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海赋》看作者是否昂藏慈悲罢了 | 木心《上海赋》

文摘   2024-10-12 23:46   四川  


上海赋
选自木心作品集《哥伦比亚的倒影》

我写《上海赋》的意思是 俗可俗 非常俗

看《上海赋》 看作者是否昂藏慈悲罢了

坦白一点:本人写的《上海赋》,用的是巴尔扎克的办法。台湾有老上海来信,说我比上海还要上海——巴尔扎克比现实还要现实。

《上海赋》并没有深入,是一味浅出,我的意思是“浅出”并非浅薄,是一种明亮的“出”,而非溏薄的浅。

作者作赋,用的是“彩笔”,而非“史笔”,而且指涉所及的是“物”,“物的上海”,人则由物托出来的。赋者,敷也。古赋皆不免说煞一个东西或一件事、一个地方,《上海赋》却汪洋郁勃,有足够的空间来与世界的大都市争雄长,正如作者在文章开头时就一言以蔽之:“畸型繁华”。这种特殊性只有用另类美学来接待,所以才引起木心一写之的欲望。

他笔锋到处,五味杂陈,而且香气扑鼻,而且“括拉松脆”,“有咬劲”(沪语,香港人叫“弹牙”)。

《上海赋》是以其旧上海之特殊性,作者采用了世俗文体演化之,令人难以想象还有别的更合适的形式可替代。中国古赋无不充斥典故经史以丰富质量,《上海赋》力避陈规,而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逢凶化吉。

【注】以上文字散落于木心作品集中,编者加以收集整理。





本篇的最初一念是,想到“赋”这个文体已废弃长久了。

“三都”“二京”当时算是“城市文学”。

上海似乎也值得赋它一赋。

古人作赋,开合雍容,华瞻精致得很,因为他们是当作大规模的“诗”来写的(“赋者,古诗之流也”),轮到我觊觎这个文体,就弄得轻佻刻薄,插科打诨,大失忠厚之至的诗道。

再者,太冲、平子二位先贤,都曾花了十年工夫从事,门庭藩溷皆置笔纸,现成的资料想必多得用不完,我却托人觅一张上海的旧地图也千难万难,只凭一己风中残烛般的记忆,写来实在上下勿着把,左右不逢源。

原拟的九个章目,择了其二其三,以“从前的上海人”为题,没头没尾地发表了,当然不成其为赋,据说读者都心痒,不满足。

那已是去年秋天的疚歉事。

现将另外的四个章目敷衍出来,兴已阑珊,不复有“三都”、“二京”、“一市”的联想了,之所以还要以“赋”为名,意在反讽。

这样糟的糕,竟敢邻比“古诗之流”——读者在嘲笑作者太无自知之明时,就放松了更值得嘲笑的从前的上海人。


从前的从前

大约廿世纪二十年代初到四十年代末,上海显现了畸形的繁华,过来之人津津乐道,道及自身的风流韵事,别家的鬼蜮伎俩——好一个不义而富且贵的大都会,营营扰扰颠倒昼夜。

豪奢泼辣刁钻精乖的海派进化论者,以为软红十丈适者生存,上海这笔厚黑糊涂账神鬼难清。

讵料星移物换很快就收拾殆尽,魂销骨蚀龙藏虎卧的上海过去了,哪些本是活该的,哪些本不是活该的;谁说得中肯,中什么肯,说中了肯又有谁听?因为,过去了呀。


尤其在海外,隔着暂时太平的太平洋,老辈的上海人不提起上海倒也罢了,一提起“迪昔辰光格上海呀”,好比撬破了芝麻门,珠光宝气就此冲出来,十里洋场城开不夜,东方巴黎冒险家的乐园,直使小辈的上海人憾叹无缘亲预其盛。

尚有不少曾在上海度过童年的目前的中年者,怪只怪当时年纪小,明明衣食住行在上海,却扑朔迷离,记忆不到要害处,想沾沾自喜而沾沾不起来。

这批副牌的上海人最乐于为正牌的上海人作旁证,证给不知“迪昔辰光格上海呀”为何物的年轻人听,以示比老辈不足比小辈有余。

其实老辈的眷恋感喟,多半是反了向的理想主义,朝后看的梦游症。

要知申江旧事已入海市蜃楼,尽可按私心的好恶亲仇的偏见去追摹。

传奇色彩铺陈得愈浓,愈表明说者乃从传奇中来,而那些副牌杂牌的上海人的想当然听当然,只不过冀图晋身“上海人”的正式排档耳。


“上海”!一望而知这块地方与海有着特殊因缘,叫起来响亮爽脆,感觉上又摩登别致,其实是宋代人不加推敲地取了这个毫无吉庆寓意的乏名。

宋代的上海起先是一个小镇,到后来才升为县,清季把上海归属松江府。

道光二十二年中英《江宁条约》的订立,不论厄运好运,上海是转运了,从兹风起云涌蔚为商埠,前程一天比一天更未可限量。

此丕变,以出现英、法等国的租界为征候为标帜。

西方远来的冒险家并不冒多少险,以经营地产为发财捷径这是明的白的,那暗的黑的致富之道便是私贩“洋药”鸦片。

反正“鸦片战争”的结果是开“不平等条约”之端,所谓“五口通商”的其他四口,自然不及上海的得地理之优越。

市境处于黄浦江与吴淞江的合流点,扼长江门户;东向出驶,近可达沿海诸埠,远通东洋南洋西洋各国;西入长江,沿江省会襟带衣连;是故当初京沪、沪杭甬、淞沪等铁路之兴建,皆以上海为起点。

现下健在于海内外的“老上海”们,大抵记得租界浪向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邪气好白相,也许忘了一九二七年的上海还只算是特别市,到一九三○年才直辖当时的行政院,重新勘定市界,把原有的十七个市乡概名为区。

其中的特别区,便是英美合称的公共租界及法租界。

从黄浦江外滩起,由公共租界的大马路和法租界的法大马路,下去下去卒达静安寺区长约十里,就是口口声声的十里洋场,或十里夷场十里彝场——翻翻这点乏味的老账,无非说,上海与巴黎、伦敦这些承担历史渊源的大都会是不同类的。

老账如果索性翻到战国时代,楚相黄歇请封江东是献了淮北十二县作交换,当然算得有头脑、识时务,而江东的政治中心却定在苏州。

春秋后期,东南沿海已借水路发展商业,上海北面有水道叫沪渎。

渎是通海的意思。

黄歇浚了一条黄歇浦(黄浦江),又修了一条通阖闾的内河(苏州河),可奈三千食客中的珠履分子没有造外洋轮船的工程师,春申君到底未能出国访问对外贸易。


两汉、魏晋南北朝,上海平平过,曾泛称为海盐县、娄县,唐代改称华亭县,虽设置船舶堤岸司、榷货场,但还只是“上海镇”。

宋熙宁年间,此镇尚属华亭县,南宋的瞿忠、王士迪辈之所以在上海占籍生根,着眼于上海物价比杭州便宜,本人还是去临安做官的。

元朝短,铁骑蹂躏,上海反见萧条。

明嘉靖之重视上海,那是为了筑城御倭寇。

清初因郑成功、张煌言的沿海活动,上海“海禁”了。

康熙解禁,上海复苏;康熙崩,雍正又把上海封闭——翻翻这点更寒酸的“流年不佳”的老账,意思是“上海”从来没有出过大事物大人物,就算明朝万历年间的徐光启还像样吧——总之近世的这番半殖民地的罗曼蒂克,是暴发的、病态的、魔性的。

西方强权主义在亚洲的节外生枝,枝大于节。

从前的上海哟,东方一枝直径十里的恶之花,招展三十年也还是历史的昙花。


繁华巅峰期


整四年,上海畸形繁华的巅峰期是整整四年,已过去半个世纪。

一九三七年秋末,日军在杭州湾登陆,租界之外的上海地区全部沦陷,租界有了新名称:“孤岛”。

“八一三”抗战爆发后,不仅苏州河以北的居民仓皇避入租界,上海周围许多城市的中产者,及外省的财主殷户富吏,纷纷举家投奔租界,好像赶国难狂欢节,人口从一百万猛增到四百万。

外国人非但不走,反而向西方呼朋引类,连手利用租界当局的所谓中立政策,使“冒险家的乐园”加倍险了别人乐了自己。

英美金融资本通过汇丰、麦加利、花旗三大银行,稳稳控制着上海的经济枢纽,欧美各国商品充斥上海市场,很多公司店铺纯卖舶来品,所以上海人一向对国际名牌精品背诵如流,借此较量身份之高低。

苏联的大轮船彩旗招展在黄浦江口,好莱坞影片与莫斯科影片同时开映,这边桃乐赛摩娜巧笑,那边夏伯阳怒目,国际间谍高手云集,谁也不放过远东最急剧的情报漩涡。

法西斯德国特派大师级女宣传家专驻上海,美、英、法、意、苏联都在上海精密设置间谍中心,《大美晚报》、《泰晤士报》、《密勒士评论》、《二十世纪》、《总汇报》、《时代》、《每日战讯》,这些英文、法文、俄文、中文、日文的报刊布满上海街头,报童喊来琅琅上口琅琅换口。

广播电台更是直截了当,英国电台、苏联电台、德国电台,用中、英、俄、德、法、日等语抢报新闻,宣传战空前白热化。

上海的商业性电台在夹缝中自管自出花头,忽而蓬拆蓬拆郎呀妹呀“香槟嗯酒气满场呀飞”,忽而铜磬木鱼“救苦救难广大灵感白衣观世音菩萨”,梵音和靡靡之音无非为了做生意。


尚须回顾抗战前的那几年。

中国江南得天时之美,庄稼及农副业收成普遍丰饶,而上海确凿在工业生产和市场消费的有机关系上,已形成系统颇见气候,加之各地涌来数以百万计的人口中,不乏挟巨资以争雄长的俊杰,中产者也横心泼胆,狠求发展,小产、无产的活动分子,个个咬牙切齿四出拼搏,有不可穷尽之精力——新的工厂、商店、旅馆、酒家、游乐场、大厦、公寓、小洋房,这边破土动工,那边落成剪彩,愈造愈摩登漂亮。

租界四陬本来是黑暗冷清的,际此高楼林立万家灯火,都市迅速膨胀,还是容纳不了疯狂涌来的人潮。

大房东、二房东,三房东,即使是房客也招收单身寄宿者,甚至一个无窗无门的小角落,白天是小赵的窝,夜里是老沈的巢。

租费的昂贵不足为奇,奇的是“顶费”,顶费者既非信用押金,亦不是预付租款,完全是敲诈性的索取,而且必须一次付以足赤的金条,当时叫“条子”,租赁谈判叫“讲条子”。

大房东先伸手,二房东向三房东伸手,三房东向房客伸手,房客向“大上海”伸手,金条乱飞,不舍昼夜,从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四一年,只要在租界上顶到一个店面、一只电话,无不财源滚滚心宽体胖。

然而若要成为“真正上海人”,就大有讲究,一“牌头”、二“派头”、三“噱头” (又称“苗头”)。“牌头”是指靠山,亦即后台,当时说法是“背景”。

总之得有军政要员、帮会魁首、实业大王、外国老板,撑你的腰,即使沾一两分裙带风,斜角皮带风,也够牌头硬了。

君不见客厅的最显眼处挂着一帧大大的玉照——“××仁棣惠存×××持赠”,这便相当于“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

再说“派头”,原是人生舞台的服装和演技,要在上海滩浪混出名堂来,第一是衣着华贵大方,谈吐该庄时必庄,宜谐时立谐,更要紧的是庄谐杂作,使人吃不准你的路数,占不了你的上风,你就自然占了他的上风。

交际手段玲珑阔绰,用对方的钱来阔绰给对方看,“小鱼钓大鱼”,那小鱼很大,大到使人不疑忌是诱饵。

于是大鱼上钩,也有大鱼假装上钩,一翻身将渔夫吞进肚里。

空论无据,且举一二实例:


某甲上古玩市场,瞥见其友乙正要付款买翡翠项链,他上前开口:

“啥格末事啊,娘我看看叫!”(什么东西,让我瞧瞧!)

