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香偏待化成泥——化心梨里的母爱与乡愁 || 作者史雯

文化 2025-01-14 08:25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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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香偏待化成泥

——化心梨里的母爱与乡愁

作者　‖　史雯

妹妹说，她记得我最爱吃老家的化心梨了，就去市场上挑了一箱给我顺丰过来，应该两天时间就到了，叫我不要担心。

我知道，老家的这种梨现在正是上市的时候，也是最好吃的时候，当然也是价格最好的时候。一般人都叫它化心梨，也有叫香水梨、软儿梨、冻梨、沙梨的，从这些名儿就能感受到这果子是既香又软又沙，而且必须是冬天冻黑了待果心化软后才是最好吃的。我在想，是谁如此有心给它起这么多好听又馋人的名字呢？

不过，它对温度及存放地点有着特殊的要求，即使在北方冻得跟石头一般硬，但随着气温的升高，存放不好就会冰消梨软，最后化成一堆皮和一滩水。还有，顺丰快递运输下来就远远超过了梨儿本身价格的好几倍，所以，我是坚决不同意让邮寄的。

没想到，不听话的妹妹还是寄了过来。

打开箱子，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一个个乌黑发亮、拳头一般大的化心梨在我眼前晃动。虽然里面放了冰袋，加了泡沫外壳，也只运输了两天的时间，但两天的常温时间已经使它变的有点儿软了。

好在只是软了而已，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一个一个从纸箱子里拾到盆里，然后迫不及待拿起一颗，剥去上面一层薄薄的黑皮，里面焦黄澄亮的厚厚果肉，仿佛妹妹那颗晶莹透亮的爱心。吮一口，那种绵密细软如冰淇淋一般的果肉直抵肺腑，清甜彻骨。那色、那味、那直沁五脏六腑的感觉一下子勾起了我那遥远的回忆，带我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小院子。

那时候，我家院子正中央有一棵高大的化心梨树，每年结的果子不大但很多。

就是它，带给了我们很多的快乐和满足。

这棵梨树是母亲刚从月牙堡的老屋搬到这个新院子时就栽下的，一同栽下的，还有小院靠西南墙边的那颗杏树。

我就出生在这个新院子里，在母亲的呵护下伴随着这两颗小树苗一起慢慢长大。我十二三岁时，梨树的枝干已经很粗很高，枝杈繁盛如伞状，杏树也长得高过院墙，有几根枝杈都爬出了院墙。

母亲总说，人要像树一样活的踏实。

阳春，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光秃秃的树枝抽出嫩绿的枝叶。接着，杏树、梨树的花儿相继盛开，似图热闹。盛开的杏花，艳态骄姿，繁花丽色，胭脂点点，独占春风，更有红杏出墙的美感。农历三、四月间，小杏树上的杏花渐渐褪却了艳装，化心梨树上繁密的白花悄然间就茂盛起来，慢慢地雪白的花朵就会装饰好整棵树，几朵花簇成一团像无数个小雪球，挂满了枝头，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地挨在一起，在点点绿叶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淡雅，美丽。微风拂来，花球随风而动，花香飘向远处。走过路过的人们被这种“美而香”的梨花吸引，即使再忙也要驻足停留，走进我家小院，来到梨树下纳凉、闲谈片刻，闻闻花香，说说家长里短，问问母亲的病情。临走还要从衣兜里掏出要么好吃的，要么三五毛钱硬塞给多病的母亲。乡亲们那发自内心的善良、悲天悯人的真诚、踏实务农的精神感染了整个小院，更有那在阵阵花香中满是人情味的朴实话语，一如天籁之音，把善良、真诚及馨香传播到更远的地方。

