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伤痕(六十六) || 作者 杨进荣
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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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1-16 08:27
上海
塬上的风,几乎一年四季都很少消停。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不厌其烦地来回折腾。吹得杨树的树梢一律向南倾斜,大多人家都不得不面南而居。最近刮了几场风,那家伙,刮起来吹得碗口粗的树都在夜晚吼着哭。黄土借着风势遮天蔽日,枯草爬在山皮上,不敢仰头张望。人站在山畔上都会被吹得打趔趄。昨日刮了一下午,后半夜刚好下了一场雪。雪盖住尘土,压住弥漫的沙尘。使亘古的冬日,几乎不变的苍凉有了一块遮羞布,把塬上修饰地有了北国风光的悲壮辽阔。炊烟从各家的烟囱里溜出来,象做贼似地在山脊上偷窥,旋在树冠的也不敢高调,悄然无声地聚聚散散。老张边喝茶,边看着窗外的景致,突然手机响了,电话那头,姐姐哭着说:你姐夫走了。不幸的消息,让他愣在那里,右手的电话姐姐挂机后,几分钟还在老张的耳边执着。姐夫在他家浪了几天,回去不久,今年才六十六岁。这个年龄,现代社会还是“青壮年”、好劳力。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这几个月,亲朋认识的人中间,走了七八位,大都是心梗与脑出血,闹不清楚,原来罕见的病,怎么现在得其病的人这么多,并且逝者的年龄大多数都不大,有三四个才二三十岁?聪明绝顶的人啊,永远没有弄明白,幸运与意外究竟哪个先来。老张家族大,亲戚很多。他唯独和这位姐夫走的近,也聊的来。姐夫是计划经济时代当过义务兵的人。在老张这辈人的大龄亲戚中,算是有见识有格局的人。三岁走了父亲,母亲改嫁后,把他和两个姐姐带到了山后人家。两个家庭组合,孩子多,吃不饱,没鞋穿是常态。老张至今记得姐夫少年时冬天的模样,脚上的皲口,往出渗血流浓。手上的皲口横七竖八,像呲嘴哭闹的小孩嘴。他很少笑,所以至今姐夫的笑都比哭还难看。冬天,他穿一件补满布丁的烂裹脱,拣驴粪的手,肿胀地象两个小馒头。邻居宰年猪,老张的父亲会把他提前领来,要点热猪血,让他把双手放在猪血中浸泡半个小时,再把老张母亲做的鞋送给他。后爸是一个只会下死苦的农民,斗大的字也识不了几个。七个孩子,他亲生的只供了一个初中生,带去的子女几乎没上过什么学。十八岁,集体照顾让他去当了兵。期间回过两次家,媒人三番五次地说,老张的父亲看到娃老实,就同意了把女儿嫁给老姐夫的亲事。老张的姐姐当时不太同意,但老张父母认为老实娃能靠住,所以坚持成了这门亲事。姐夫复员后,在公社邮电所骑车子送过信,后又到公社当过通讯员。不过都是那种队里给其记十分工,公社每月发五块钱,类似于现在的临时工的工作。大概是包产到户的头一年吧,公社派他去煤窑当了个“矿长”。改革开放,乡镇企业很红火。煤窑成了一些人目不转睛的肥肉。后来派去给姐夫搭班子和搞财务的人,大多都是有文化,与领导沾亲带故的人,老张的姐夫只抓产量和安全,但年底一算账,煤窑亏损了。公社藉此借口,查账兜售煤窑。好多人想不通,营利这么好的煤矿咋能亏损呢?三十多万亏空,老张的姐夫说不清缘由,班子一口同声都说是被老张姐夫弄烂了,结果可想而知,他被追责劳教三年,自然没有了“矿长”职位。矿上当过管理人员的人,至少都修了一砖到底的院落,唯他家还在老庄旧宅中,住土沪墍箍成的窑洞生活。此事其中的隐情是在三年前,曾经给矿上当过会计的一位,可能是临终良心发现,才托人把老张的姐夫叫去,说了当年怎么做假帐,私分了钱的实情。老张的姐夫听后,啥也没说,放下一箱奶,便走出了他家。几十年了,物是人非,他们都死了,还有谁能说清楚呢?