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霞姐。
今天是篇老故事,但看过的人很少。
这是【真实战争故事】第一篇付费阅读,当时付费节点设置在前言位置,大多数人没能看到正文。
记录这个故事的时候,老兵已经97岁高龄。他的人生,仿佛一粒洋葱。
一层层褪去人生的虚华,一层层撕扯掉人生幸福的依靠,一层层摧毁着人的坚强。
到最后,只剩下最纯净的人的秉性,为了活着而活着。
今天突然想起他,一问作者,才知老兵已仙逝,享年百岁。
重发故事,以示纪念。
还是以付费的形式,但会让大家看完故事的主要部分,对老兵有全面的认识和了解,足够记住他。
可能还会有朋友不理解,看个故事为什么要收费呢?
就像看书看电影要花钱一样的道理,一个好故事的诞生,是需要成本的。
以这个故事为例,作者的稿酬、编辑的薪酬、老兵的授权费,成本就要三四万元。
可世上有些事,哪是能用成本来衡量得了。此生能参与就是幸运。
付费只是杯水车薪,依然保留,我看重它所承载的意义。
因为,这是对坚持记录真实战争故事的支持和鼓励。
我要以此时时提醒自己,依然还有人需要。
回到今天的故事。人的一生,很难风平浪静,随时都可能步履艰难。
但人只要活着,总得做些事,为自己,为别人。
刁老那堪称传奇的一生,都浓缩在这2万多字里,希望他能给每个人以新的希望。
祝大家周末愉快,有机会要多陪陪家人。
1966年7月17日下午,我才跨出公司的大门,冷风中,一个姑娘突然站到我面前。
我一看,脑子里嗡得一声——
是姈惠!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脑子一片空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姈惠直接冲过来把我抱住,嚎啕大哭,哭得我心里难受不已。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先扶着姈惠一步一步回到了寝室。
她太瘦了,下巴像被削成半钝的锥子,抱得硌人,曾经的细腻皮肤变得黑了糙了也皱了。
如此瘦小的她,是如何从重庆到的佳木斯?
6年前我一声不响地离开她,躲到祖国这极北的苦寒之地,就是想一辈子不要被人发现。
没想到,姈惠竟然找来了。
姈惠是我的第三任妻子,这名字还是我给她起的。
初见姈惠时,她拿着报夹,一身蓝色碎花裙,干净的白袜子黑皮鞋,梳着学生头。
进门的时候看到我,她回了一个腼腆的微笑。
我的心头一震,不知道迷住自己的是眼前人,还是故人。
那是1948年,我在重庆江北团管区的司令部做一位团长的临时副官。
主要的工作就是在川渝两地催兵。因为这是高层的指令,所以执行起来很显威风。
我读过书,有眼力劲,腿脚够利索。团长的太太和保姆李嫂出门办事也喜欢带我。
有天,李嫂非让我陪她一起去小什字看望她的好姐妹。到了以后才知道,去的是重庆美孚洋行行长的家里。
李嫂的姐妹姓唐,在行长家做保姆。因为长得标致,初见时我差点误以为是哪家的官太太。
回去路上,李嫂说个不停,告诉我唐姐有个女儿,三岁时就没了父亲,现在是一名记者了。
我隐隐明白她的意思,但并未当回事。
李嫂又坚持拉着我去了两次,见到唐姐女儿的那天,我穿着美式军官服,带着军帽正襟危坐。
她还是一身学生打扮,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来,这幅模样让我似曾相识,我一下记住了这个女孩。
本以为事情会就此告一段落,没想到过了没多久,李嫂突然找到我说,“刁副官,唐姐闺女被抓了,她妈急得很,让我来求你。”
人命关天,我和李嫂赶过去,唐姐一看到我,立即就跪下了,边哭边求我救她女儿的命。
原来《巴渝晚报》被国民党视为红色刊物,遭到查封,报社的人都因为涉嫌通共被捕。
我只能安慰她,答应她试试看。
其实我心里没谱得很。救的话,自己可能会引火上身,不救,她们孤儿寡母,我于心不忍。
干脆赌一把。
我想起一个在宪兵队当差的朋友,问他最近队里有没有行动。但对方告诉我,宪兵队没听到说抓报馆,想必是公安局抓的。
我俩赶紧跑到公安局,我专门穿了正装,胸前佩的是军政部颁发的“军事委员会”证章。
公安局的人见我们又是宪兵队又是军政部,不敢怠慢。我就直接表明了来意:
“《巴渝晚报》有个姓唐的小记者,是我的老乡,现在她妈生病要死了。也没得人管,你把小孩子关起来做啥子?”
