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不承认,叔本华哲学讲清了一个东西 | 木心《文学回忆录》59讲

文摘   2024-10-08 21:57   四川  

【德】阿图尔·叔本华

1788年2月22日—1860年9月21日),德国哲学家唯意志论主义的开创者,其思想对近代的学术界、文化界影响极为深远。

             



二十世纪现代派文学

一九九二年四月十九日

菜吃到这里,跟我们特别有关系了。

中国有译名,称“先锋派”。讲清楚:现代派、先锋派,不是单一的流派,是许多反传统文学的种种流派的总称。

当十九世纪快结束时,世界各国知识分子对现实都不满,精神苦闷、消沉、悲哀,所谓世纪末的悲哀。中老年知识分子退回内心,守住自我(最后一块阵地),通称个人主义。年青知识分子喜欢标新立异,倾向“安那其主义”(Anarchism,即无政府主义)。巴金、许杰,在当时都属这一类。

无政府主义——主张回到最原始的状态,无政府、无军队,单凭道德良心生活——行不通的。他们有的就暗杀政府人员(推到早一点,老子、庄子,无政府主义)。

现代派文学是在这样的时代特征下产生的。

最早出现的流派,即上次讲过的象征主义。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被称为象征主义的奠基石。他本人不这么想,是后人评价的。

第一次世界大战(正确讲是“欧战”)发生前后,直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各种派别先后出现,形成高潮,有后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意识流小说、未来主义等等。

一批有世界性影响的作家:爱尔兰的乔伊斯(James Joyce)、奥地利的卡夫卡(Franz Kafka)、法国的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比利时的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诗人有英国的叶慈(W.B.Yeats)、艾略特(T.S.Eliot),意大利的庞德(Ezra Pound)。

到了三四十年代,因为反法西斯,文学又出现转入现实主义的流派。苏联、西欧,都出了许多小说家,有的入党,有的放弃个人主义。

但那时的现代派文学,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暂时沉寂。法国阿拉贡(Louis Aragon),美国法斯特(Howard Fast),都加入共产党,罗兰、纪德,也亲共。

二战后,悲观气息又起,存在主义应运而生。

存在主义风行一时后,现代文学再度风起云涌,可称后现代文学。有萨特、加缪(Albert Camus)代表法国存在主义,是存在主义的创始人和主将。

以法国的尤奈斯库(Eugène Ionesco)、爱尔兰的贝克特(Samuel Beckett)、美国的阿尔比(Edward Albee)代表荒诞派戏剧,法国的罗布–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代表新小说派,海勒(Joseph Heller)、冯尼戈特(Kurt Vonnegut)代表美国黑色幽默派,奥斯本(John Osborne)代表美国“愤怒的一代”(Angry Young Men)。

他们大都和存在主义哲学有关联,艺术上各有标榜,各有特色。

现代派在思想内容上有何特点?鼓吹非理性主义。

什么是理性主义?从苏格拉底到启蒙运动,到十九世纪末,很长一条理性主义道路,后有直觉主义起来对抗。

这一来,和传统文学大大不同了。欧洲从希腊、文艺复兴到十九世纪,都是提倡理性,多是现实主义的。现代派反这个东西。

二战前,现代派文学受的是叔本华、尼采、柏格森哲学影响。二战后现代派文学,受的是存在主义哲学影响。

我一直讲存在主义并无新意,是大战后青年人没有心思去细读叔本华、尼采、柏格森的原典,存在主义是前三者思想的通俗化、平民化,抄近路,正好合了战后青年的胃口。

咱们还是谈谈存在主义老祖宗:叔本华、尼采、柏格森三人的哲学。

叔本华(Schopenhauer),认为生存意志(或称生命意志、生活意志)是万物之源,理性是管不住的,宇宙意志,即人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世界就是“我的意志”。意志,是不尽的欲望,厌倦,欲望没有尽头,人的一生充满痛苦。