记得那时候，一旦闲下来，我和妹妹便围着梨树撒欢，头上落满花瓣，美滋滋的舍不得抖落，甚至还会捡起地上的花瓣互相往对方的小辫子里插，想象着自己就是那头上戴满花冠的公主，完全沉浸在幸福的花海里。母亲看着我们两个疯丫头在树下头插花瓣的情景，既高兴又自责。总是叹息自己把家里仅有的一点钱全吃了药以至于没钱给我俩买花头绳而倍感遗憾。其实，当时那份简单纯粹的快乐根本不是一根花头绳能替代的。我们觉得，这棵梨树就是母亲栽给我们的骄傲，也是母亲带给我们快乐的源泉。这时候，不光我家的院子里充满了花香，就连整个村庄都在花香里生机勃勃。

夏秋之交，院子里梨树上挂满了绿油油的小果子，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就像一个个小铃铛。我们每天晚上都会在树下摆上桌子，母亲总是硬撑着身子从厨房里穿过她的小菜园给我们端来可口清香的饭菜，全家人围坐一起，营造出朴朴素素的烟火气，此景与树上的小梨天然地交融在一起，仿佛共同勾画着属于我们这个农家小院的诗与远方。

待到白露秋分以后，梨子挂满枝头，压弯了树枝，像捉迷藏的孩子露出了笑脸。孕育了近半年的化心梨也将要下树了。个儿不大，果皮黄中带绿，果形不是都那么规整，但滚圆的居多。咬上一口，会酸得你直流口水，酸中还带涩，口感并不好。串门的大人小孩都会来尝个鲜，走的时候母亲还要给他们硬塞几个让带回去。这个时候，母亲似乎身体好多了，也显得更忙碌了，一边要采摘树上的，一边还要挑拣收拾掉落在地上的，我们放学回家也会帮着往筐子里捡拾。天气晴朗的时候，母亲还会摘上一背篓捎到别人架子车上去县城卖，卖梨的钱除了给母亲取日常用药，再买些盐醋酱之类的日用品，有时候卖不完的会换些别的水果或蔬菜回来，那几天家里的生活就会得到很大的改善，吃的、用的一下子感觉丰富了起来。

其实，那时候母亲的肺气肿已经到了很严重的程度，只是她一直靠药物维持而强忍着不给家里人说而已。有好多次我看见母亲在灶台前咳得喘不过气来，好多个晚上都会被母亲的咳嗽惊醒，但那时我们都太小，不知道母亲的病的严重性。父亲一个人光农田里的活就够他干了，家里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带母亲去医院检查，所以，只要母亲还能给我们做熟饭，我们都对她的身体没有过多考虑。这也是我终生的遗憾。

下树了的化心梨最重要的是精心储藏了，以待冬天可以卖个更好的价格。因为到了冬季，化心梨除了解渴，还有良好的药用价值，可润肺止咳化痰，清心解表呢。储藏化心梨，父母亲有一套自己的土办法。一般会抽出一半天时间，选个大饱满、没有受伤的果子摘下来，找一个大缸（外面糊层泥）放在阴凉僻静的地方，在泥缸底层垫上麦草，然后一层一层，将梨小心地码进去。整个泥缸垒满之后，再用泥将缸盖封住，然后所有的就交给时间。当然，还有一部分梨要在阴凉地方储藏冷冻起来，到三九严寒的时候待价而沽。

到腊月天寒地冻之时，打开久封的泥盖子，一层薄冰下就是化了“心”的梨，由硬变软，由黄变黑，也没了涩味，沉浸在汪汪的梨汁里，成了名副其实的化心梨。每当我们受寒感冒时，母亲就会端来盘子，把化心梨用筷子一个一个夹起来，把梨汁一勺一勺盛上来。抿一口，肺也润了，气也通了，咳嗽也治了，感冒就好了，神清气爽，真是痛快不已，奇效无比。

所以，我们经常在晚上放学后佯装感冒，就为了那一口化心梨。

那个年代，母亲每天的常用药都是用平时种的蔬菜、鸡蛋、甚至粮食换来的，这个时候的化心梨价钱好的了不得，我们一般都舍不得自己吃，都会拿到街上换钱。但是，乡亲们谁家有感冒了的，只要母亲知道了，就总会毫不含糊地端上一碗化心梨给送过去。具体起了作用没不晓得，但我感觉几乎全庄人都吃过母亲端去的化心梨，因为隔几天总会有人来家里向母亲道谢。