说着便把项链拿过来,问了价钱,掏出皮夹:

“好格好格,我也付一半钞票。”

乙当然少付了一半,项链呢,甲说:

“摆勒侬老兄手里,卖勿到杜价钿格,我来搭侬出货,卖脱子大家对开。快来西格,勿要极。”(放在你老兄手里,卖不到大价钱的,我来帮你销售,卖了对半分。很快的,不用急)

乙倒呆了,甲说:

“哪能,侬勿相信我呀?”(怎么,你不相信我呀?)

只好相信。

后来的结果,即使不是上海人也能推想得出来——此小焉者,只够点明上海人玩手段的派头,自有一种行云流水之妙。


试再举例:当年虞洽卿获悉宫廷宠臣到上海来采办一票洋货,巨额惊人,无奈谁也通不进内线,他便候机会趁大佬官巡幸在路上时,“不巧”撞伤其马车,然后登门道歉请罪,然后赔偿一辆格外精良时髦的新马车,然后奉重贽设盛宴,然后大佬官谈起那票洋货,虞洽卿义不容辞,当差效劳,从中获利无算,而全部过程实在英豪慷慨派头十足。

这种模式是上海大亨的看家本领,世袭法宝,后来的杜月笙也精于此道,多次用到当时的国家台柱身上去,一贯富而悭吝的黄金荣亦颇知及时大处着眼讲派头,小处则每次上澡堂都要在门口撒银元,引众起哄,“黄老板财神爷”。

那年代伶界领袖也都以“老板”作尊称,电台中报道:梅兰芳老板,麒麟童老板。

金少山则确凿善装老板派头——至此岂非已从“派头”咏入“噱头”了?“噱”,在汉书中是大笑的意思,口腔之上下亦谓之“噱”,但上海话的“噱”的含义是不妙而微妙的,贬中有褒,似褒实贬,上海的官场、商场、文场、情场、戏场、赌场、跳舞场、跑马场、跑狗场,无处不是噱头世界。

如说“牌头”、“派头”实为“噱头”之先导,岂非亦属于“噱头”范畴么。

上海黑社会以层次复杂冠绝全球,绅士风度翩翩的镀金博士,他是拜了“老头子”的;相帮推车登桥,讨几个小钱的瘪三,他是有上司“爷叔”的;每条路每条弄堂都由黑诸侯割据着,而听令于黑天子。

如此则绅士——老头子,瘪三——爷叔,黑诸侯——黑天子,其间的利害为用,全凭噱头之高低。印证在数百万市民的日常生活运作中,就是陈家噱周家、周家噱陈家、陈先生噱陈太太、周少奶奶噱周少爷、父母噱儿女、外甥噱娘舅。

票房价值最高的滑稽戏,广告:“噱天噱地”“噱倒一家门”。

巧言令色是噱功好,貌似忠厚是噱功更好,三十六计七十二变,上海人一字以蔽之:“噱”。

骂年轻人“小滑头”,他不生气,抖抖单腿很得意,因为承认他能耐超群,人家上他的当,他不上人家的当。

骂年长者“老滑头”,他不见怪,摘下眼镜,哈了哈,揩揩再戴上,笑眯眯,因为这是在恭维他足智多谋,果断脱略,处世术炉火纯青——“噱”有阴阳之分,阴噱的段数高于阳噱,从前的上海人的生活概念,是噱与被噱的宿命存在,是阳噱阴噱的相生相克,阴噱固然歹毒叵测,而一旦遇上牌头硬的,堂而皇之噱过来,侬挡得牢。


上海的畸形繁华巅峰期,工业成型,商业成网,消费娱乐业成景观,文化教育马马虎虎,学校以营利为目的,故称“学店”、“野鸡学堂”,世风日下日下又日下,乱世男女冥冥之中似乎都知道春梦不长。

既是糜烂颓唐烟云过眼,又是勾心斗角锱铢必争,形成了“牌头”、“派头”、“噱头”三宝齐放的全盛时代,外省外市的佼佼者一到上海,无不惊叹十里洋场真个地灵人杰道高魔高。

那繁华是万花筒里的繁华,由“牌头”、“派头”、“噱头”三面幻镜折射出来,有限的实质成了无限的势焰,任你巨奸大猾也不免眼花缭乱。

强中还有强中手,此山更比那山高,棉纱大王、水泥大王、瓜子大王、梨膏糖大王,什么都有王;粮霸、水霸、烟霸、粪霸,处处可称霸。

即使马路边上叫卖西贝货的歪帽子老兄(西贝,贾,贾通假),若问:“人家上当只上你一次?”那老兄答:“每个人上我一次当,我也吃勿光用勿光哉!”这种江湖乾坤的精明圆通,上海人大抵心里有数无师自通。

然后,“时代的巨轮滚滚向前”,牌头派头噱头都属轹碎扬弃之例——一个大都会,一宗观念形态的渊薮,它的集体潜意识的沉淀保留期相当长。

希腊罗马凋零败落如此之久了,现今的希腊人罗马人脾气还很大,肝火说旺就旺。

是则要上海人免于牌头派头噱头的折腾,还远得不知所云哩。

而且,作为上海人而不讲牌头派头噱头,未知更有什么可讲的。


这一切泥沙鱼龙声色犬马的诡谲传奇,都是以十里洋场为背景的——三十年代上海的国际公共租界、主政工部局的是英国人,而美日等方自亦参预权利,机关职员有华籍、日籍、印度籍,还有白俄。

法租界的面积和势力也不小,况且地区好,文化高,每与公共租界的当局起争执。


一九四三年英美政府放弃了在中国的全部租借权,二次大战结束,租界归还中国,此后的四年,气数是衰了,上海人仍然生活在租界模式的残影余波中。

怎么说呢,别的不说,单说英国在上海的投资,一九四九年尚高达三亿英镑。


无何英国人回英国,法国人回法国,美国水兵胡闹了一阵也回美国了,日本人一败涂地,摔碎碗盘回日本了,白俄走了(去加拿大、澳大利亚),犹太人走了(去美国、以色列、巴西)……外滩的百老汇大厦、沙逊大厦、汇丰银行……呆立不动,等待易名改姓。

譬如那号称拥有世界上第一长吧台的Shanghai Club,后来叫作海员俱乐部。


弄堂风光


先找一二以资“比较”者,而后从前的上海弄堂的特色或能言而喻之。

北京的胡同,最初的感觉是两边垣墙之矮,令人顿悟武侠的飞檐走壁不可不信可以全信,脚下的泥路晴久了就松散如粉,下雨,烂作长长的沼泽,而矮墙多年不刷石灰,病恹恹地连过去连过去,连过去。

门,像是开着,像是闩着,从隙间望进去,枯索的四合院之类,有槐、榆,等等,树大者,里面就以树为主似的。

复前行,垣墙恬不知矮地连过去连过去,门了,再过去直角拐弯,还是泥墙……出现砖面的墙,砖的青灰色使人透口气,分明一对石狮,两扇红漆的门,门和狮都太小,反而起了寒碜之感。

北京的“胡同”是寂寞的,西风残照也没有汉家气象了。

杭州的“巷”呢,也早与油壁香车遗簪坠珥的武林韵事不相干,两堵墙墉凛凛对峙,巷子实际是窄的,看起来就更窄,墙之所以高,为了防火,故称封火墙,恐怕也是为了防盗贼,因而历代坚持不开窗,只有门,似乎万不得已才开这个门,开了就紧紧关起来,多数是两道的。

每条巷概是白灰黑色调,清虚成郁闷,行到巷与巷的交接处,有井,石栏光滑的井,周围算是公用之地,妇人们蹲着伛着淘米净菜,几棵瘦伶仃的树……杭州的巷,走着走着,不见得就是明心见性,却是懒洋洋渴望睡午觉,其实高墙里面有的是妯娌争风、姑嫂怄气、兄弟夺产、婆媳斗智——墙白着,门黑着,瓦灰着,巷子安静着。


上海的弄堂来了,发酵的人间世,肮脏,嚣骚,望之黝黑而蠕动,森然无尽头。

这里那里的小便池,斑驳的墙上贴满性病特效药的广告,垃圾箱满了,垃圾倒在两边,阴沟泛着秽泡,群蝇乱飞,洼处积水映见弄顶的狭长青天。

又是晾出无数的内衣外衫,一楼一群密密层层,弄堂把风逼紧了,吹得它们猎猎价响。

参差而紧挨的墙面尽可能地开窗,大小高低是洞就是窗,艳色的布帘被风吸出来又刮进去。

收音机十足嘹亮,“一马离了西凉啊界唉……青嗯的山唉,绿的水……”另一只收音机认为“桃噢花江是美唉人窝,桃噢花啊千万唉万朵喔喔喔,比不上美唉人嗯嗯嗯多”。

老妪们端然坐定在竹椅上,好像与竹椅生来就是一体,剥蚕豆,以葱油炒之,折纸锭锡箔,祖宗忌辰焚化之,西娘家桃花缸收音机都是这样的。

小孩的运动场赌场战场也就在于此,脚下是坎坷湿漉的一条地,头上是支离破碎的一缕天,小鬼们闹得天翻地覆也就有限,而且棚檐下的鸟笼里的画眉、八哥婉转地叫,黄包车拉进来了,不让路不行。