公安局的人倒是客气,没有为难,告诉我人正关在南岸土桥子监狱,明天就定案。
定案就是定罪,如果涉嫌通共的罪名做实了,我搭上命也没办法。幸好早一天来了。
公安局副局长写了张条子交给我们,几个字换一条命,那时候的人命实在贱得离谱。
监狱的人很识相,我写了保释书,对方立马放了人。女孩一看到我就哭了,她以为自己肯定活不出来了。
我带她回到了家,唐姐见到闺女,眼泪婆娑,一下拿出十八个银元交给我,说以后就麻烦刁副官照顾了。
这么多钱,她在洋人家做工,不知要做多久才能攒下这些积蓄,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没有接,因为我不能接。
“我替他收了”,唐姐的女儿一把拿过去。
吓了我一跳,这个女孩可真够野。
姈惠后来和养子狗狗的合照
我对她是有好感,但我根本没有这个资格。那么好的姑娘,何必倒贴我这样命硬的人。
我不想把话挑得太明白,女孩的脸皮薄,心想就这么放着不提,这事也就过了。
那天过去,我又回到了孑然一身的潇洒日子。
但短暂的平静,也可能是暴风雨的前兆。
一天,有个怒气冲冲的女孩闯到了我工作的江北团管区司令部——
是我刚救出来的这位女记者,她直冲冲地上来就质问我,“你是不是嫌弃我?”
为了让她知难而退,我只能如实相告,跟我有关系的女人,从来都没有好下场。
我结过婚,不止一次。
第一任妻子叫做肖光秀,她没有读过书,不识字,但家里条件比我家好,有六十挑田。
那时我才满十七岁不久,家中九口人全靠我教书维计,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就在父母的安排下和她结了婚。
那时候阿秀十五岁,我们俩都还是孩子,这段婚姻我不情愿,一切都是为了一家人活命。
婚后的日子还算平顺,只是吃穿用度陡然增大,我教书的工资微薄,根本养活不起这一大家子,思来想去,我决定去重庆谋生。
1941年,我刚结婚一年,就带着阿秀投奔重庆的二叔。
二叔是木匠,为人和善,他见我们到来吃惊得很,问我们怎么挑这个节骨眼跑来重庆?
那时候日机不分昼夜天天来轰炸,大家都想要往乡下跑,我们却从老家跑出来。
二叔说我们不要命了。
但我没有退路,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辞去教员职务,两手空空。如果转身回去,只能继续挨饿受冻,无异于等死。
反正哪里都是死,我心一横,决心留下来。
但落脚不久,阿秀就病了,高烧不退,身上长满了像疱疹一样的痘子。
二娘找了些草药熬水,在她身上反复擦洗,过了一周都不见效。
我们只能送她去医院,没想到送到医院第六天,阿秀就死了。
医院的大夫错把这病当成天花治了。医院自知理亏,道歉后赔给了我十五块银元。
拿着用阿秀用命换来的这点钱,我给她置办了棺材和寿衣,在五星店找了个位置,将她埋了。
阿秀本就瘦得可怜,下葬时,就像在一把连着筋的骨头外罩了层薄皮,头下的身子瘪得像漏气的轮胎,她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女。
可怜啊。
阿秀死了,我更不敢回老家,无法对她的家人交代,就在重庆市区晃荡。
有一天,我走到重庆江北公园处,看见正在招兵。
老百姓都说兵娃子做炮灰,一炮过来就成灰,起码比饿死痛快。
我没多想,就上前去报名。一个五十岁上下,头发灰白的长官坐在那里,看我走过来,便喊我拿表。
我把表填好后,长官看了一眼,然后问道:“你识字?”
