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纪事——父丧痛笔 || 作者 鼎元

文化   2025-01-08 00:01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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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辰纪事

——父丧痛笔


作者 ‖ 鼎元



八月十九(9月21日)的晚上,父亲突然走了,一点征兆都没有,令我们猝不及防,难以接受。

乡村几千年的习俗,近年来由于“衣食足而知礼节”的缘故,比我们小时候更加过犹不及。于是搭帐篷、摆纸火,请阴阳、吹锁呐,起灶台、招四邻,儒家“事死如事生”的传统观念,在中国的西北乡村,有着最深切而充分的留存与体现。

为了父亲的往生,全村人停下了手头的秋收之忙,赶趟儿奔赴到我家的老宅,在领事主管(俗称管家)的安排下,各司其职,各就其位——一切围绕父亲的祭日和葬礼展开,所有人忙忙碌碌而又说笑嬉闹。父亲的去逝,给乡邻亲戚们无意中提供了一次聚会交流的机会,男人们忙着手中的活,时时不忘点上一支烟,猛吸两嘴,又喝一口茶,或押上一杯酒,散慢中透露出一种迷茫无奈;女人们围着从县城请来的厨子,剥切洗涮,不无好奇地品评着认识与不认识的来人,给所有的来人准备饭食。

大丧期间的孝子是“天聋地哑”的。除了规定时段的号啕痛哭之外,是不允许大声说话的,也是不允许大步行走的,鞋子要趿着,縗麻在身,蓬头垢面,活动的范围也基本限制在“丧铺”之内:逝者就停放在地上的棺木内,地上铺些麦草或废弃麻袋之类,孝子要双膝跪地(有如古人的“忌坐”),悲悲戚戚,战战兢兢,如不自胜。

父亲被安放在从县城租来的“水晶棺”中,脸上覆盖着阴阳做过法的白纸,身上穿着寿衣铺中买来的“老衣”,就像影视剧中旧时的老财主一样,不伦不类,与父亲的身份和形象完全不“水晶棺”之前就是祭奠的主桌,桌子的上方用白纸和刻印的拉花纸糊成“灵棚”,父亲的遗像就摆在祭桌上,像前摆着各式祭品,烛台上燃着白蜡,香炉中香烟燎绕。吊唁的人就在祭桌前打躬作揖,双手捻香,焚烧纸钱,进献茶酒,跪地磕头,满脸风尘衣着朴素的山里人,一切行礼如仪,有如衣冠君子。所有这些,都是按照不成文的乡规俗约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八月二十三是阴阳堪定的下葬日,前一天要举行祭奠仪式。当日来了好多亲戚朋友,我们的三叔从陇南两当县赶过来了,稀疏的白发在风尘仆仆中更加飘零凋落;老姨在女儿的陪伴下也从定西赶来了,摇摆不定的走路身影,和母亲形同一辙。远在新疆阿克苏的舅爷舅奶们打来了长途电话,方圆近处的舅父舅母们送来了花圈奠仗,四乡八邻的亲朋们也闻讯前来,其中包括比父亲年长的生前好友。


八月二十二日的天气出奇的好,称得上秋高气爽、暖阳和风。天际晴朗得一缕云彩都没有,湛蓝无界;空气温和得一丝邪风也没有,秋阳杲杲。我们给父亲准备的纸人纸马、金盆银斗(纸火)之类和亲友们送来的几十个花圈花篮,都在秋日暖阳下熠熠生辉,安祥静止。然而等一切祭仪按程序一步一步进行完毕,最后一拨人吃完酒席即将离去的时候,忽然天边来了一阵乌云,紧接着就是隐隐阵雷,沉闷且深刻。闪电划过漆黑的夜空,不一阵就落下了急促的雨点,噼噼啪啪打在帐篷上,就像戏台上催人心弦的鼓点一样,好不让人心焦。

当晚八点左右的时分,有一个礼送“老纸”的仪式环节。“老纸”就是我们张门宗亲的先世老祖。按照乡俗礼约,父亲新丧,祭奠时要把我们已经去逝的先世老祖请来陪享,祭礼结束的当晚就要送他们回去。我们知道的“老纸”有我们的祖父母、曾祖父母和高祖父母。祖父排行老大,曾祖父母的丧事是由他操办的。可惜曾祖父去逝三年不到,祖父也病逝了。父亲排行老大,祖父母的丧事是由父亲操办的。至于高祖父母,我们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大概我们的父亲也没有见过他的曾祖父母。


就在我们摸黑礼送“老纸”的时候,刚才急促的阵雨突然停歇了。当我们在村口桥头为“老纸”烧完最后一沓纸钱,磕头纳拜礼毕,起身回转的时候,头顶上深邃的天幕中竟然出现了晶莹的星星,忽闪忽闪的,眨巴着眼睛,深情默默地凝视着新遭大丧的我们,似有千言万语,殷殷嘱托,恋恋不舍。感觉这是我们与天上的星星距离最近的一次,有如附耳喁喁一般,简直伸手可触,然而它又是那样的遥不可及,永隔霄壤。