拉车的满口好话,坐在车上的木然泰然,根本与己无关,车子颠颠顿顿过去,弄堂的那边也在让路了,这边的老妪小孩各归原位,都记得刚才是占着什么地盘的。

民国初年造起来的弄堂倒并非如此,那是江南的普通家宅,石库门、天井、客堂、厢房,灶间在后,卧室上楼,再则假三层,勉强加上去,甚而再勉勉强强构作四层,还添个平顶。

不知何年何月何家发难,前门不走走后门,似乎是一项文明进步,外省人按路名门牌找对了,满头大汗地再三叩关,里面毫无反应,走动在附近的人视若无睹,碰巧看那个长者经过,向你撅撅嘴,意思是绕到后面去。

上海人特别善于“简练”,对方当然也要善于领会才好,这一撅嘴是连着头的微转,足够示明方向方位了,但外地来客哪有这份慧能,仍处于四顾茫然中,长者却已噙着牙签悠悠踱去,落难者再奋起敲门,带着哭音地叫,“三阿姨哟”,“大伯伯啊”。近处的闲人中之某个嫌烦了,戟手指点,索性引导到后门口。

入目的是条黑暗的小甬道,一边是极窄极陡的木楼梯,一边是油烟袭人的厨房,身影幢幢,水声溅溅,烧的烧洗的洗切的切,因为是几家合用的呀,从早到晚从黄昏到夤夜,上海弄堂的厨房里蠢蠢然施施然活动不止……为什么死要面子的上海人甘愿封闭前门而不惜暴露“生活”的“后台”呢,那是人口爆炸的趋势所使然,天井上空搭了顶棚,客堂里拦道板壁,都成了起居室,不然就招租,一间即一户人家,进出概走后门,后弄堂相应兴旺起来。

稍有异事,倾弄聚观,如沸如撼半天半天不能平息,夹忙中金嗓子开腔了:“粪车是我们的报晓噢鸡,多少的声音都被它唤嗳起,前门叫卖唉菜,后门叫卖唉米……”上海市民们听了认为很中肯,日日所闻所见的寻常事,亏她清清爽爽唱出来。

大都会的“文明”只在西区,花园洋房,高尚公寓,法国夜总会,林中别墅,俱乐部,精致豪奢直追欧美第一流。

而南、北、东三区及中区的部分,大多数人家没有煤气,没有冰箱,没有浴缸抽水马桶,每当天色微明,粪车隆隆而来,车身涂满柏油,状如巨大的黑棺材,有一张公差型的阔脸的执役者扬声高喊:“咦……”因为天天如此,这个特别的吆喝除了召唤及时倒粪,不致作其他想。

于是各层楼中的张师母李太太赵阿姨王家姆妈欧阳小姐朱老先生,个个一手把住楼梯的扶栏,一手拎着沉重的便桶,四楼三楼二楼地下来,这种惊险的事全年三百六十五次天天逢凶化吉,真是“到底上海人”。

而金嗓子把粪车唱成“报晓鸡”,小市民未必都能领情这份诗意,恶臭冲天的粪车隆隆而去,卖米的乡下人果然来哉,上好的粳米,色白粒大,故称“杜米”,沪语“大”作“杜”音,更有“香粳米”,煮熟后异香扑鼻,尤佳者是浙江荡田的“碧粳”,晶莹如玉而微透翠绿,别致的是吴江的“血糯”,紫红的糯米,糯得你没有话说。

卖菜者也各有标榜:“南浔大头菜”、“无锡茭白”、“高邮咸蛋”、“萧山大种鸡”、“嘉兴南湖菱”、“十家香毛豆荚”,讨价还会,兵法原理大抵都用得上,谁买到了又好又便宜的东西,全弄堂为之艳羡,而且尊敬。

“合算”,沪音“格算”,上海人在“格算,不格算”中耗尽毕生聪明才智,这就不是金嗓子所能唱得清楚了,所以周璇的抒情一转转为指控:“双脚乱跳是二房东的小噢弟依弟”,想必是楼板缝里下来的灰尘落在泡饭碗里了,“哭声震天是三层楼上的小噢东嗡西”,“小东西”可能是个无事生非的坏女孩,一吃亏就号啕不止。

至此,金嗓子有点疲倦,苦笑:“只有那卖报的呼声,比较噢有书卷气……”报纸即使是“号外”红印,也总是凶多吉少,周璇自作聪明言过其实,但这支电影插曲还算是从前的写实主义,最后,电影中的女主角表示:“这样的生嗯活,我实在有点儿过得腻。”

这就很不真实,上海人从来不会感叹日子腻,张爱玲惯用的词汇中有一个“兴兴轰轰”,乃是江苏浙江地域的口头语,在中国没有比“上海人”更“兴兴轰轰”的了。

从前上海报纸的本市新闻多的是“自杀”消息,男则壮志未酬女则香消玉殒,吞金、吞鸦片、吞来沙尔,这些决定告别上海的上海人,并非像周璇小姐所咏叹的“生活过得腻”,而是想兴兴轰轰实在兴轰不下去,才一了百了。

如果灌肠洗胃救转来,养息十天半月,又会上理发店“做头发”,然后开箱子抖出樟脑味的衣衫,然后再投入整个儿的兴兴轰轰之中,不是天无绝人之路而是当时的路还没有真绝。

从前的上海呀,迪昔辰光格上海滩浪呀,“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另一句也对,“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上海人,平日鱼虾吃得多,所以喜欢以鱼虾来自喻、喻他。弄堂角底的垃圾箱积满了鱼骨虾壳,灼热的煤球灰倒上去,腥臭随风四散,背篓筐的捡破烂者向垃圾箱一步步走近,蓬首垢脸,神色麻木而虔诚……


上海的弄堂,条数巨万,纵的横的斜的曲的,如入迷魂阵。

每届盛夏,溽暑蒸腾,大半个都市笼在昏赤的炎雾中,傍晚日光西射,建筑物构成阴带,屋里的人都蟛蜞出洞那样地坐卧在弄堂里,精明者悄然占了风口,一般就株守在自家门前。

屋里高温如火炉烤箱,凳子烫得坐不上,蜡烛融弯而折倒,热煞了热煞了,藤椅、竹榻、帆布床、小板凳,摆得弄堂难于通行,路人却又川流不息。

纳凉的芸芸众生时而西瓜、时而凉粉、时而大麦茶绿豆粥、莲子百合红枣汤,暗中又有一层比富炫阔的心态,真富真阔早就庐山莫干山避暑去了,然而上海人始终在比下有余中忘了比上不足。

老太婆,每有衣履端正者,轻摇羽扇,曼声叫孙女儿把银耳羹拿出来,要加冰糖,当心倒翻;老头子,上穿一百二十支麻纱的细洁汗衫,下系水灰直罗长裤,乌亮的皮拖鞋十年也不走样,骨牌凳为桌,一两碟小菜,啜他的法国三星白兰地,消暑祛疫,环顾悠然。

本来是上海人话最多,按说如此满满一弄堂男女老少总该喧扰不堪了,然而连续热下来,汗流得头昏眼花,没有力气噜苏,只想横倒躺平。

天光渐渐暗落,黄种人的皮肤这时愈发显得黄,瘦的肥的,再瘦再肥的,都忘我而又唯我地裎裸在路灯下,大都会的市声远近不分地洪洪雷辊。

从前的上海的夏天呀,臭虫多,家家难免,也就不怕丢脸,卧具坐具搬到弄堂里来用滚水浇,席子卷拢而拍之舂之,臭虫落地,连忙用鞋底擦杀。

已经入夜了,霓虹灯把市空映得火灾似的,探照灯巨大的光束忽东忽西,忽交叉忽分开,广播电台自得其乐地反讽:“那南风吹来清嗯凉……那夜莺啼声凄咦怆……月下有花一咦般的梦嗡……”蒲扇劈啪驱蚊,完全国货的蚊烟像死烂的白蛇盘曲在地上,救火车狂吼着过了一辆,又一辆,夜深露重,还是不进屋,热呀,进去了又逃出来,江海关的大钟长鸣,明天一早要上班。

从前的上海的夏令三伏,半数市民几百万,这样睡在弄堂里,路灯黄黄的光照着黄黄的肉,直到天明,又是一个不饶人的大热日子。


亭子间才情


只有上海人才知道“亭子间”是什么东西,三十年代的中国电影,几乎每部片子都要出现亭子间的场景,鲁迅的“且介亭”,大概也着眼于租界亭子间自有其“苦闷的象征”性。

话说二十年代伊始,外国的本国的大大小小冒险家,涌到黄浦滩上来白手起家黑手起家,上海人口密度的激增快得来不及想想是好事是坏事。

所谓亭子间者,本该是储藏室,近乎阁楼的性质,或佣仆栖身之处,大抵在顶层,朝北,冬受风欺夏为日逼,只有一边墙上开窗,或者根本无窗,仅靠那扇通晒台的薄扉来采光透气,面积绝对小于十平方米,若有近乎十平方米者便号称后厢房,租价就高了。

公务员、职工、教师、作家、卖艺者、小生意人、戏子、弹性女郎、半开门的、跑单帮的、搞地下工作的,乃至各种洋场上的失风败阵的狼狈男女,以及天网恢恢疏而大漏的鳏寡孤独,总是侥幸地委屈地住亭子间。

单身、姘居是多数,也不乏标准五口之家,祖孙三代全天伦于斯者亦属常见,因为“且”“介”呀,且介即租界,租界即洋场,洋场即有各种好机会可乘。

外国新发明的“无线电”上海也仿造了,样子像教堂的拱门,门里挤出尖尖糯糯的女声,凭空唱道:

“上海呀啊本来呀是天堂,只有欢乐啊没有悲唉伤,住了大洋房,白天搓麻将……”

亭子间与大洋房相距总不太远,靠在窗口或站到晒台边,便见大洋房宛如舞台布景片那般挡住蓝天,那被割破的蓝天上悠悠航过白云,别有—种浩荡慈悲。

亭子间里的音乐家咽下油条,簌簌谱出:“轰轰轰,哈哈哈哈轰,我们是开路的先锋,不怕你关山千万重嗡,不怕你……”大家听着觉得确实很有志气。

其实亭子间中的单身男女,姘居者,五口之家,三世同亭,个个把有限的生命看作无限的前程,因为上海这个名利场不断有成功的例子闪耀着引诱人心,扬言“大丈夫能屈能伸”的时候,是屈得几乎伸不起来的当儿,晒台上晾着的绒线滴不完的褪色的水,竹竿把头顶的苍穹架出格子,双翼飞机从一格慢慢移到另一格,看来总归要打仗了。