我不仅识字,还在家乡当过教员。长官很惊喜,让我写两个字给他看看。
于是,我就工整的写下了《总理遗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长官看后,拍了拍我肩膀,“小鬼,你的字比我写得好。”
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新兵补录训练处的沈科长。
我们新兵住在江北公园的大棚里,只有长官才有单间住。
早上我起床,看到外面落叶堆了一地,我就主动打扫,勤务兵差人的时候,我就主动去帮忙。
长官看我手脚勤快,一周后,就提拔我做了军政部第二补训处政治部的文书,主要负责誊写训令,委任状等文差。
虽然不用扛枪射炮,但我不敢懈怠,一有空,我就在废报纸上练字。
就在这平静的日子里,我差点丢了小命。
在新兵营没呆多久,我突然头昏脑涨,上吐下泻,走路都是飘的。到卫生所去治疗,大夫说是急性脑膜炎。
三天后,情况更糟,我干脆说不出话,连人都认不到了。
沈科长知道后,很关心我,安排人把我被送往长寿县渡舟镇的陆军78医院接受治疗。
因为路途比较远,得先在朝天门坐船,到了对岸,再由战士抬担架护送。
一路上颠簸不已,等送到医院的时候,我已经休克,迷迷糊糊,有些不省人事了。
陆军78医院人很多,有不少刚从其它医院和前线送来的伤员,哪里顾得上我。
值班的小护士,见我双眼紧闭,面色阴沉,对送我去的人,手一指,“人都死了,抬到后面的停尸房去吧。”
停尸房位置不远,就在医院后面的破庙里。
送我去的人告诉我,我被抬过去时,负责接收的人也是一张苦脸,骂骂咧咧,“棺材都没有了,还抬尸体过来!”
所谓棺材,不过是几块破木板钉成的简易箱子,川话叫“火匣子”。但火匣子也寻不着,他们干脆把我随便搁在庙里的一个板板上。
我醒来已经是半夜。夏夜的月光亮得很,我使劲撑起身子看了看四周,发现周围也躺了几个人,我喂了几声,没人应答。
半夜的时候,我从梦中醒来。
那时候是夏天,月光从星空中照下来,我起身看了看四周,发现周围躺了几个人,我喂了几声,没有人反应。
我本能地伸手碰了碰身边那人,冷得发硬,莫非是——死人?!
那周围躺的那些,难道……都是尸体?
我怕自己是在做梦,使劲咬了下手指头,发现还有痛感,我一下子吓得从板子上滚落到地上,地面全是消毒用的石灰。
我腿软得跟本站不起,慌忙往外爬,爬着爬着一个不注意就掉进了一个枯井坑里。
里面一片漆黑,我吓得要死,大呼救命。
一直喊到天快亮,才有一个妇女从井边路过,她听到井里有声音,便好奇探身来看,谁知见到我吓得抬脚就跑,边跑边喊,有鬼啊,鬼来了。
当时我身上沾了石灰,白一块灰一块,看起来确实像鬼。
周围的一些老兵伤兵听见她的喊叫声,拎着棍棒就赶了过来,将井坑围了一圈。
我说别!我不是鬼,我是人。
在确认之后,我才被他们捞起来,送回到医院里休养。医生说我命大,幸好那天没板子钉棺材,要不然估计就被活埋了。
康复之后,我又回到军政部工作。
沈科长见我为人实在,就把我推荐给了他的上司参谋长黎建明,说我人有文化还机灵,写得一手好字。
那时候办公室有很多老兵油子,都喜欢变着法子偷懒,见我年轻就把事推给我做。
因为做得多,我会的也越多,以至于整个办公室的任务都落在了我头上,但我还是坚持一丝不苟地完成。
呈送文书的人对参谋长说,你发现没有,这些文件的笔迹都是一个人写的。就是办公室来的那个小鬼,几个人都偷奸耍滑,他太辛苦了。
参谋长一下注意到了我这个小兵,很快把我从普通文书提拔为准尉司书,工作也变成了写训令和下行文。
当时军政部里有16位高级长官,但是缺少勤杂人员。忙不过来的时候,我就主动帮忙,每天早起晚睡,帮他们打理杂务。
没过多久,我又被破格提拔为少尉司书。
这个速度一度让我惊讶,因为一般从准尉到少尉,都需要两年,而我只用了半年。
做了少尉后,写的上行文就多了,起草的都是呈递给军政部和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机密文件。