人生有好多的无奈,这怕是最大的无奈吧?诚实和善良被奸诈的小人利用拿捏,而小人活得依旧心安理得、若无其事,这才是最大的悲哀。让老张忘不掉这位姐夫的是,打倒“四人帮”,老张考上了高中,首次知道了生物课。虽然生物成绩在总分中只占单科的百分之四十(因为当时生物和外语教师最为奇缺,十校九无)。给他带生物的是一位青年时代在大学当老师,打成右派后,发派至基层劳动,恢复高考,被平反调入一中的才俊,从这位老师教授的生物课上,老张知道了近亲繁殖,直糸五代血亲为啥不能结婚……放寒假,老张坚决要退掉父母十岁给他定的娃娃亲:姨姨的三女子。这在还很封闭的乡村,绝对是大逆不道的天大新闻。一段时间,街头地边,每当老张走过,都有人指戳脊梁骨:张老二(老张父亲)养哈得他的这个先人,上了个高中把"女人"都不要了,还不如个陈世美……父母上吊跳窖,亲房不理,闹的乌烟瘴气。但不管什么样的压力,老张意志坚定:近亲就不能结婚!一些人给他起外号叫古董(完蛋货)。乃至成年后,有些人还这么称呼他。那一年,老张多时失眠,心事重重。这位姐夫在街上碰见他:兄弟,你没有错!错的是我们生在了一个封闭落后的地方,固执害了数代人,给这二十块钱拿上交生活费,赶快上学去,骂你的人以后自然会明白……多年后,庄子上有两位"听话"的好孩子,都与近亲结了婚,结果孩子不是傻,就是智力不够用。老张年龄段的人,父母大都走了,不知他们死前看到傻孙子,有没有后悔过当年的决定?后来,老张接触过几位女的,自认为和自己三观相同,但都好景不长,会被别人把他说的一塌糊涂而作罢!有些原来很熟悉的女的,见他就如躲温疫。他们的家人瞟到她与张老搭讪,会跑到跟前指桑骂槐地把女子吆喝回去……村上有些人都不让他们的孩子与老张相处,说跟上古董会学坏……人在落漠无助时,最想听到一句理解自己的温暖的话,或者看到对自己投来一丝热情的笑!那就像久旱逢甘霖般酣畅,三伏天一场雨后的舒适清凉。没有啊,冷朝热讽、秽语脏言,如毒钉。只有老姐夫,伸出了鼓舞的手,给钱让他去交学费,他才有了重新振作起来的信心。我知道老张,但同龄的我帮不上他什么忙,只佩服他有诗才,写出的作文总让语文老师赞美!然而现实把老张打回了原形,不知这是他的宿命,还是生不逢时的悲剧?我一直敬佩他,也是我与他相好半生的缘由!时光是一把杀猪刀,命运是一柄毒戮的剑。有多少人,都被岁月的风雨吹打而去,又有多少原本能活得更好的人被命运蹂躏得伤痕累累?经历过这件事情后,老张知道了这位老姐夫是明事理的人。从此,他俩的感情越来越深,一直延续至今。今天突然听说他患心梗走了,你让老张怎能一下子接受这个悲痛的消息?!他哭了,哭得十分伤心,难过的程度超过当年最亲的亲人走时的感伤。老张骑上电动车在乡信用社取了点钱,又买了一付花圈,直接向老姐夫家奔去。埋完老姐夫,老张明显老了,眼窝深陷,几天没刮的胡子,黑白相间,零乱地嵌在下巴上。土黄色的脸上,皱纹更加明显。回到家里,他躺了几天,因为情深,所以心疼;善于追问思考,他的胸中时常才有一团火在燃烧,只是随波逐流的我们,忽略了一位看似普通,实则不凡的人内心的丰盈与尴尬、焦灼。老张这两天也开始忙活了,收拾屋子,拾掇东西,期待孩子们都回来过个年,然后跟上孩子去城市里接送孙子……
作者杨进荣,曾用名绿云、罗巴、走天涯、西北星,陇上田园诗人,作家,中国传统文化的爱好者和乡土文化的资深研究者,曾在《诗歌报》《散文林》《诗人》《驼铃》《白银晚报》《白银日报》《白银文艺》《乌兰》《甘肃日报》《甘肃经济日报》《首都文艺》《人文白银》《乡土文学》《乡韵》《陇上风情》《中华诗词》中国网、神州网、今日头条、凤凰网等网络和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游记近万篇,深得读者喜爱。著有散文集《抱朴》和诗集《星云涯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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