是佛家思想的欧化——而且说了一半。他讲的是佛家讲的“人间苦”,另一半,清静、超脱,叔本华不讲,讲下去,就成宗教。他的哲学,不讲救世一套。

不能不承认,叔本华哲学讲清了一个东西。

柏格森(Bergson)认为,生命的冲动是宇宙万物的主宰。物种形成进化是这种冲动的派生物。理性无法了解这世界,科学知识是理智的概念,人造的符号,不能翻译宇宙本质,只有凭直觉达到主体客体无差别的境界。

这对所有现代艺术起了深刻广大的影响。

要注意,都是反对古代的论调。都不要相信哪个哲学家讲出了终极真理。人就怕去求真理——找到了,就已经不是真理了。

尼采(Nietzsche),早期是叔本华的信徒。后来反对叔本华,悟到叔本华的生命意志不符他的想法——权力意志。

由此产生超人哲学——人从猴变,已看不起猴。现在人不行,就要超人。他认为要超人、强人来统治这个世界上的弱者、平民。可谁是超人?强人?法西斯利用他,他知道了,不会喜欢法西斯的。

他提出“艺术就是艺术”(这接近真理)。此前,艺术被说成各种东西。他又说:“艺术高于一切。”这又说得好。

是很大的一刀砍下来。

以艺术的原理来看这个世界,你想,如果世界像交响乐一样,多好!其实冥冥之中,艺术一直在保护人类——如果这世界没有这艺术,能想象吗?

还有一个人不能忘掉:弗洛伊德(Freud)。他的“潜意识说”,对艺术有莫大的影响。是艺术家内在的潜意识的外化。以性解释一切。

接下去就是存在主义。他们宣称:先有主观意识,再有客观存在。认为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我反抗,故我存在。福楼拜说:唯心、唯物,都是出言不逊。

影响现代艺术的四位大哲学家。两位是贵族性的:叔本华和尼采。他们影响的人,在二十世纪寥寥可数,但都是大师级的艺术家,数得着的,都是位置最高的。

两位是平民性的:柏格森和弗洛伊德。深得人心,影响广泛。

叔本华没有原创性,是佛教的欧化,尼采是贵族中的贵族,可以好好研究下去。

柏格森是现代野蛮人。弗洛伊德的影响,在二十世纪是全方位的(包括各种色情业)。论影响,弗洛伊德最大,尼采最小——应该是这样,也是我们这个世纪的悲哀。

现代派文学的思想来源表过了,其文学特征:

一,强调表现自我,不重视环境描写,把个人内心活动作为写作的重心。人的情绪、联想、幻觉这些微妙变化,是现代派作者的拿手戏。人的异化,人的非人,是他们感兴趣的。是寻找自我的文学。

英雄,伟人,不见了。人物都是卑零的、微末的、畸形的、游离于社会之外的陌生人。

我从前也写这些小人物,我的感觉是这些小人物身上还有点人味,写英雄伟人,太肉麻。

二,以前传统的写实主义,典型环境典型人物这套把戏被抛弃了。现代文学的人物都是模糊的,形象支离破碎的。也有书做成活页的、不装订的,可以随看。

我认为好多现代派作品是滥用自由。没有一种技法是必然成功的。

三,象征手法。表现派、荒诞派作家也都用象征手法。以直觉、感应、偏爱来运用象征手法。以具体形象表现抽象概念,物质形象表达微妙幽谧的思想感情。现代派的用感觉表达思想,是认为思想可以还原为感觉,是柏格森那里来的。

他们反对“典型说”的现实主义,又反对浪漫主义直接表达感情。这种说法,是可以赞成的。

还有所谓“意象主义”,可成一派。但和象征主义有分不开的关系。

四,意识流。这是现代派作家普遍采用的。这意识流,可以说完全是新的,适合表达主观的内心世界,又开发了潜意识的结构和深度。

我用意识流的方法写散文——意识流小说已经给人写得很成功了。第一个用,用得最成功的,是普鲁斯特——序言写得非常成功,但序就是散文。

五,荒诞。也是手段、方法,把现实事物夸大到极度怪异、不可能。可说是大规模的漫画,是处心积虑的幽默。

六十年代我曾写过一个剧本:一男一女结婚,亲友送许多家具,婚后,又总是拣便宜的家具买进。三幕之后,台上全是家具,丈夫回家,门口叫一声,妻子从台角曲曲折折绕转弯身好半天才能投入丈夫的怀抱。最后一幕,把所有家具都卖了,剩一棵圣诞树。