这一类都要求文字精炼,内容要求在三百字以内。因为参谋长的信任,我常常能接触到机密性的批文,而且被允许自行处理。
我曾看过委员长写的批文,都是很短的字——“杀”或者“放”。
一字之差,却是生死之别。
抗战进入白热化阶段,兵源消耗急剧增加,我也被指派跟随参谋长到泸州蓝天坝兵站督导新兵整训。
招募的新兵们只经过短暂的训练后,就被整编开往前线。
当兵保家卫国,我也想上前线杀日本鬼子。
看我心劲十足,参谋长就把我推荐给了他的老同学杜毅,时任军政部军务署骑炮兵司的司长。
参谋长说:“老同学,这个小鬼,读书识字都不错,留给你用,一定好用。”
有参谋长的背书,杜司长也很器重我,除了公务,还经常要我帮他代写私人信件。
给他代写信件的过程中,我才晓得1942年年初,日军就开始侵占缅甸,英军节节败退,仰光陷入危急。
英国军队敦促中国尽快派军入缅作战。为此,国民政府决定编组远征军赴缅,联合盟军共同抗日,保护最后的国际援华通道。
远征军开赴战场
中国远征军入缅之初,取得了初步的胜利,但战局很快失利,为保存实力,只能开始撤退。
但那时滇缅公路这条生命线的缅甸段已经被日军占领。部队只能选择翻越野人山返回云南,很多士兵命丧黄泉。
只有新三十八师师长孙立人违抗军令,擅自带兵突破日军包围圈,到达印度兰姆迦,得以保存有生力量。
他们正在那里接受美军的训练和援助。
1943年3月,我作为现役军人,接受上级指令。跟随炮兵司杜毅将军前往印度的兰姆迦美军基地集训。
两年后,中美抗日联军取得密支那战役的全面胜利,滇缅公路至此畅通无阻。我随部队回到祖国,驻守在贵阳清镇的飞机场。
从缅甸抗战胜利回国的我们,成为人民心中的英雄。
在清镇驻地,我负责的是后勤工作。因为驻地地处郊外,所以后勤采购物资都要进城。
有一天,我从驻地开车出来,就看见三个女学生在路边朝我挥手。走近一问,原来她们想搭我的顺风车。
见还有位置,我就同意了。
我一眼就注意到了其中一个姑娘,她的声音清脆,喜欢说话,有一张甜美乖巧的圆脸。
她叫陈静芬,是我的第二任妻子。
接下来的几周,陈静芬都站在进城的路边等着我。
过了一阵子,她专门跑到清镇部队驻地找到我,说自己的表哥在四川一家医院当医生,表嫂想请我这个四川老乡一起吃个饭,以后去四川也多个朋友。
她的理由蹩脚,却让我无法推辞。表嫂招待我的菜准备得很丰盛,能看出花了不少心思。
桌上还主动给我介绍她的家庭情况——她的大哥是县政府的秘书,二哥是法官,家里有两座枣山,做着贩枣生意,经济富裕。
但我没有多想,寒暄一番,用过饭就起身告辞了。
不久,她又约我在饭馆相聚,这一次,来的不止表嫂,还有她的大哥二哥,意思已经十分明显,只差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
我的心里也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陈静芬开朗活泼,模样俊俏,年轻气盛的我确实动了心;忧的是,我是个丧过妻的鳏夫,穷得叮当响。
陈静芬
心意不假,我决定坦诚相告。
表嫂知道了我的真实情况,脸色很难看,叹完气,好一阵子才说:“谁叫我们那乖妹儿就喜欢你这军官英雄呢?”
十七岁的陈静芬,家庭优越,又是花开一般的年纪。主动拉这场相亲局,一定是心意笃定。
陈静芬看向我的眼神透着纯真和炙热,还有点担忧和可怜。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颗真心。
她还是老样子,在路边等我。我走到哪,她跟到哪。这份爱呼之欲出,我再也装不下去了……
过了半年,陈静芬从贵阳女子中学毕业,她问我,什么时候带她回老家见父母。
当时,团里的小道消息不断,很多人都说部队很快要调往东北。
但去了东北,鬼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打起仗的兵有今天没明天,我不想瞒她,把想法同她如实讲了。
她提议,现在就悄悄把婚礼办了。
但部队当时有规定,不允许团级以下军官擅自结婚,可我怎么忍心拒绝她呢?
