家二楼亭子间,到了那里只要在楼下窗外叫几声就行了。

于是木心再步行过去,到了窗下大呼几下,王元鼎应声而答,下来开门。

见到木心竟登门而来,巨源、巨洪兄弟犹如喜从天降,立即出门去添酒添菜,盛情招待。

酒间,自然不会错失良机,拿出自己的作品,请木心看画评价。


彼时巨源兄弟住在市区中心浙江路上的亭子间,面积极小,有时朋友聚集,转身都难,两张小床坐满了人。

尽管如此,大家都乐此不疲。唐焘有时也带着我一起去聚,艺术绘画,高谈阔论,可谓别有洞天。


2016年的春节期间,回国后的王元鼎请了我们几位老朋友在他家做客饮酒。

说到木心,他还向我们回忆起六十年代同木心经历的一些惊险而又戏剧性的场面,彼时俩人友好相互信任的厚谊,确实非同一般。


那次春节王元鼎请了几位好友在家中吃饭,受邀的朋友中恰好大都是当年木心的朋友。

尽管王元鼎忌讳同朋友谈起木心,陈巨源也首先关照大家在吃饭时不要提到木心,以免扫兴,但吃着喝着,酒意甚浓,气氛热烈,无意中还是会聊到木心。


席间我忍不住问王元鼎,当年你同木心那么要好,怎么到后来断了往来?这时陈巨源已经微醉,开始闭目养神,管不了那么多。

王元鼎也没在意我提这个问题,支支吾吾回答了许久,仍是讲不清楚。

我也听不明白,只记得王元鼎说有一次木心请大家看画,作品都是水墨画,王元鼎本身也擅长国画,当面指出木心宣纸上的画有问题,不透明,有粉,为水墨画之大忌,讲得木心十分不悦,争议起来,结果不欢而散。


那天晚上王元鼎说自己也想写些木心,还拿出了小小的记事本,正反两面写了七八页有关木心的往事。

当时也就只是我对此感兴趣,拿来仔细看了一下,翻来覆去也没看出什么,还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琐事,同那次看木心的画有关。

中国水墨画上的颜料是否能加粉,朋友们有不同看法:林风眠的画就是有很多水粉,不足为奇。

木心受林风眠很大的影响,所以会用粉。


按王元鼎的看法,中国的水墨画应该只用水跟墨,不能用粉,所以很透明,但是木心认为唐朝画里面都有粉,唐朝时还没有形成正宗的水墨画,很多画,青绿山水,是用粉的。


为了这么一件小事,俩人居然闹得如此地步,互不相让。

王元鼎愤愤地说,有一次在溧阳路上的餐饮店吃点心,木心恰巧正面进来,一眼就看到他,居然形同陌人,没有任何招呼,彼此就这么擦肩而过,再无往来。


木心同王元鼎究竟为何分道扬镳,除王元鼎本人这么解答之外,没听别的朋友有什么说法,木心也从来一字不提。所以,也没什么可以深究。

依我对两人性情的了解,不见得有什么更深的原因,无非是个性高傲,意气用事,转不过弯,放不下面子,稍一不合,前情旧谊,一笔勾销。

最遗憾的是都不肯“屈尊”和解。

而木心在这方面似乎格外讲究。连他自己,也曾自嘲过是断情绝义的熟练工。


就在笔者完成定稿的前几天,有位从澳洲回上海的朋友看望王元鼎,于是王元鼎约上陈巨源和我到他家里一聚,然后再去附近的餐馆吃饭。

现在的王元鼎和陈巨源出门上街,都已拄着手杖,毕竟岁月不饶人。

席间,大家都没提起木心。

餐毕,我陪送王元鼎和他的太太回家,一路上他忍不住对我谈起木心。

说到同木心的断交后,偶然在外遭遇则形同陌人,彼此不理不睬,还用手做了一个擦肩而过的动作,余忿未消。


当我再次问王元鼎,你们过去那么要好,究竟为什么到最后会断绝往来,他顿了一下,我再问,究竟是否因为你批评他的画?他摇摇头说道:“下次再告诉你!我将木心当年写给我的所有信,统统毁掉了,不想再记得他了。”我问,那么许多照片呢?他坚定地说:“也统统毁掉了,一张都不剩。”


每次这样的聚餐,王元鼎总是带上原装的苏格兰威士忌同大家分享。

这天的那瓶威士忌有点烈,43度,虽没喝多,但还是有点微晕,大家都有些醉意,我也不想对这些往事多加探询,毕竟都是过眼云烟了

到了公寓大门,我向他们夫妇分手告别,回去的路上感慨的只是人生如梦,岁月实在不饶人。


我还忽然想到溥仪曾在《我的前半生》里提到的几句,大意是:

人与人之间是相互需要的,就像深林里的豪猪,彼此相互需要,相互接近,但因为身上都长有刺,一旦过于接近,就会相互刺疼,于是又不得不分离。


(未完待续……)


【注】本文选自铁戈著《木心上海往事》。

【作者】铁戈

1945年生,本名陈林俊,上海市人,木心在上海时期的忘年好友。作家,画家,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国犹太经济和文化研究所”研究员,著有《荒漠之岩》等,编著与翻译《塔木德启蒙书》等。



【招聘】

岗位:个人助理,全职

要求:男,18-30岁,学历不限,热爱木心,熟悉视频拍摄与剪辑。

待遇:工作生活在大邑新场古镇,具体待遇面议。

应聘邮箱:ggd7277@163.com


塔塔来稿

木心祭(九篇)
木心演 | 无处不在的读者
阅读木心小札 | 真是让你热泪盈眶
木心先生彻底擦干净我眼睛上的灰尘
我们将合成没有墓碑的神 | 木心逝世12周年祭
来稿请添加微信:mbcs2011 (鹤无粮)


塔塔沙龙

塔塔两周年纪念 | 木心是一个谜,越走近越迷
凡是过往 皆为序章 | 塔塔之家揭牌纪事
塔塔之家揭牌纪事 | 我为我的读者所爱,你呢
晴风 | 木心读者双城记
木心的礼物 | 写在塔塔五周年


塔中之塔
纪念木心先生,展示先生的艺术世界。木心(1927年2月14日—2011年12月21日),字玉山,本名孙璞,笔名木心,中国当代作家、诗人、画家,曾旅居美国多年,晚年回到故乡乌镇,乌镇现有木心故居纪念馆和木心美术馆可以供游客参观。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