“无线电”自管自响着,“盛会喜筵开,嗳宾客啊齐咦咦咦来,红嗡男嗳绿女,好不开怀唉唉唉……”眼前红的是砖阑上的凤仙花鸡冠花,绿的是葱,或者是植在破面盆里的万年青。

上海人家的屋顶晒台都兼充堆栈,凡是不经常动用狼犺物件,病兽般匍匐在那角子上,显得逍遥悦目的要算飘飘于风中的衣裤床单,扬扬如万国旗,寒酸中透着物华天宝之感。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个不夜城嗯……”

此时将近正午,家家户户忙着煮饭烧菜,煤球炉摆在楼梯转弯的小平面上,看起来是临时措置,十年二十年就这样过去,靠老虎窗折下来的天光,或是一只五烛光的电灯泡,被油烟熏得状如烂梨,借着它的俯照,煎、炒、蒸、笃,样样来事,再加上房内秘制的糟、酱、腌、醉,以及吊在檐下的腊肉、风鳗……如果客人来了,四菜一汤,外加冷盆,不慌不忙布满桌面——上海人的嘴,馋而且刁,即使落得住亭子间,假凤虚凰之流,拉拢窗帘啃骨咂髓神闲气定。

半夜里睡也睡了,还会掀被下床,披件大衣趿着拖鞋上街吃点心,非到出名的那家不可,宁愿多走路。

斯文一些的是带了器皿去买回来,兢兢业业爬上楼梯,尔后,碗匙铿然,耸肩伏在苹果绿的灯罩下的小玻璃台板上,仔仔细细咀嚼品味,隔壁的婴儿厉声夜啼,搓麻将的洗牌声风横雨斜,晒台角的鸡棚不安了一阵又告静却。

乡下亲戚来上海,满目汽车洋房应接不暇,睡在地板上清晓梦回乍闻喔喔鸡啼,不禁暗叹:

“到底上海人。”


然而亭子间生涯是苦恼的,厄隘蜷焗,全是不三不四的凋敝家具,磕磕碰碰,少了它们又构不成眠食生计,板壁裂缝,用新旧报纸整个裱糊起来,无聊时呆对半晌——胡蝶安抵莫斯科、百灵机有意想不到之效力、六○六、九一四、罗斯福连任美国总统、鹧鸪菜、消治龙、《火烧红莲寺》、甘地绝食第六天、《夜半歌声》儿童恕不招待、猴王张翼鹏、美人鱼杨秀琼、航空救国大家都来买飞机、人言可畏阮玲玉魂归离恨天……

还有镜框在低低的天花板下算是挂得高高的,许多小照片纷然若有主次,日子久了,松歪而乱了阵列,有些已经泛黄而淡褪,总归是本家姻亲的顶好的几个人呀,先父亡母的遗容是碳素擦笔画,代价比较便宜,街角的画匠着意按小照放大,无论天然、人工,都表示画中人死了。

凡五口之家者,每有一帧结婚照,也许当年景况好,也许硬撑也得撑个场面,男的西装笔挺,头发梳得刷光,女的披上婚纱,那辰光叫兜纱,手里捧束鲜花,已经流行康乃馨了,照片是黑白的,不庄严也有几分庄严。

结婚照是亭子间中的无上精品,隔年的月饼匣、加盖的米缸、藤筐、网篮、皮包、线袋……床底下塞满了就只好乱摆,然而看得出是煞费苦心地每天在整顿,粗粗细细的绳索也理直了分别挂起来,不是舍不得丢掉,总归用得着的。


也许住过亭子间,才不愧是科班出身的上海人,而一辈子脱不出亭子间,也就枉为上海人。


吃出名堂来


吃的生意,向来可以高逾三倍利,算得上中华三百六十行内的一项国粹生财之道。

上海鱼龙混杂,鱼吃鱼料,龙吃龙料,鱼一阔马上要吃龙料,龙水浅云薄时,只落得偷吃鱼料。

鱼为了冒充龙,硬硬头皮请别的鱼吃龙料,龙怕被窥破他处于旱季,借了钞票来请别的龙照吃龙料不误。

于是上等上上等,下等下下等的大酒家小粥摊,无不生意兴隆。

每条街上三步一“楼”五步一“阁”,两家隔壁的比比皆然。

交际应酬必到之地,赔礼道歉在此圆场,庆婚礼寿弄璋弄瓦之喜,假座某某大酒家恭请阖第光临。

讲斤两已成僵局,三杯过后峰回路转,也没有一对旷男怨女,不靠吃点啥喝点啥来表示情投意合,从而进行“三部曲”。


事情还得一早开始。

从前的上海人大半不用早餐(中午才起床),小半都在外面吃或买回去吃。

平民标准国食:“大饼油条加豆浆”生化开来,未免太有“赋”体的特色,而且涉嫌诲人饕餮——粢饭、生煎包子、蟹壳黄、麻球、锅贴、擂沙圆、桂花酒酿圆子、羌饼、葱油饼、麦芽塌饼、双酿团、刺毛肉团、瓜叶青团、四色甜咸汤团、油豆腐线粉、百页包线粉、肉嵌油面筋线粉、牛肉汤、牛百页汤、原汁肉骨头鸡鸭血汤、大馄饨、小馄饨、油煎馄饨、麻辣冷馄饨、汤面、炒面、拌面、凉面、过桥排骨面、火肉粽、豆沙粽、赤豆粽、百果糕、条头糕、水晶糕、黄松糕、胡桃糕、粢饭糕、扁豆糕、绿豆糕、重阳糕、或炸或炒或汤沃的水磨年糕,还有象形的梅花、定胜、马桶、如意、腰子等糕,还有寿桃、元宝,以及老虎脚爪……


下午三点敲过,“荡马路”是上海生活的著名逍遥游。

成双捉对的,一家老小的,独来独往的,晚风飘衣,缓步轻语,向西的慢慢西去,向东的慢慢东去,人数好像总是均等,从未见某一方向的行人特别多。

虽说无为无目的,却是各有所钟。看橱窗,灵市面,盯梢,买点有趣的小物事,过程中都要吃点心。

花式品质当然超于早点,概念属于国际传统“下午茶”,范围是中西古今兼容并包,从蟹粉小笼到火烧冰淇淋,从金腿雪笋猫耳朵到瑞士新货雀巢牌掼奶油,从采芝斋鲜肉梅菜开锅眉毛饺到沙利文当天出炉巧克力奶油蛋糕、CPC咖啡现磨现煮……


从华灯初上到翌日凌晨三句钟,洋场夜市长达十小时。

彩色电力照明伴着霓虹条,铺面招牌商标层层弹跳闪耀而上,上到高楼之顶,临空架起巨型广告,红绿黄蓝,曲折回旋,飞位变色,把靘的夜幕烘成金紫。

欲雨不雨之际,云朵被映红了,压在黑黑的林立的建筑群体上,一派末日将临的炼狱气象。

女的浓妆艳抹旗袍高跟,男的西装革履呢帽长衫;路上摩托吉普福特奥斯汀,空中酒香油气煎熬燔炙五味杂陈。

汽车嘟嘟,电车当当,三轮车、黄包车丁零丁零,救火车、救命车呜哗呜哗横冲直撞,像要放火杀人;脚踏车、手推车不断地挨骂,红灯、绿灯,马路如虎口。

“眼睛勿生格!”“猪猡!滚开!”“侬猪猡!”“要倷老婆做孤孀阿是?”“瘪三!”“侬洋装瘪三,勿要面孔!”人行道上摩肩接踵,嘶喊怪笑招呼打朋调戏吃豆腐,“寻死哟?”“嗨嗨寻侬一道死!”“姆妈——姆妈——姆妈呀啊啊……”“阿妮头,姆妈勒拉格搭!”“小赤佬,侬摸袋袋阿是?”“爷叔爷叔,好勒好勒好勒呀……喔唷!”


已无色相可以牺牲的野鸡、雌头,忽而站到明处,忽而退入暗角,都残败得脂粉也搽不上了,一脸死红烂白。

电台正在播唱“烟花女子告阴状”;她们即使听见也觉得唱的不就是自己。

租界上的路警叫作巡捕,绰号“红头阿三”,手执警棍,踱来踱去,突然从后裤袋掏出春宫照片,塞给小孩子,乍一看吓得转身就逃,阿三挥棍大笑。

据说他们不是印度人,是巴基斯坦人。


马路夜市最安分的摊贩,“格里格来末大家买,看得里格勿勿要噢买……”那伴奏的洋铜鼓正好是“、、格里格”,听来十分坦荡和谐。“”者,便宜也,买主却都要横拣竖拣,狠心还价。不拣不还价,岂非“瘟生”、“阿木林”、“寿头码子”了?拣吧,尽拣勿动气。

价钿讲定,问你:“要包一包?”要,摊主伛下身去綷綷縩縩用纸包好,细绳扎起,拎出来。

“再会!”纸包里已不是你拣中的东西,而是次货或假货——耶稣!到底啥人是“瘟生”、“阿木林”、“寿头码子”?勿赚侬两钿,我吃西北风啊?妮穷爷真叫运道勿好,啥人喜欢勒拉马路浪敲铜鼓?


上海是人的海。

条条马路万头攒动,千百只收音机同时开响。

杨四郎动脑筋去探母,打渔的萧大侠决定要杀家了,黄慧如小姐爱上车夫陆根荣,杨乃武、小白菜正在密室相会。

长达十小时的沸腾夜市,人人都在张嘴咂舌,吃掉的鱼肉喝掉的茶酒可堆成山流作河。


那时的宴楼总是两层三层,式样仿照西洋,结果完全是中国自己的格局。

招牌上的金字颜体成了谭体,脑满肠肥地高高挂起,当门便是宽敞的楼梯。

雕花车木扶栏漆得锃亮,每一级的立面排镶着五色纹样的方块瓷砖,硬塞给你花团锦簇的印象。

楼梯顶头必是大镜,映够了对街跳跃的灯火。

楼下的铺面生意叫“堂吃”,价格普通,光线较暗,座位也挤,少有衣履鲜妍者,却往往客满。

跑单帮开码头之流,以及买醉果腹的低档白相人暨白相嫂嫂,脸多横肉,肉上多风尘。


相比之下,楼上就陡然明煌耀目,这厅连那厅,虚隔着丝绒长幔,角几盆花正红,壁饰屏条“梅兰竹菊”,后面一排小房间珠帘沉垂,那是“雅座”,多半是预订的,真正富贵的筵席怎会设在这里?

