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鸿 | 木心在哈佛

文摘   2024-10-12 23:46   四川  


木心在哈佛
文/巫鸿

那是1984年底,大约在我结识他半年之后。
首次见面是在陈丹青的公寓,那一段我常从波士顿开车去纽约住在他那里。

这次他说木心会过来,带一些他的画给我看。
此前他已多次和我讲起木心,具体说法记不清了,只感到是个与众不同的奇人。
见面后他的话不多,但处处是由里向外发散的精致——不论是眼神、表情、举止,还是画。

他带来的是一批裱在卡纸上的单幅风景,大多是狭长横幅,像是二维的全景电影。
称为“风景”是出于直观意象,实际上画中并没有具体的山水和树木,更像是残壁斑痕在达·芬奇眼中造成的幻景。

其中一张让我想起往日乘火车凝视窗外,郁郁葱葱的山川在车窗的定格中渐渐沉入暮色。
另一张如同深潭边的嶙峋怪石,被时间蚀刻了精致的纹理。
画都不大——后来知道还有更小的一批。


木心给它们亲手制作了一个纸夹,封面上手绘了一张类似的风景。
我觉得开始了解他:他的东西——不论是绘画还是文字、是展览还是出版物、是仪表还是住处都必须一丝不苟的完善和协调。

而由于真实世界远非如此,他就必须创造出仅属于自己的完美境界。
这次见面的结果,是定下来帮他在哈佛大学的亚当斯阁办一个画展。
“亚当斯阁”这个名称也是木心的独创,它的英文名“Adams House”一般被译成“亚当斯楼”“亚当斯宿舍”或“亚当斯学院”。
三者之中“学院”较为准确——就像英国的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的学院一样,哈佛的十二个大学生宿舍各有独特的历史、风格和文化,同时也构成管理、教学和社交的基本机制。
亚当斯阁引为自豪的传统是文学艺术和自由不羁。


虽然国人熟知的基辛格(Henry Alfred Kissinger,1923一)曾是这里的学生,被提起更多的校友却是十月革命时访问苏俄并写下《震撼世界的十天》(Ten Days That Shook the World)的约翰·里德(John Reed,1887一1920)。
自由不羁的标志则是地下室里的一个裸体游泳池,后来被一些家长抗议而改造成了“游泳池剧场”。

这个学院在20世纪80年代的院长是罗伯特·凯利(Robert Kiely,1931一),一位专攻19世纪英美文学的资深教授。
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开启国门之后,他是最早来这里访问和教学的哈佛教授之一,回美后立刻给亚当斯阁的大饭厅换上了具有中国特色的落地窗帘。
学院每年会延请不同学科的博士生担任“住宿辅导员”,任期不定,一般持续到获得学位之时,在那里住上五六年者因此不在少数。
我于1983年应试通过,随后发现这是个比预想还要实惠的美差,不但免费享有一套古色古香、带壁炉的二室一厅单元,而且可以在饭厅随便吃喝并请客人来访。
工作内容则极为灵活,基本由自己规定。
因此当我发现学院社交大厅很适合做画展之后,在凯利院长的许可和鼓励下,我的职责就从美术史辅导员渐渐变成“驻院策展人”,给当时人数渐多的访美中国艺术家办起一连串的展览。

左起:陈丹青、罗中立、翁如兰、
凯利夫人、罗伯特凯利、木心、巫鸿

几年下来,在那里做过个展的画家包括陈丹青、木心、张宏图、翁如兰、裘德树、张健君、罗中立等人,此外还有几个群展。
由于中国当代艺术在20世纪80年代的美国还是个新鲜事,这些展览吸引了不少哈佛的学者和学生,甚至周围大学的人也来参观。
策展经费则是零——学院只提供开幕式的饮料,其他诸如运输、布展、宣传之类则全靠我和艺术家自理。

在亚当斯阁做过展览的中国艺术家中,木心最看重这次机会。
这并不是因为展览本身具有多少商业和宣传价值——实际上这两种价值都不存在;甚至也不是因为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公共画展。

他之所以重视这档展览是因为这里是哈佛大学,一处至此为止仅存在于想象中的地方。
但这个会面是否来的太晚?这间大名鼎鼎的学术殿堂是否会令他失望?他在《赴亚当斯阁前夕》(《木心诗选》)这首诗里写道:

现在变得
街头,有谁拥抱我
意谓祝福我去
远方的名城
接受朱门的钥匙
我茫然不知回抱
风寒,街阔
人群熙攘
总之,庞贝册为我的封地时
庞贝已是废墟

开幕式大获成功,人们惊异于木心的艺术和风度——尽管他不说英语。
美术史教授罗森福(John M.Rosenfield,1924一2013)——我的指导教授之一——告诉木心这是他想象中的理想东方绘画。