我大起胆子,在营长的支持下,在4月份和陈静芬结了婚。
陈家很宠这个小女儿,不光彩礼置办得多,还举办了隆重的西式婚礼。
典礼上,我身着笔挺的西装,陈静芬披着雪白的婚纱,我们并肩而立庄严宣誓,永远忠于彼此,忠于我们的婚姻。
甜蜜时光总是十分短暂,几个月后,我们还是接到了开拔沈阳的命令。
但这次的对手,却从日本人换成了共产党。
怎么自己人打自己人?静芬不理解,我也不理解。
不久前我们还并肩抗日,现在却要调转枪头对准自己的同胞,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在开赴沈阳前夕,上级下了一道命令,团长以下的军官不能带自己的家属随军,成家的要安排好自己的家人。
我借此机会,向部队请假送陈静芬回四川武胜老家。
部队开到河南郑州的时候,曾发来两封加急电报,催我归队。我坚持不理。
后来,部队干脆将我定性为临阵逃脱,通报后直接开除了军籍。
我和陈静芬一起回到了阔别多年的老家武胜。
那时候我的祖父母已经过世。没有安身之所,我就把家搬到了三溪的刁家老院子居住。
一年以后,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开销越来越大,一直呆在老家不是办法。
陈静芬提议去投奔她在重庆空军司令部当差的姐夫。但我们去了才知道,他们的部队即将开拔南京。
我不愿带着妻儿东奔西跑得遭罪,更不想再被卷入战乱,只能作罢。我们又回到二叔那里暂时安身。
我每天忙着找活,静芬也没有闲着,自己弄了个小箱子,批发香烟去卖钱。
每天天刚亮,她就带着孩子,背着箱子去观音岩蹲点。
重庆是名副其实的雾都,早上起来,雾蒙蒙一片。哪里都是湿的,在空气里的人也是湿的。
当时正值冬季,天气湿冷刺骨,但她的生意仍旧一天都没落下,身上总是湿哒哒的。
大人都难捱,何况孩子。没过多久,孩子就患上风寒,本以为是小毛病,但带到医院才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
孩子被活活拖死了,夭折时还不到两岁。静芬的眼泪都哭干了。我怎么安慰,她都走不出来。
好在上天垂怜,不久后,静芬再次怀孕了。
而我的工作还没着落,为了让孩子顺利出生,当静芬七个月的时候,她决定回到老家三溪生孩子,方便家中亲戚照顾。
但陈静芬前脚才走,我就发起了高烧,上吐下泻,浑身无力,头疼欲裂。症状似曾相识,去了医院才知道,又犯了脑膜炎。
我哪里住得起医院,幸好二叔在枣子岚垭有间空房子,我便搬到那里,向医生取了些便宜药。
足足躺了几个月,全靠亲戚们的照顾,才渐渐好起来。
等到终于能够下床走路,却干不了重活,我只能先想法子寻个讨巧的营生。
我虽然当过兵,但枪杆炮筒扛得少,一直跟后勤打交道,如今更是体力不济。
但想想,天无绝人之路,最起码我还能写字。
我想起在朝天门的码头,有不少代写信件的小贩。写一封信可以赚一角钱,我去的时候有个生意人搞不赢,我就自告奋勇。
结果写了后,客人们都说我的字写得最好看,点名只要我写。老板担心我抢他的生意,便赶我离开。
这条生路也被堵死了,我决定先回老家看看老婆孩子。
回到武胜时,天已经黑了,去三溪的夜路危险。我决定先去附近相熟的老表家借宿一晚。
老表见了我,一个劲地抽闷烟,“你还是莫回去了。”
“哪门呀?”(为什么)
“怕是你老婆娃儿的坟头都要长草了。”
说什么呢!不可能,怎么可能,我们才分别不过几月!
我什么都顾不上了,抹黑一口气跑回家。母亲看到我急匆匆冲回来,赶紧把我捉到,“儿啊,你莫急莫急。”
静芬真的没了,连同那个没出世的孩子……
静芬是难产,母亲不识字,能想到的只有村里的巫医,静芬熬了三天三夜。
娃娃只伸出了一只小手,而那丧心病狂的巫医,居然把娃娃的手......剪掉了!