这里是暴发市侩的摆场面充阔佬,或者正在拉拢一局文不对题的尴尬婚姻,或者演着用色相作贿赂以金条买义气的滩簧文明戏。


最放肆富声色还得要算那一厅连一厅的吃客,男女个个在说话,纵情咳笑,说之笑之不足便高叫、拍手。

猜拳的吆喝似啼似吠似嗥似吼,强迫拉回王朝盛世科举时代:一品当朝,两榜利呀,三星照呀,四季红呀,五经魁呀,六六顺呀,七巧渡呀,八仙寿呀,快得利呀,全福寿呀,对、对呀,喜相逢呀……错拳罚三杯,先要门前清。


“侬勿来事哉,我呀,我又不醉,换大杯?上?”“侬想要我好看,我搭侬吃到天亮,看啥人先赖到台子底下去!”有的脸红极胀紫,有的脸白绷泛青,摇摇晃晃进洗手间,“开天窗”,“会钞”,“倒拔蛇”,有的自用食指、中指挖喉咙,呕个清爽再上阵,这倒是古罗马的作风,可见上海人罗马人都是聪明人。


此时另有聪明人上楼来了,一男一女,老而憔悴,滞钝多礼,自是见过世面的,男的坐而架腿操琴,女的立着拈帕开腔,嗓子沙嗄板眼颇有路数,转弯抹角处竭力要传名派的神。

抽足鸦片来卖唱,收得碎钱再去燕子窝吞云吐雾。

上海夜市的酒楼,语声叫声笑声豁拳声堂倌呼应声盘盏铿锵声,再加上这番苍凉高亢的西皮二黄流水倒板,整个酒楼会浮起来浮起来,整条街也随之恍惚荡漾。


在睢恣咆哮的众生中,唯一清醒有为的是堂倌,踮着像是不着地的小急步,这桌那桌穿梭往来。

忽而抑扬顿挫报菜名,忽而向厨房的方向关照敦促,忽而为客人结账口诵心算历历无误。

苍白的脸上,那片挂上去的微笑,五小时十小时不会掉下来。

端菜端饭,是一项绝技,左手可拿四碗六碗,碗搁在碗与碗之间也就此摆到腕上臂上,右手少说亦是两盘三盏,平平稳稳汤水不溢,对于时鲜品类烹调法,有问必答,深入浅出。

凡是特别嗜好,一定转向厨下,包君满意!呀,汤凉了,马上进去回锅,添一把翠生生的红根菠菜;可以用饭了吧,饭已送到桌边还有大盘银丝卷;小囡打翻杯盏,“勿碍勿碍”,立刻揩抹干净;雪白的热毛巾双妹牌花露水香得刺鼻,递了一遍又一遍;看看是专心侍候着这边,静如处子;那边稍有倾向当即反应过去,动若脱兔,整个厅堂在他心上是一局棋。

你说:“迪只菜味道不错。”他说:“本楼特色,老吃客是识货格。”你说:“伊只物事推扳。”他说:“对勿起,下趟保险烧好,今朝勿算数。”


夜戏散场,压轴性的喧嚣闹忙过后,上海整个疲乏不堪,到处油污脏水废物垃圾。

长长的多桥的苏州河秽黑得无有倒影,蒸发着酷烈的辛臭。

野猫在街口哀鸣。

窗子一扇扇熄了。

马路上的夜风说冷不冷说热不热,含着都市统体的汗骚膻腥,淡而分明。

真的能感觉到屋顶路面都在喘息。

暗暗讨饶,只剩街灯下碎烂的报纸飘起、旋落。


等到江海关的大钟一敲,晨光一照,报童一喊,垃圾车一过,商店的千门万户一开,上海又上了海,精神一小时一小时抖擞起来。

那种没有操场的小学,孩子们只好在人行道边列队,望着对马路热气腾腾的早食店,齐唱:“礼、义、廉、耻,表现在衣、食、住、行,这便是……”一直唱到“未……来种种譬如今嗯日生”。

城里小囡比乡下小囡聪明,也不知自己在唱什么,这时“食”的现世轮回倒又转动了。


从前的上海人的口腹之禄,包罗世界范畴的美食异琼、华夏诸传统宗派的名厨自然就荟萃申江。

单以黄浦区而言,京、广、川、扬、苏、锡、杭、甬、徽、潮、闽、豫以及清真、素斋、本地等,十六种风味各擅胜场,明显优势在于五大帮:


京菜——源出山东,以鲜嫩香脆为特色,倚仗宫廷款目,煞有富贵介事,引人想入非非,而调理纯正,盘式雍容,菜中之缙绅也。

粤菜——有“海派广东菜”之称,淡雅清爽,于若生若熟中见技巧,品名花俏,用料淫奇,神妙处大有仙趣,菜中之丽姝也。

川菜——标榜“七味”:酸、甜、麻、辣、苦、香、咸。“八滋”:麻辣、鱼香、酸辣、怪味、红油、干煏等。实则一辣以蔽之,自有其王气霸气,菜中之纵横家也。

扬菜——镇江世系,刀工精,主料明,和顺适口,回味醰悠。可家常,可盛宴,菜中之出将入相者也。再者,维扬细点,

允为隽物。


本帮菜——本帮菜就是上海人伶俐性格的食品化,小东门十六铺德兴馆:红烧秃肺、生炒圈子、酱炰樱桃、虾子乌参,尤其是一道以生煏草头垫底的蒜蓉红焖大肠,遐迩闻名。

广西路老正兴:白糟腌青鱼、春笋火腿川槽,得味自然,他家的糟是自己酿制的。

小花园大陆饭店的清炒去皮鳝背,松腴芳茹,而炸双排不拘挂糖醋、洒椒盐,一色金黄勿沾油。

牛庄路天香楼:象牙菩鱼,刺少肉致,配葱蒜姜酒下锅生炒,白里透黄,宛如象牙,那菩鱼是杭州七里塘所产,确系神品——上海菜刁钻精乖,识时务者为俊杰也。


话说三十年代初,昆山阿双以清汤鸭面驰誉苏常一带,有鉴于沪西发势迅猛,抢先在拉都路开张分店:红汤熏鱼面、荠菜虾仁豆腐、素炒杏边笋(竹笋以生在银杏树旁者最佳),或谓阿双的清汤鸭面,当列为中国“国面”云。

近大中华酒店,有“大发”者,本是绍酒馆,后聘苏州松鹤楼主厨,研制出虾脑酱汤面,热腾腾的银丝面上,覆一层赤蕾赪尾的清水河虾,恰似珊瑚盖白玉。


申江民间小吃,以当令时新为竞取,燕笋、头刀韭菜、马兰头、油菜薹、苜蓿、毛豆荚、豌豆苗、莴苣、蚕豆、荠菜、油塌菜、霜打黑河豚菜……河蚌、香蛳、糟田螺、呛虾、硝肉、糟蛋、鳗鲞、醉蟹、南乳渍蚶子……


上海人是不怕玩物丧志的,猪大肠叫“圈子”,鸡肫肝称“时件”,青鱼肉脏曰“秃肺”,狗脔讳“香肉”,蛙腿号“樱桃”,鱼尾则“豁水”,那中段者“肚裆”,火腿与鲜猪爪共炖,文火历昼夜,红白相映,赐谧“金银蹄”,形容黄鱼炸得蓬松,乃名“松鼠黄鱼”,嫌“鳖”不韵,改字“圆鱼”,或“甲鱼”、“水鸡”,其沿背壳之软体,昵呼“裙边”,美食家之大嗜也,再要溯涉“松江四鳃鲈鱼”,矜贵若翻嫏嬛食谱,那就更加如梦似真了。


上海人曾把“西餐”通俗口语化为“大菜”,“吃大菜”是时髦风光的,但被老板训斥,亦讥讽或解嘲作“老板请侬吃大菜”。


上海的西式汤类中,有两只不可不提。

一只是“金必多汤”,用鱼翅鸡茸加奶油,由宁波厨师创制出来,以徇前清遗老遗少、旧派缙绅的口味;另一只是“罗宋汤”,沪地多的是流亡的白俄,不论贵族平民,一概被贬为“罗宋瘪三”(“罗宋”——“俄罗斯”、“露西”之早期汉译),因此“罗宋汤”当然是他们带过来的杰作,大抵牛肉、土豆、卷心菜、番茄酱、葱头、月桂、牛油,据说还加有炒香了的面包屑,所以分外浓郁可口。

但此二者究竟不属正宗洋味,若要尝尝法式大菜,亚尔培路“红房子”,波尔多红酒原盅焖子鸡,百合蒜泥焗蛤蜊,羊肉卷莱斯。

再则格罗希路“碧萝饭店”,铁扒比目鱼,起司煎小牛肉。

就算是霞飞路DDS的葱头柠檬汁串烧羊肉,也真有魅力,虽然DDS更有名的是满街飘香的咖啡。


德国饭店为数亦夥,不过“来喜”、“大喜”能以慕尼黑啤酒、丹麦原桶啤酒饷客。

“来喜”老板肥得可亲,“大喜”女主胖得可爱,二人同样喜色勿懈,上帝不掷骰子,他与她却日日夜夜掷骰子,客方赢,白喝一大杯,老板赢,你喝酒照付钱,是故何乐而不掷不喝呢。

那骰子也别致,羊皮包成的,比麻将牌远大,两颗,抓在掌中很柔驯,更柔驯的是他们店里的德式咸猪脚。

莹白靡软而富弹性,佐以黑啤,绝矣。

还有粉红色的沙拉,用红菜头拌鸡丁鱼粒,恍若桃李争春。


虹口区“吉美饭店”,一派西欧乡村情调,木桌木椅概取本色,三分旧意,洗刷又特别清洁,杯盘餐具质朴无华,菜也是以素净取胜,黄豆绒汤,芋泥炸板鱼。

如果再要讲究,就到静安寺路“大华饭店”去品味黑海鱼子酱,他们的主厨是出重金从马赛聘来的,还有一位是罗马烹调大师,论法式意大利式经典肴浆,无疑是顶呱呱的世界超水准。

然而三十年代的海派西式食品中,夺魁者何?当推“起司炸蟹盖”,“晋隆饭店”出品,每当秋季阳澄湖清水大闸蟹上市,蒸后剔出膏肉,填入蟹的背壳中,洒一层起司粉,放进烤箱熟了上桌,以姜汁镇江香醋为沙司,美味直甲天下。


喜欢洋派甜食者,那么迈尔西爱路“伯思馨”白兰地三层奶油蛋糕,西摩路“飞达点心店”奶油栗子蛋糕,赫德路电车站转角“爱的尔面包房”下午茶时间出炉的鸡派,海格路“意大利总会”核桃椰子泥雪糕,永安公司“七重天”的七彩圣代,跑马厅“美心”白雪奶泡冰淇淋……


上海人就是这样饫甘餍奇吗?且莫怅惘,即使低廉如一碗白水光面,在上海也可有所发挥。


上海人爱面子,“光面”说不出口,做生意人又在乎叫得响,还要好听好口彩,于是,店伙喊了:

“嗳——上来一阳春呀!”