就在我们顶着星星送走“老纸”,为天公的放晴而长舒了一口缓气之际,眨眼的星星忽然不见了,乌云开始遮月,隐隐约约的雷声从黢黑的远山深处渐渐滚来,阵雨又来了。这回的雨点虽然没有之前的猛烈急促,但密集持久得多,老天爷认真下起来了。阵雨过后,转成了小雨,淅淅沥沥的,紧一阵,缓一阵,呜呜咽咽,像啜泣的孩子,如怨如诉,似悲还哀。在我们这个十年九旱的地方,一年中降雨最多的时候就是秋季,有的年份也会像江南的梅雨一样,淫雨霏霏,连月不开。所有人都不由得担忧发愁起来,父亲的坟地选在比较遥远的后山,道路崎岖陡峭,这雨要是下个不停,第二天一早是极难顺利发丧的。

阵阵秋雨就这样时急时缓停停歇歇地下了一夜,我们就在疲惫、无奈、忧虑和焦灼中挨到了凌晨。科技进步使人们对老天爷的距离也越来越近,大家都点开手机上的天气预报,急切地关注着已精确到小时以内的天气情况,结果是细雨零落的时候显示是小雨,雨点密集的时候显示是中雨,预报好像变成了直播。再看当日早晨八时的预报,一会儿是小雨,一会儿是中雨,总之是有雨。下葬的日子和时辰是阴阳堪定的,不能轻意更改。阴阳在睡觉前撂下一句狠话:就是天上下刀子,也要出殡。阴云笼罩着无边的暗夜,担心和忧愁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四点钟大家摸黑起身,细雨仍然在继续,没有要停的意思。出殡之前有许多程序要走,先是招魂,接着是大殓。我们把父亲从“水晶棺”中小心翼翼地抬出,安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木棺内。父亲在走之前没有受过疾病的折磨,身板结实硬朗,饮食起居如常,所以父亲的遗体血肉完好,就像平时睡着了一样,遗容安祥平和。倒是阴阳先生和好事者为了让父亲躺得更合乎他们心中的标准,不停地折腾,垫垫这里,挪挪那里,各种纸卷塞满了空隙,父亲就被他们紧紧地束缚在棺材内,直挺挺的,看着好不自在。

六点钟,我们掺着白发飘零的母亲,向陈殓在木棺内的父亲做最后的告别。雨仍在下着。这时候阴阳先生焦燥起来了,不停地问:这么大的雨,怎么办?我们都没有明确应答。过了一会,阴阳又说,实在不行,可以往后延迟两个小时,两小时之后又是一个好时辰。大家都默不作声,没有明确应答。

七点钟,雨还在下着。我们给父亲盖好棺盖,将棺木从老屋中抬到院子中间,举行出殡前的祭奠。眼看淫雨不止,管家发动各家各户准备铁锹榔头,就是在山路上挖台窝子也要抬上去,并且联系商家,准备购买雨衣。所有人都表情凝重,一种无形的担忧悬在心头。

然而奇迹出现了!就在大家都感觉束手无策的时候,雨停了,整整下了一夜的秋雨竟戛然而止了!呜咽悲凉的唢呐响起来了,出殡的队伍缓缓行动起来了。

我们随着唢呐的旋律走在雨后的山路上,队伍蜿蜒数百米,父亲的灵柩安放在一辆架子车上,被乡亲们用长长的绳索牵引着,徐徐前行。山路并不十分泥泞,小时候我们跟随父亲的脚步,在这些山路上来回奔走,记忆深刻,一点也不陌生。

头上的云彩渐渐化去,东方出现了五彩朝霞,一缕一缕的散在天际,绚烂惨淡,寂静肃穆。唯君颜色不复见,精魄飘忽随朝霞。父亲大半生劳累奔忙,风里来雨里去,山川风物,只是他劳作的所在,何曾停下脚步欣赏过如此清新绚丽的朝霞。

我们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赶在九点之前到达了父亲的坟地。这时候朝霞褪去,一轮红日高悬头顶,万丈金光,洒在雨后的千山万坳中,放眼望去,满目五彩斑斓,瑰丽新奇,实在蔚为大观。

不由得想起昨晚连绵不绝的雨,想到今晨的无奈与焦灼。古人说,吉人自有天相。这难道仅仅是无助者的自我安慰?还是冥冥中存在着我们不能左右的所在?老屋中曾挂有一幅邑中名流刘庆笃的中堂,是祖父的遗物,父亲生前非常珍爱,经常与我们一起欣赏其书法,讨论其文字。中堂的内容是一首七言绝句,不见于传世典籍。诗的内容是这样的:

天气阴晴枉费猜,
为谁欢喜为谁哀。
蛮花犵草寻常事,
却怪临风面面开。

只有父亲最懂这首诗,只有父亲最体贴疼爱我们。

在那个秋阳洒满山川的日子,在一个叫佛土沟的地方,我们安葬了父亲。

作于2024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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