混乱里的静芬急得大出血,一滴滴的鲜血,全都冷在了那天夜里,直到最后咽气。
我在静芬的坟前整整守了两天。
纸钱的灰烬漫天飞舞,火堆燎起的热气在翻滚,连同我的魂魄也一并燃尽了。
静芬和姈惠长得很像,我见姈惠时,就有一种见到故人的感觉。
静芬十几岁的年纪,舍掉富裕的家庭,跟了我这个鳏夫,没享过几天福,就这么没了。
两个女人,我没一个对得住。我不能再害一个姈惠。
姈惠听完我的这些往事,显得平静下来,松了口气:这不是你的错。
她走了,没再纠缠。
三天后,她又来了,只说了一句话:“咱们结婚。”
我真的真的没招了。心跳得快炸了,乱世里,一个人能有几次机会义无反顾呢。
“好,我们结婚!”
我们在《世界日报》上登报结婚。这次没有婚礼,没有宾客。
因为她有案底,刊登的婚讯中,为了避免出事,我给给她改了这个名字——“唐姈惠”。
我和姈惠的合影
结婚后,我先将姈惠送到重庆的亲戚家。
但一听说她之前被国民党抓过,都怕惹火上身,不敢让她久呆,还劝我将她送回农村,乡下要安全些,估计没得哪个来查。
无奈,虽是新婚,为了她的安全,我还是将她送回了三溪老家。
1949年7月,全国解放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姈惠的妈妈,跑来找我说:“刁罕若,你还不抓紧时间走,中国要变天了。”
我知道局势紧张,自己身份特殊,重庆是不敢留了,便收拾行李回到了三溪。
姈惠为我国民党的身份担忧,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办起了免费教学班,收了一些学生,掩人耳目,顺便挣点微薄的生活费。
那时候我家里的经济困窘。父母和三个妹妹挤在两间很小的屋子里,全靠一张手工织布机维持生活。
我们两个没有住处,只好晚上到邻居家搭铺。姈惠就和对门毛大娘睡,我和我幺公刁贤之睡在一起。
1950年春,解放工作队下乡。我因为读过书,又懂得写算。工作队便将我招进去,协助参与阶级评定和退押减租的工作。
多亏如此,我和姈惠才领到了救济粮,又在随后的土改中,分到了房屋和土地,有了栖身之所。
九月,我被安排到武胜县观音乡中心小学当了教师。姈惠也担任了观音乡九管区的妇女代表、秧歌队长和夜校教师。
我终于送了一口气,这下子终于不用提心吊胆生活了。
在学校,我除了教书,还积极参加文艺演出,唱歌,吹笛,摆弄口琴,都是我的心头好。
有一次,我们在三溪乡表演抗美援朝话剧。我饰演一名美国军官。因为演的逼真,从而受到了群众的欢迎。
却也因为演得太过逼真,引来了上面的调查。
公安局把我抓去,一个姓丁的警察质问我:“你演剧时身上穿的美国军服是自己的?”
我没有辩解,说是。
“你还娶了一个美蒋特务当老婆是吧?”
“不是特务”,我解释道:“她只是个记者,重庆人。”
“那你之前见过美国人,接受过美军的训练?去过缅甸印度这些地方?”