以上,大致五种,还不全面。

接下去讲“后现代派”。

二次大战后,欧洲人的精神、灵魂,处处是废墟、创伤,感到前途渺茫,情绪低沉。听说德国大学生战前好读尼采,战后好读老子——老子毕竟挠不到德国青年的痒,存在主义乘虚而起。

认为自我的存在,才存在,自我高于一切。群众是愚蠢的。最大的恐惧就是死亡——人存在,就是等待死亡。爱尔兰作家贝克特(Samuel Beckett)的剧作《啊,美好的日子》,开幕时一个老妇在台上,半截身子已埋在黄土中,但仍然按照习惯,每天梳头、洗脸、刷牙,嘴里说:“啊,美好的日子。”

黑色幽默揭露黑暗、愤怒,但又知道没有希望。

我们现在所处的时间、地点,是非常有幸的:现代过去了,后现代乏了——我们到了痛定思痛、闹定思闹的时候。我们的立足点不是痛,不是闹,而是“思”。

叔本华的“人生无常,欲望不能满足”,没有多大新意。古印度、波斯、中国的诗文,早已讲得透彻,而且东方人以自己的方式得到快乐。欲望固然是野马,而高超的骑手,驰骋如意。叔本华本人就很长寿。

尼采高超,不可估量,今天还有余地——但毕竟还是常识。别人没有这点常识,所以他高超:光凭关于“艺术”这两句话。不过这两句话,在我看来是“粗话”,不必对粗人说的。尼采是入世的,所以他疯狂。庄子佯狂,但他是出世的。佯狂是为自保,尼采不知自保。

他真正的伟大,是“一切重新估价”。

他观察、思辨的博大精深,无人可比。可是人不知他的真相。他总是从最原始的角度来看世界,想世界。

二十世纪不配受尼采影响。以后的世纪,恐怕也不会受他影响。但是总有这么一个两个艺术家,飞得很高,毕生实践“艺术高于一切”。

柏格森所谓“生命冲动”是宇宙万物的主宰,词义上是错误的。宇宙是无机物构成的,其中只有极少极少一部分有机物是含生命的,才扯得上“冲动”。这样,柏格森的理论效应就缩得很小很小了。

他说理智不能认识世界,我看直觉也不能认识世界。或者说,理智认识理智的部分,直觉认识直觉的部分。

世界是可以形容的吗?物质、生命,这是人在说。

人能创造、能应用的,只限于符号,除了我们才懂得的一些符号,我们什么也没有。科学的符号不能反映世界本质,哲学符号、艺术符号,能反映世界的本质吗?

直觉也不能反映世界——但直觉创造艺术。

音乐全靠直觉,可以使所谓主客体达到无差别的境界。

他对现代艺术影响是大。但没有柏格森,现代艺术也会这样的。在柏格森之前,艺术家凭生命冲动凭神秘直觉已经工作了几千年了。他的生命冲动说,是哲学的“马后炮”。

生命冲动说相对于宇宙,是以极小的“卵”击极大的“石”。

但艺术家唯一可靠的是直觉。可是莫扎特的直觉,只有莫扎特有。

弗洛伊德对大家都有好处,对心理学、医学、文学、娱乐圈有好处,对警察局破案,也有好处。他的性学说,以偏概全,又要解释一切。只这么一说,好;说一切,不好。

(休息。聊到占卜、求签、算命,惜未记)

后现代来势汹汹。我是规规矩矩思想门第出身——从希腊一路过来——十五六岁时初听到现代派,心里吃慌,但紧跟着,后现代来了(我们知道时,在西方都是过时了的)。

整个世界文学史,是一浪推一浪,浪漫反古典,现实反浪漫,但那时比较客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歌德,古典、浪漫都有。现代派,是大反特反,离谱,破坏作用很大。

世纪末,现代派已经破灭。再反下去,要么置之死地而后生,要么永劫不复。

讲到现在,是个关头。我们面对现代,有所为,“为”什么?有所不为,“不为”什么?