两碗面:

“嗳——双阳春来!”

三碗则:

“嗳——又来三阳开泰!”

四碗则:

“嗳——再加阳春两两碗!”


这种面类中最惭愧低档的“阳春面”,做得中规中矩,汤清、面健、味鲜,象牙白细条齐齐整整卧在一汪晶莹的油水里,洒着点点碧绿蒜叶屑,贩夫佣妇就此,固不得已也,然而不乏富贵雅人,衣冠楚楚动作尖巧地吃一碗“阳春面”,宁静早已致远,淡泊正在明志,是都市之食中最有书卷气的。


从前的上海人中做吃食生意者,利用顾客心理,各有拿手好戏。

每年鸡蛋旺季,冷藏设备有限,急需把鸡蛋推销掉,你去喝豆浆吧,刚刚坐下,伙计过来问:

“甜格咸格?”

你说了,他说:

“好,咸浆,鸡蛋一只还是两只?”

你说一只,他喊道:

“喂——又来咸浆一碗,加只蛋。”


你原是只想喝咸豆浆的,如果他问“要勿要加鸡蛋”,你会答“勿要”,而他问“鸡蛋一只还是两只”,你便去考虑两只太多,一只就够了——上海人这点偷换概念的小伎俩,施之于外省来的旅客,可谓稳扎稳打,除非是本地的“人精”,就不甘于被摆布:

“喔,老先生,侬早,请坐,甜浆咸浆?”

“咸格。”

“好,咸浆,鸡蛋一只两只?”

“今朝勿要哉。”

“哪能拉?”

“昨日被侬噱进了。”

“啊哟哟,侬老人家真是,鸡蛋吃勒侬肚皮里格,又勿是请我吃,侬钞票麦卡麦卡,豆腐浆里勿摆蛋赛过八月半唔没月亮,阿是?好,侬阿要辣油?”

“我是相信吃辣格!”

“好,嗳——咸浆一碗重辣,鸡蛋拣新鲜大点格,马上就来!”

概念再次偷换——上海人擅长在饮食男女等细节上展施小伎俩,多半总是收效的,因之自我感觉个个光滑良好,把自己当作鱼把别人当作水,如鱼得水的水其实都是鱼,然而却就此优哉游哉逝者如斯夫。

即使轮到整个大都会被偷换了大概念,上海人还是以为靠微型的概念偷换,便足与巨型的概念偷换相周旋相抗衡,似乎愈是绝处愈能逢生,而且夹缝里发了财。

租界期如此,孤岛期如此,日据沦陷期如此,胜利光复期如此,如此这般期如此,直到永远。


只认衣衫不认人


那时候,要在无数势利眼下立脚跟、钻门路、撑市面,第一靠穿着装扮。

上海男女从来不发觉人生如梦,却认知人生如戏。

明打明把服装称为“行头”、“皮子”,四季衣衫满箱满橱,日日价叫苦:“呒没啥好着呀。”

最难对付的是腊月隆冬,男的没有英国拷花开许米,女的没有白狐紫貂,“不宜出门”,尤其别上人家的门。倘若勿识相,或者实在逼勿过了——冒着寒流来到某公馆——开门的阍人眼光比街上的风还冷,懒懒接过名片,门又带上,你且等着,怎能让你入内?主人家会呵斥:“不看看是什么人!”什么“人”呢,当然是指什么“衣”,管你那秋季大衣如何漂亮吃价,时令一过,着毋庸议,若非告贷便是求情,上门来有啥好事体?


那年代的国货电影中,几乎每片都可看到这样的一串镜头——妙龄时装女子,婷婷袅袅上楼梯,稍作张望,立定在一扇门前,她拢拢发,舐舐唇,掸掸衣襟,举手笃笃笃敲三下,门将开未开的几秒间,皮鞋尖在小腿肚上迅速交换轻擦——这些个动作无愧为中国早期电影的“神来之笔”,所以每片都要神来一下,明星无不驾轻就熟,因为在生活中还不是这样的吗!

看戏的女人和作戏的女人都觉得有味道,当年的价值判断是:一个女人出来“交际”,如果鬓发不整,口唇干燥,衣襟沾屑,鞋尖蒙尘,那就是“完了”。

是故在门将开未开的刹那,全会本能地紧扣细节,虽然门开之后成事终究在天,要知开门之前到底谋事在人,何况是年纪轻轻的女人。


上海人一生但为“穿着”忙,为他人做嫁衣裳赚得钱来为自己做嫁衣裳,自己嫁不出去或所嫁非人,还得去为他人做嫁衣裳。

就旗袍而论,单的、夹的、衬绒的、驼绒的、短毛的、长毛的,每种三件至少,五件也不多,三六十八,五六得三十,那是够寒酸的。

料子计印度绸、瘪绉、乔奇纱、香云纱、华丝纱、泡泡纱、软缎、罗缎、织锦缎、提花缎、铁机缎、平绒、立绒、乔奇绒、天鹅绒、刻花绒,等等

襟计小襟、大襟、斜襟、对襟,等等。

边计蕾丝边、定花边、镂空边、串珠边,等等。镶计滚镶、阔镶、双色镶、三嵌镶,等等。

纽计明纽、暗纽、包纽、盘香纽,等等。

尤以盘香纽一宗各斗尖新,系用五色缎条中隐铜丝,作种种花状蝶形诡谲款式,点缀在领口襟上,最为炫人眼目乱人心意。

假如采旗袍为婚礼服,必是缎底苏绣或湘绣,凤凰牡丹累月经年,好像是一件千古不朽之作。

旗袍的里层概用小纺,即薄型真丝电力湖绸,旗袍内还有衬袍,是精致镂花的绝细纯白麻纱,一阵风来轻轻飘起,如银浪出闪,故名“飞过海”。


旗袍奇在开衩,中华裙裾向来严不透风,长可及地,汉末始有旗袍之雏型者传入西域,至北魏乃流行于中原,盖开衩则便于骑马登鞍也。

衍至清末民初,旗袍这一款式成熟了,开衩忽高忽低,做足输赢,人心叵测,感慨系之矣。


与旗袍相对而言的长衫,同样分单、夹、衬绒、驼绒、二毛、大毛。

做面子的丝织品、毛织品,色泽文样完全独立于旗袍料之外,两者绝不混淆,稍有涉嫌便是奇耻大辱。男女衣料如此壁垒分明,诚不知据于什么律理。

当年的社交场合,长衫加罩马褂方才正宗合格。

公式是“蓝袍黑褂”,大庆盛典,蓝黑济济,便算汉官威仪。

那种马褂选料贵重,贡缎、毛葛,裁制十分讲究,是华夏之“礼”的体现,可是敢情长到脐下就没有了,预兆着“礼”的气数殆尽,格物致知者大可幸灾乐祸释作:一褂成谶。

按旗袍和长衫系由满清服式演变而成的汉族绅士淑女装,当年一般正经男女是不穿两截头的衣裤的,妇姑御袄,必系长裙,即使平日家居,亦复旗袍长衫,起坐裕如。

五十年后实难想像此种从容岁月斯文生涯。

当时人也决计料不到子孙竟有短衫袴上大学讲堂,那还了得,庸讵知不了则已,一了就把长衫旗袍了个干干净净。

这种时代的“代沟”,没有什么可以发人深省的,所以还可以“赋”下去。


冬季,北人南下到上海,都说够呛。因为冷得阴湿,透入骨髓,而上海人棉絮不及身,丝棉也只有垂垂老去者才纡尊迁就。

天寒地冻大家照样丝袜绸衬衫,确保身材窈窕动作活络。

是故室外非得有丰隆的外套不为功,西装固有大衣者,中装也另有长可及地的兜篷、披风、一口钟。

沪谚“若要俏,冻得格格叫”,从落叶纷飞到白雪满地,男男女女咬紧牙关挺胸健步,潇洒苗条坚持不败,手背脚踵都生了冻疮,“勿冷勿冷,我是勿怕冷格”,嘴唇明明在抖,大家不说穿大家要漂亮。


春江水暖女先知,每年总有第一个领头穿短袖旗袍的,露出藏了一冬天的白臂膊,于是全市所有的旗袍都跌掉了袖子似的,千万条白臂膊摇曳上街,从“五四”时代的翩翩倒大袖,缩小缩短,直缩到肩胛骨。

夏天了,旗袍无袖可言。四十年代初,那大袖一度翩翩归来,很快又过时哉。

领子则高一年低一年,最高高到若有人背后相呼,必得整个身体转过来,那颈项箍在领圈中,扣着三四档纽襻哩。

高领力求挺括,内衬细麻再上了浆,作领自毙苦不堪言。

申江妖气之为烈于此可见一斑。


然则长衫旗袍自有其玄妙在,长衫要不宽不紧中显得大有余地。

设:身高一米八十,其衫长可一米五十许,要使这一米五十许的线条或隐或显地上下呼应摆动,才够得上风度。

不仅裁缝师傅务必高明,穿长衫的先生更得涵养有素,不瘟不火,周身线条流贯宕扬,实在玉树临风,儒释道三美皆备而莫衷一是。

大学生则长衫配西裤,足登车胎底皮鞋,围巾前挂后垂,单手插入裤袋,长衫下幅就斜成帆形,快步行来,乘风破浪,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细考当年社会上流行的口头禅,“一盘散沙”、“五分钟热度”、“毕业即失业”、“结婚是恋爱的坟墓”,那就不是区区长衫所能任其咎了。


而纵横洋场已成压倒之势者是“西装”。

西装店等级森严,先以区域分,再以马路分,然后大牌名牌,声望最高的都有老主顾长户头,价钱贵得你非得到他那里去做不可,否则何以攀跻人夸示人?当年是以英国式为经典,中老绅士就之;法国式为摩登,公子哥儿趋之;意大利式为别致,玩家骑师悦之。


西装第一要讲料作。那时独尊英纺,而且必要纯羊毛,稍有混杂,身价大跌。

夏令品类派力斯、凡立丁、雪克斯丁、白哔叽等,冬令品类巧克丁、板丝呢、唐令哥、厚花呢等,春秋品类海力斯、法兰绒、轧别丁、舍维、霍姆斯本、薄花呢等。

所谓“英国花呢”,厚薄两型纷繁得热昏。

国际最新时装杂志汇集上海,中国缝工无疑世界第一。


大牌名牌的店家陈设优雅,氛围恬静。

欢迎、请坐、奉茶或咖啡,寒暄几句,言下十分自负。“先生光临本店,想是慕名而来……”然后除了几上的一叠时装杂志,又从内部捧出最新的样本来。这时是顾客显骨子的当口了。