耶鲁大学的班宗华(Richard Barnhart,1934一)教授专程前来参观,说这些作品是中国现代绘画中他的至爱。
这些品评当然令木心欣慰,但我能感到比起展览本身,他的愉悦更来自这一周在哈佛做客所享受的生活本身。
他的客房位于亚当斯阁上层,俯视童话般的“哈佛蓝波”城堡——七个哈佛大学生在1876年创办的这份著名讽刺刊物的基地。

一晚我和夫人蔡九迪(Judith Zeitlin)请他和几个朋友去波士顿旧城的一家老饭店听爵士乐,他记忆中的上海突然与现实接轨,做客的欢愉也顿时化为主人般的豪兴,在这段文言札记〔《其十七》(《西班牙三棵树》)]中溢于言表:

甲子秋暮,予应邀赴波士顿哈佛大学举事绘画个展,寓亚当斯阁,备蒙优渥,时近耶诞,每夕庆娱频呈。犹太裔美籍女史裘蒂,专攻蒲氏聊斋,异矣,自名为九迪,韵矣。知予悦曩昔之Jazz乐,雪晚相约,驰车夜总会,会名“最后之采声”,入见陈设,一如卅年代风调,其中憧憧如离魂者似多“曾经沧海难为水”之态。篷却继起《卡萨布兰卡》主曲,无误也。九迪风姿娴娈,背影髡髯英格丽·褒曼当年。巫鸿君伟岸,若古罗马壮士而锦绣其中。轩轩霞举,与九迪共翩跹,全池为之生辉。同座宪卿最幼,精妙现代诗,尤耽南渡词章,拟论吴梦窗辈取博士学位。斟饮间,以为唐宋踊舞亦每流颠狂。予然其说,昔张爱玲尝表此见,乃诵宿句“曾记弦歌中宵,舞散青螺髻”,宪卿称赏,大索全阕,惜不复忆,逋唯下半依稀“自别后胡沙幽雪,风尘几掩玉笛。何日重来,酒润珠喉,更唱那三叠。市桥人静,共看一星如月”,宪卿莞尔,目击知我行窃《两当轩》也。时九迪巫鸿舞罢归座,欲悉我等何以为噱,宪卿虽谙英美语,猝然无由信雅而达也。

这篇文字提醒我木心访问之时正值1984年圣诞前夕,室外白雪皑皑,亚当斯阁立起圣诞树,我和他在树前分别留影(下图:巫鸿与木心)。


每天晚饭后我们在哈佛校园或附近街上散步,意识流般的谈话既无目的也无方向,大致总是关于历史、文学、艺术和各自对将来的想象。

他说起构想中的几部鸿篇巨作,包括三卷本的回忆录。
我说希望将来在一个真正的美术馆里给他策划一档展览,终结处是他将一幅微型风景放大几百倍的壁画——万点熔浆自空冥中徐徐下降,在无边黑暗中凝聚成雕塑般的岩块一我感到如此才能显示出这张小画的含量。

另一次谈话后,我跑回宿舍把《豹迹》手稿拿下来交给他,他当晚读过,第二天告诉我他很喜欢,将推荐给他在台湾的出版人。
不久之后他转给我《联合报》副刊主编痖弦(1932一)热情洋溢的信,然后是一份印有这篇幻想性回忆录的报纸。


【注】本文节选自巫鸿作品《豹迹:与记忆有关》,理想国出品,上海三联书店出版发行。巫鸿,美术史家、艺评家、策展人,美国艺术与科学学院院士。


读书会预告




恒河·莲花·姐妹

——塔塔沙龙第七十四期

【时间】2024年10月19日

【地点】成都 都江堰市 玉沿路 外滩新天地9号楼 一念亘古艺术馆

【嘉宾】刘胥博 鹤无粮 素颜 吴非 菅子超

【内容】本场活动以参观“一念亘古艺术馆”(印度器物展)为主线,邀请一众嘉宾,结合木心先生的艺术,融合现场的表演与互动,为观者呈现一场东方古文明的审美盛宴,期待你的加入。




塔中之塔
纪念木心先生,展示先生的艺术世界。木心(1927年2月14日—2011年12月21日),字玉山,本名孙璞,笔名木心,中国当代作家、诗人、画家,曾旅居美国多年,晚年回到故乡乌镇,乌镇现有木心故居纪念馆和木心美术馆可以供游客参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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