记得一位亲戚因上吐下泻要去县城医院住院，路过我家暂缓，母亲给他端了一碗化心梨果汁让喝了下去，结果一晚上再没吐也没拉，那位亲戚第二天早上起来又喝了一碗化心梨水就回家了，想想真是太神奇了！好多年以后，这位亲戚还逢人便称赞母亲的化心梨水。言语之间，有对化心梨水神奇功效的惊叹，更多的是对母亲精心照顾他的感激和怀念。

于右任先生曾赋诗赞曰：“冰天雪地软儿梨，瓜果城中第一奇，满树红颜人不取，清香偏待化成泥”。许多水果，都是以盛年成熟之色味而受人青睐，唯独化心梨不同，在黑暗中经受冷落孤独，最后以涅槃柔软之心，而疗人之伤，这也是它的奇特之处吧！“清香偏待化成泥”是怎样一种境界呢？我甚至觉得，“沁人心脾”这个词，就是专门用来形容化心梨的。那时候，头疼脑热就想喝“甜水水”，家里到处弥漫着化心梨的味道。

冷冻储藏起来的一部分也慢慢上市了。

这时化心梨的价钱好，卖得快。体弱多病的母亲每次出去卖梨，家里人都要帮她把装满了化心梨的筐子抬上架子车，然后让母亲也坐上去，再推着架子车到县城，找一个摊位后把母亲留在那儿守着叫卖，自己回家干各自的活，傍晚我放学后去县城把架子车和母亲再推回家。

每次去接母亲时，看见身子单薄的她冻得瑟瑟发抖，但脸上总是洋溢着收获的喜悦。一路上总问我冷不冷，要穿暖和，不能感冒等繁琐的提醒。当然，还要给我细说这一天的所见所闻，翻着包里换来的花布、花头绳以及杂七杂八的生活小零碎给我看。有时会有几颗卖剩下的，回到家里放入盆中，加入凉水，待表面结起一层冰壳时，我们几个争着拿勺子敲碎冰壳，剥掉黑皮，晚饭后喝一口才能安心入睡。

也许，就是凭着那份踏实努力和通过自己双手劳作获得的成就感，支撑着多病的母亲在大冬天的街上卖梨吧。也或许，这份辛劳里想要收获的，不只是果子卖多少钱，而且更是可以给予子女那一份亲力亲为的踏实的爱，以及对子女健康平安的殷殷关怀与切切惦记。多年后想起还让人心酸不已！

母亲走了，最终她没能熬过病魔的折磨和身体的负荷。终年仅仅五十四岁。

那棵倾注了母亲心血的梨树在母亲去世后的不久就开始慢慢枯枝、花朵零散、结的果变小、直到不结果。我想，梨树是有感应的精灵，她应该是随母亲而去了。后来，由于家里翻修房子，这棵在困难时期给我们带来补给和快乐的梨树被砍掉了，同时砍掉的还有西南院墙边的那棵杏树。每次回去，总觉得院子里空落落的。房子是修的高大明亮了，但记忆深处最清晰最想念的那两棵树没了。每当吃杏子或化心梨的季节，我就会嗅到他们开花时的香味，看到果压枝弯的情景，感受到母亲在树下捡拾果子的佝偻身影，听到母亲喊我喝化心梨水的声音。这时就会更加地想念我的母亲，那位拖着病体支撑我们全家烟火的女人。我不知道如何描述她可怜的一生，但我一定觉得她是那个时代最勤劳、贤惠、踏实、顾家、顾娃，却唯独不顾自己的母亲。

如今走过了许多路，经过了许多事，人生每天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唯有这记忆中的冻梨，模样没变，味道没变，它是承载昨日母亲与今朝生活的一根纽带，连着我们对母亲的深深思念，也寄托着母亲对我们的厚爱，希望我们照顾好自己，像树一样踏实健康的活着。

我想，妹妹用心邮寄这点化心梨的用意大概也在于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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