如果你边看边品评,眼光凶,门槛精,店伙就起劲奉承,其中夹进微妙的辩论,最后完全听从你的抉择,就更加满足你的自尊心。


接下来是看料作。

美妙绝伦,像图书馆那样庄严肃穆,凡你中意的,一匹匹拿下来,近看,远看,披在肩上对镜看,裹在腿上假设为裤管看——结果决定几套,三件头、两件头、独件上装,两粒纽、三粒纽,单排、双排,贴袋、嵌袋、插袋。

还要商量夹里,半里、全里,羽纱?软缎?至于衬垫,“放心,阿拉勿会用白麻格,总归是黑炭,垫肩全羊毛,棉花是勿进门格”。


然后是量尺寸,手势轻快果断,颇有舞蹈性。如果你身材好,就量到哪里赞到哪里,“搭侬先生做衣裳,真开心,电影明星也呒末侬价司麦脱”。

尺寸单的项目极其缜致,填满了,还要想想,加附注,长期保存,作下次的参考,而且说:“假使侬在外国,要做了,请关照一声,我伲打包寄过来。”


等到试样的日期,更是双方显骨子的时候。虽是他从旁帮衬,你动作要灵敏,程序要合拍,他手捉划粉,口噙别针,全神贯注,伶俐周到,该收处别拢,该放处画线,随时呢喃着征询你的高见,其实他胸有成衣,毫不迟疑。

而你,在三面不同角度的大镜前,自然地转体,靠近些,又退远些,曲曲臂,挺挺胸,回复原状,立腿如何,分腿如何,要“人”穿“衣”,不让“衣”穿“人”,这套驯衣功夫,靠长期的玩世经验,并非玩世不恭。


上海人玩世甚恭,既要应和重视别针划粉的全套动作,又务必贯彻“唯我独尊”的见解要求。

试样的过程是一个辩论的过程,若有不恭者不知趣,冒充行家,事态会激化到“本店牌子有关,还是另请高明吧”。真正懂“衣经”者却娓娓清谈,双方表示钦佩,“侬先生真讲究,讲究得真有道理”,“不然我也勿会定规要到宝号来哉”。

复试,如果你无兴去店家,他可以到府上来效劳

初试仅一袖,这次两袖全,整套款式俱在。

万一你又有新的意图,他不惜拆掉重做,是故往往要三次五次试样,双方绝不嫌烦,直到你的满意就是他的满意,临了说“先穿两天,假使有啥勿称心的地方,尽管请过来指教”——双方自始至终不提一个钱字,落落大方对大方落落。


从前上海人穿着普遍高水准,其中自然就不乏大师级者。

一套新装,要经“立”、“行”、“坐”三式的校验。立着好看,走起来不好看——勿灵。

立也好走也好,坐下来不好——勿灵。“立”、“行”、“坐”三式俱佳,也不肯连穿两天。“衣靠着,也靠挂”,穿而不挂,样子要疲掉,挂而不穿,样子要死掉。


上海人能一眼看出你的西装是哪条路上出品的,甚至断定是哪店家做的。

佣仆替你挂大衣上装时,习惯性地一瞥商标牌子,凡高等洋服店,都用丝线手绣出阁下的中英文姓名,缝贴在内襟左胸袋上沿。


衬衫、手帕也都特制绣名,衬衫现熨现穿,才够挺括活翻。

领带卸下便用夹板整型。

衣架和鞋楦按照实况定做,穿鞋先拿鞋拔,不论长袜短袜,必以松紧带箍好吊好,如果被看到袜皱了,“此人太没出息”。

夏季穿黑皮鞋是贻笑大方的,全是白皮鞋的市面。

黄皮和合色的——春秋,黑皮与麂皮的——冬季。


上海人特别注重皮鞋,名店也以地段分档子,也都是定做的。

先将尊脚作立体几何的测量,然后特制木楦。

也要试着,不满意,这一双就归店家吃进,另外重做一双。

皮张也先供挑选,式样也根据欧陆的专业范本。做工也是世界一流。

上海人把皮鞋视为圣物,也不肯连着几天,为了保持干燥和上楦定型。


路边,公共场所的角子上,到处有叫“擦皮鞋皮鞋擦”,每天上油打光,上午下午两次也不稀奇,似乎一生事业爱情,关键在于皮鞋。

上海人的生活信条是:宁可衣裳蹩脚点,皮鞋无论如何要考究。

说也奇怪,一个人,如果细软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精美的皮鞋擦得一尘不染;衣衫普通,甚而寒素,倒反显得练达脱略,啥也不摆勒心上的样子,上海人真会卖弄风情。

当然限于平日家居,出客则必得全副銮驾,连烟匣、打火机、票夹、雨伞,都要令人肃然起敬,否则就遭人嗤之以鼻,就是这样势利得淋漓尽致。


因为上海人太爱出风头,西装店的伙计,趁一套华贵的新装完工而尚未交货的夜晚僭穿了上娱乐场,顾盼自雄,以为得天时地利人和的总优势。

数日后,那订户来找经理,要退货,原因是这套行头的“初夜权”被侵占了——上装的胸袋里两张戏票根。


因为上海男士出门都戴帽子,巴拿马金丝草帽、兔子呢礼帽、水獭皮罗宋帽,价值昂贵,坐黄包车三轮车及桥顶,刚开始下坡的刹那间,帽子被人摘去了。

在公共厕所登坑的当儿,也容易遭遇“落帽风”。

生活中总有此种客体或主体欲罢不能的顷刻,为歹徒所趁——干这一行的叫作“抛顶功”。


因为上海男女出门不能不穿得奢侈戴得齐整,夜间雇黄包车,几个转弯,拉进冷僻的暗弄堂,喊也来不及了。

衣帽、首饰、手表、皮鞋、金丝边眼镜、钱包钞夹,照单全收。

他拉车飞跑而去,你虽不一定赤条条,而受惊、受气、受寒,深夜里,光穿袜子,两眼迷糊,怎生走得回来。

平明,为路人所见,指指点点。


“侬看,剥了猪猡哉!”——“剥猪猡”这个专门名词谅必是“剥”的一方定的,强抢了你,还把你作猪猡观。


因为上海的赌台非常阔绰,进门入局后,名烟佳醑香茗美点,随心所欲不计分文。

并设有典当的部门,赌客光临之初,呢帽、大衣、洋装、革履全是名牌精品,气势果然磅礴。

到后来现钞输个精打光,便典掉钻戒金表,继之大衣洋装、呢帽、背心、领带、衬衫、皮鞋、裤带、羊毛内衣裤统统落花流水进了典当柜。

外面风雪交加,总得走呀,这时便可在后门的角落里取一片稻草席,一根草索,把身子裹了,拦腰束紧,赤脚奔回家去——上海赌徒的终极时装,赌台老板的最后一份想像力。这种“稻草夹克”,当年上海街头是经常邂逅的,尝闻某公馆喜庆,婚礼既成,送入洞房,发觉新郎不见了,各处寻遍。

当丈人、丈母、亲爸、亲娘联袂赶到赌场,蓦然回首,那女婿即儿子者,正在阑珊处用草席草索包装自身——他接住递过来的开许米大衣时的反应是:快去典了,上台再决雌雄!


然则还有大家一丝不挂相聚而谈笑风生的上海人——“浑堂”,江浙两省称澡堂为“浑堂”,倒也说明群体入浴沆瀣一气的特色。

风尚大抵发源于姑苏。

不是说早在春秋战国申江就受阖闾的影响了吗,“上半日皮包水,下半日水包皮”便是苏州人的一日之计。

聚坐于茶馆,合孵于浑堂,理想主义紧贴现实主义,中华民族喜群居群食群厨,自然乐于群浴。


那浑堂招牌高挂,门庭若市,进门便买一根火烙印的竹筹:上、中、下三等。

“下等”者灯光昏暗,陈设敝旧,毛巾旧而泛黄,长条的板铺上乱躺着出浴后的肢体,一派战时俘虏营的景象。

“中等”就明亮得多,铺位上摊着蓝白阔条的浴巾,间以小几,供茶水,侍者少而默然,但已像个“人间”。

那“上等”则亮得受宠若惊,高背躺椅弹簧软垫,厚质毛巾新雪般耀眼,茶是小壶现泡的,侍者手脚轻快,口齿伶俐。

际此,上海人的服装的功能又发作了。

如果周身光鲜入时,侍者便眉动目闪礼貌有加,倘若衣履晦暗背时,侍者就眉淡眼细照常办事。

那么,衣裤总得脱下来,侍者用一根顶端有铜叉的竹竿,将衣裤叉了挂在你的位置上方,很高,可望而不可即,既对下面无影响,也免了那种非分之想,人心隔肚皮呀。

手表交给侍者,若是名牌,他就套在自己腕上,一般的就锁入小柜的抽屉里。


那些已经浴罢而摊手摊脚憩息于高背躺椅上的人,说说笑笑,闲看别人脱衣,情况不能不分四类:外强中干,外干中强,外干中干,外强中强,其一者进来时神气活现,愈脱愈蹩脚,内衣裤旧而且破了——空心大老倌,呒没家底格。

其二者外观平常,里厢件件簇崭新,贴身开许米一套——哦,讲究实惠,好人家出来格。

其三者最灰溜溜,满心惭恧,强作镇定,快快脱光钻进池里去。

唯外强中强者气定神闲,脱一件亮一亮,侍者小心小心叉上去,好像时装表演——存心别苗头,倒是拿伊呒办法。


待到身外之物全部高高挂起,众生俱平等相了。

干巴巴、光致致的上海人,像缴械的败兵,狼狈窜入浴池。

浴池很大,水蒸气郁勃氤氲,人都糊成灰白的影子,个个俯仰转侧剧烈活动着,皂沫、污秽、油腻使池水混浊得发稠发臭。

水里站满了蓬头的、秃头的、癣疥的、疝气的、骨瘦如柴的、痴肥似豕的、殚垂惨白的、多毛刺青的,塞塞足足一池子,这样的浴池上海叫“大汤”。

据称大汤是经仙人点化,不病不传染,信也罢不信也罢,鉴于池中人满之患,你得找空当快点下海,愈犹豫人就愈多了。

既已到此,你只能舍身“入世”,不能再有“出世”之想。


要之,你毕竟不是上海人,但凡上海人从小就把浑堂当作外婆家,请看池中物多么生动活泼,如此烫人的浑水,他们毫不在乎地浸没全身。

先是泡,泡够了再擦,擦透了,以小木桶挽水自泼,然后仰卧在池沿的平面上,闭眼,似乎困着了。

四周笑的笑,唱的唱,口哨,下流话,击水作嬉,打起来了。

真的打了,肉声夹水声劈劈啪啪,浪花溅入小孩的眼里,尖厉哭叫,男孩、女孩呢,是做爷的带来的,不用买筹,乐得便宜。

小人懂啥,勿搭界的。

那为父的不顾孩子皮肤薄嫩,抱之入水,烫得她惊呼流泪,顿时全身绯红,面孔尤其充血,好像融蜡似的变了形,那爷嘴里不停地自问自答:“开心?开心?邪气开心来!”