我自己还没有创作出什么,我的文学,身处死地,但我不甘心,还是要求生。诸位来听课,应该说,也是为了求生。

我们处的时代其实非常好——四十多年和平,冷战结束,共产破产。当然,做人最好是十九世纪,既然生在二十世纪,还是八九十年代最好。

我要是活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不好。至少驳不倒唯物辩证法,会和鲁迅先生吵,不会像现在这样看得穿。

当时尘埃没有落定。八九十年代,可以窗明几净,坐下来说,坐下来写。

波德莱尔说:现在是沉醉的时候。我说:现在是思想的时候。

“现代派”是哪一天诞生的?半世纪来评家争论不休。

以庞德观点,凡二十世纪以后,都算现代。

威尔逊(Edmund Wilson),把1870年定为现代派的诞生。

美国批评家康诺里,认为是十九世纪八十年代。

裴德尔认为合理的时代是始自1900年。

也有比较诗意的说法,是说堂吉诃德骑着瘦马出来时,“现代”开始了。

我以为意思不大。文学不是战争,没有开战日。

勃兰兑斯说应算始于1890年,我以为比较中肯。波德莱尔《恶之花》发表,是1857年(以上是讲现代派的初生)。

也有关于现代派的下限:

美国有说1970年,现代派文学终结了。而克洛德·西蒙1985年得诺贝尔奖后,法国又搞起新小说派来,还没有完。拉美的马奎斯(大陆译马尔克斯)1982年得诺贝尔奖。

我看这下限未可预知,还能有一百年余波。

现代派已有大成者:普鲁斯特、乔伊斯、伍尔芙夫人。

我内心的口号是:不做大成者,要做先驱者。一入流派,就不足观。所谓时髦,就是上当的意思。

以上云云,是简单介绍,不是详细分析。

附带说说:中国有没有现代派和后现代派?有,但等于没有。都是浅尝者。

二十年代,出洋留学风气很盛,特别是到法国。有一个叫李金发的,不但读象征派的诗,且将波德莱尔、魏尔伦称作“我的名誉老师”。1925年在《语丝》上发表一首《弃妇》,又出版诗集《微雨》、《食客与凶年》、《为幸福而歌》,自称象征主义。我读过,幼稚的。

冯乃超、王独清、穆木天、胡也频(1931年和柔石一起被国民党处决),都是现代派,很年轻,才华有限,对西方文化领会很浅。

三十年代后,有施蛰存、杜衡合编《现代》月刊,又有戴望舒、梁宗岱等创《新诗》月刊。少年时代我很兴奋地看他们的刊物,总觉得译作好,他们写得不好。

徐志摩也很卖力。冯至,还标榜受里尔克影响。比较像样的是何其芳。三十年代初出《预言》,他自称受瓦莱里影响。他的文字比较流利,唯美,用点小象征(比八十年代后的现代诗人好,大气)。他后来去延安,成了党官。他研究过艾略特。

他们追求西方现代诗,是投机,后来参加革命,也是如此。最有功的是翻译。李广田、卞之琳、盛澄华,译笔都好极。

讲这么点旧事,常识。

再转入正题:

唯有把叔本华、尼采、柏格森、弗洛伊德这四位近代的思想先驱,反反复复弄懂,才可能有所超越。

中国当代有两件事可做:

一,忠实、精美地翻译出版原著,不要加按语。

二,堂堂正正开展学术研究,赞尼采,就极力赞扬,反对尼采,就极力反对,都讲出来。


注:本文选自木心作品集《文学回忆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版权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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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中之塔
纪念木心先生,展示先生的艺术世界。木心(1927年2月14日—2011年12月21日),字玉山,本名孙璞,笔名木心,中国当代作家、诗人、画家,曾旅居美国多年,晚年回到故乡乌镇,乌镇现有木心故居纪念馆和木心美术馆可以供游客参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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