真正开心的人在另一边,那大池的尽头,盖着湿黑的木板,沸水贮存库,几个中年老年人,船民般地蹲在木板上,将毛巾从板隙中缒下去,拎上来,就此嵌入脚趾缝间抽动,一吊一吊,手势纯熟到了优美,两眼瞪着没有远方的远方,斜翘嘴角,发出声,一吊一吊一吊一吊……据考这是脚气病杀痒之妙法,大抵欲仙欲死,云云。


助浴,北方称“搓背”,沪地叫“擦背”。

你坐在池沿上,那青壮汉子左手控制着你的身体,右手紧裹毛巾,使劲从后颈开擦,及肩及背及肋及腰,竟有那么多的老垢滚滚而出。

难为情?欢喜?男人真是泥做的!你仰卧,前胸、肚腹、胯间、大腿、小胫,也是滚滚的老垢。

膝盖要弯起来擦,脚背脚踵趾缝,无微不至,这才用肥皂周身揉抹,结论性地挽起一桶热水整个浇下来——他像气功师,像屠夫,更令人回想起古代的奴隶,满头大汗,喘着……而你,全体表层微微作痛,脱了壳蜕了皮似的,分量减轻不少。

快去莲蓬头下淋一遍,回大厅,侍者帮你拭干身子。

躺下,腰间搭上浴巾,喝茶,你也不禁闲眺了。


侍者分二代,成年的是正职,少年的是学徒,做的事一样是接筹、领位、挂衣、送茶、递毛巾……那正职而年龄趋老的几个,可谓阅人多矣,稳重而油滑,鉴貌辨色,洞若观火,谁有钱谁有势,他十分清楚。

奉承阿谀有钱势的浴客,对他并无实际好处,然而他要奉承,要阿谀,似乎是一种宿瘾,凑趣,帮腔,显得绰绰有余。

哪个不得志,哪个败落了,他也明白得很。

你若与之兜搭,他的回话和笑容寡淡如水,忽然他代你感叹“现在的世界做人难呀,呒没钞票是啥也不用谈”,听上去是同情,正好揭了你的底牌——何苦呢。

再不得志,再败落,也比送茶水递毛巾的要强三分哪。

然而他鄙视你,他用的是有钱有势的眼光看你的。

这又是一种瘾头,要在你的身上过过瘾。


他待学徒是严厉的。

指派、提示,都用骂人的话来吩咐,学徒总是瘦拐拐,钩头缩颈,稀发乱耸,得坐便坐,有靠处就靠着发呆挖鼻孔。

“小赤佬拿毛巾去!”一惊而奔,身手扭得脱了骱似的。

其实,当他长大变老时,也将油滑稳重到不可捉摸。


而真正有技能的是扦脚师傅。

老人的趾甲大抵病变增厚,嵌进肉里去,故需用斜口的扦脚刀,趁浴后骨质软化,细细切薄剔净。

那师傅特备一盏简装手术灯,戴起老花眼镜,一边闲谈一边操作,很像一位终生敬业的工艺美术家。


而真正神乎其技的当推敲背的那个高手。

敲背之道应属按摩科,妙在握拳着点的多花式,发声就匪夷所思。

时而春风马蹄,时而空谷跫音,时而啾啾唧唧,时而惊涛拍岸,轻重强弱的节奏变化,远胜于“击鼓骂曹”,接受敲背的那一方,据云臻于醍醐灌顶之化境。

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夜渐深,浴客流连忘返,侍者可要等大家走光之后,冲洗整理还有好一番忙碌。

于是资深的师傅用叉衣的竹竿,权杖似的咚咚咚咚舂楼板,口中喊道:

“下雨了!下雨了!”

“啊?下雨了?”

“就要下雨了!就要下雨了!”

纷纷起身,披衣套裤,争先下楼,夺门而出。

对马路高楼后面星月皎洁,长空一碧,不觉暗自失笑,想想这也是对的——上海话叫作“拨侬面子”(给你面子)。


面子第一要紧,上海人讲究穿着为来为去为了“面子”,因此服装的含义或可三而述之:一、虚荣;二、爱好;三、自尊——凡虚荣每含欺骗性,是达到目的前的手段,故属权术的范畴。

凡爱好,虽说发乎天性,而外向效应也是取悦人引诱人,内向效应则形成优越感,自恋自宠,乐此不疲。

凡自尊,为了确保身份,成全个人的存在证觉,伦理观念流于生活细节,细节累计为大节——虚荣心态蔚为社会风尚,这个无处不在的大魔障,个人没法冲破,服装的欺骗性便愈转愈烈。

而爱好的心态呢,或先认衣衫后认人,或既认衣衫又认人,近乎中庸,其实模棱两可,衣可人可,自己也只要做个“可人”。

那第三类所谓伦理观念细节化的,是精于“衣道”者,细认衣衫细认人。

能从“衣衫”上辨别判断“人”,必要时,达到不认衣衫只认人的明哲度——从前的上海人,在“衣”与“人”之关系的推论上,也许总不外乎这样的吧,因为后来上海人就不虚荣了,继之不爱好了,终于不自尊了,再后来又想虚荣又想爱好又想自尊,已不知如何个虚荣爱好自尊法。

所以,从前的上海人在“衣”与“人”之广义关系的考辨推论上,总不外乎,就是这样的吧。


到此结束——想想又觉得旗袍的故事尚有余绪未断,法国诗人克劳台在中国住过很长一段时日,诗中描写“中国女袍”,深表永以为好之感。

可惜西方任何种族的女子都与旗袍不宜,东方也只有中国女子中的少数,颀长、纤秾合度,脸椭圆,方才与旗袍相配莫逆。

旗袍并非在于曲线毕露,倒是简化了胴体的繁缛起伏,贴身而不贴肉,无遗而大有遗,如此才能坐下来淹然百媚,走动时微飔相随,站住了亭亭玉立,好处正在于纯净、婉约、刊落庸琐。

以蓝布、阴丹士林布做旗袍最有逸致。

清灵朴茂,表里一如,家居劬劳务实,出客神情散朗,这种幽雅贤慧干练的中国女性风格,恰恰是与旗袍的没落而同消失。

蓝布旗袍的天然的母亲感、姊妹感,是当年洋场尘焰中唯一的慈凉襟怀——近恶的浮华终于过去,近善的粹华也过去了。


后记


本篇原定九章,既就六,尚欠三。

此三者为“黑眚乾坤”、“全盘西化之梦”、“论海派”——写完第六章,因故搁笔数日,就此兴意阑珊,再回头,懒从中来,只好这样不了了之了。

剩下一滩斑驳的残绪,不妨表其大概,也算无尾之尾。

盖“黑眚乾坤”者,拟析述当年上海的黑社会的潜显架构,帮派内部运作的诡谲剧情,素材虽非全部勘证得来,而少时听上辈人讲得真多,记忆半新,道来或可十不离九。

且半世浪迹江湖,自有高人赠我多部幽史僻典,籀读一过,犂然心动。

异哉,盗亦有道,道亦有盗。

然而真要写,就迹近掏酱缸了,还是低头袖手而过吧。

那“全盘西化之梦”呢,有点像歌剧中的咏叹调,溯自二十年代至四十年代之际,上海租界及西区的高等市民,生态之欧化,确乎渐臻熟能生巧的境界,即小如饼干、面包、冰淇淋,洵可谓冠绝全球。

耶诞将临,家家枞树,户户彩烛,徐家汇教区号称东方梵蒂冈,主体建筑媲美巴黎圣母院。

二战后巴黎也要从上海移植法国梧桐,足见上海城市绿化的优美。

但国之宿命,注定了上海无缘全盘西化,区区忝为实践“欧倾”的过来人,也不想恋旧唱挽歌。

昔日申江繁华,可不是常春藤,倒成了竹子开花,而今而后,只有异化,全盘异化是指日可待的。

最后说说“论海派”,按古赋作法,篇末应有一“乱”,总发其要旨也。

昔鲁迅将“海派”与“京派”作了对比,精当处颇多阐发,然则这样的南北之分刚柔之别,未免小看小言了海派。

海派是大的,是上海的都市性格,先地灵而人杰,后人杰而地灵;上海是暴起的,早熟的,英气勃勃的,其俊爽豪迈可与世界各大都会格争雄长;但上海所缺的是一无文化渊源,二无上流社会,故在诱胁之下,嗒然面颜尽失,再回头,历史契机骎骎而过。

要写海派,只能写成“上海无海派”,那么,不写也罢。

呜呼于戏,有道是凡混血儿或私生子往往特别聪明,当年的上海,亦东西方文明之混血也,每多私生也——我对“海派”辄作如是观,故见其大,故见其失,故见其一去不复返。

再会吧,再会吧,从前的上海人。



【注】本文选自木心诗集《哥伦比亚的倒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版权所有。

作品精选

人被思念时 知或不知 已在思念者的怀里
多少严闭的门,无风而自开,搏动的心,都是带血的
说纯洁不是说素未曾爱而是说已懂了爱
你在爱了 我怎会不知 | 木心《醍醐》
曾经良善到可耻 | 木心《同情中断录》


塔塔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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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会预告




恒河·莲花·姐妹

——塔塔沙龙第七十四期

【时间】2024年10月19日

【地点】成都 都江堰市 玉沿路 外滩新天地9号楼 一念亘古艺术馆

【嘉宾】刘胥博 鹤无粮 素颜 吴非 菅子超

【内容】本场活动以参观“一念亘古艺术馆”(印度器物展)为主线,邀请一众嘉宾,结合木心先生的艺术,融合现场的表演与互动,为观者呈现一场东方古文明的审美盛宴,期待你的加入。




塔中之塔
纪念木心先生,展示先生的艺术世界。木心(1927年2月14日—2011年12月21日),字玉山,本名孙璞,笔名木心,中国当代作家、诗人、画家,曾旅居美国多年,晚年回到故乡乌镇,乌镇现有木心故居纪念馆和木心美术馆可以供游客参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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