“是的。我是远征军。”
“哪你给我解释清楚,为啥子去那边,去那边干了些啥子,又为啥子要回来?回来有啥子目的?你给我原原本本,一五一十的讲出来。”
我说,我就当了个兵,只打过日本人,其它啥子都没做。
1943年3月,我从云南昆明前往印度的兰姆迦美军基地集训。
一下飞机就被美国人扒光衣裤,送去洗澡,体检。
筛选合格的就马上换上美军军服进行训练;不合格的就要到后方进行休养,直到达标后再编入集训队。
集训的内容主要是体能训练。此外还要学习行军列队、构筑战壕等军事技能。训练的强度大,体力消耗也大,吃什么就显得尤为重要。
但吃惯米饭的我,实在吃不惯美国人的面包罐头和牛奶饮料,肠胃一时适应不了,再加上天气恶劣,三天两头下雨,又炎热又潮湿。
我吃不进东西,身体也日渐消瘦。教官见我身板弱,就要求我强制加餐,按时休息,还不能放松训练。没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硬抗。
美国教官很严厉,动作稍不规范,打下马虎眼,他们手里的锭子就要落下来。
很多士兵联合起来抗议训练不人道,太艰苦。但得到的上级回复只有一句:“命令应绝对服从。”
大伙不懂为什么还没打仗就要受这么多罪,这简直是自讨苦吃。
直到美国的史迪威将军在讲话中道明了缘由:“你们中国士兵,人很聪明,打仗也勇敢,不怕苦,不怕死,但武器装备太差,缺乏正规化的军事训练,所以要好好训练,避免无畏牺牲。”
高强度的训练结束之后,根据士兵的身体素质情况进行分配,我被分到中国青年远征军重炮十二团,担任中尉军需官。杜毅将军担任我们团长。
1943年,整编部队完成后,我们就开往加尔各答进行实战军事训练。
我的任务主要负责军需物资的后勤保障。因为我们用的是美式的装备,接受的是美国教官的训练,所以无论是作战还是行军,饮食和生活习惯都要美国化。
加尔各答和兰姆迦的气候相似,原始森林密布,但因为靠近海边,气候也更凉爽。
为了不被日军的侦查飞机发现,在加尔各答的实弹演练都是在狭长隐蔽的山谷里进行的。
每个士兵每天都会有一个全新的食品包装袋,里面有面包、罐头、饼干、饮水、还有糖和盐。当天吃不完,不能留到下顿吃,必须集中放置到设立的卡车上。
美军空投的丰富物资
军服同样换得很勤,穿上一两周,必须换掉,同样由专人负责在集中点收集清运和挖坑掩埋。
虽然繁琐,但这能有效防止恶劣环境里的传染病传播,降低非战斗减员的比例。
每天都有空运来的物资,我们后勤人员就要负责及时接收、登记和保管,再分发到各个连队。
上级给我们强调,物资的保管很重要。一旦后勤出了问题,部队就会不战自乱。所以,后勤部队还要进行物资转运的训练。
即便防御得如此严密,但因为当地潮湿多雨,蚊虫密密麻麻,我还是染上了疟疾,幸好有美国部队配发的奎宁丸,要不然我就一命呜呼了。
我们一直训练到八月,部队通过了教官的考核测试,准备开赴缅甸进行对日作战。
进入缅甸后,大家热情高涨,都说要报效祖国,打出军威。
在密支那反攻战中,我们成功在前线找到过一个失联的连队,为他们运送了补给装备。
虽然路上遇到追击的日本摩托兵,但开着吉普车的我们还是幸运逃脱了。
可以说这有赖于良好的装备。但幸运女神并不是天天上班的。
密支那战役中,日军专挑补给部队疯狂轰炸。
那一次,我们出动了十辆运输车给前线部队运送给养,开到半路就听到了刺耳的轰鸣声。
一抬头,密密麻麻的日机铺天盖地,像饥荒年代的蝗灾,所到之处,一片荒芜。
我们转入旁边的森林暂避,日军不会放过这块天然的柴火堆,丧心病狂地投下了一颗又一颗燃烧弹。
森林旋即化作一片火海,四面八方的浓烟吞噬了我们,一瞬间,爆炸声,树干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人群痛苦的嘶喊声交叠在一起。
后勤部队开着车拼死突围,也只从火海里冲出来三辆。
我的眉毛被烧掉,耳朵淌满血,捡回了一条性命,而我的战友们,却永远留在了那场熊熊大火里。
那是我入缅后,第一次流泪。
远征军军官和盟军将领
随后的几场战斗,我们打得很顺利。因为出其不意,加上训练有素,我们重炮团立下不少大功。
在整个缅甸战役战役,我们共歼灭日军四万八千余人,我军伤亡一万八千余人,胜利是用年轻战友们的尸体堆筑出来的。
我在缅甸做的,就是这些事。按他们要求,我一五一十地说了。
但审讯的公安听完却觉得我在狡辩,一个姓丙的公安人员拿着手枪指着我,厉声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快说!”
我还是那些话,我确实去过缅甸印度,但都是为了打日本人。
对方不依,“哪个给你证明你打了日本人?只要是去了国外的,都要接受审查,你这次涉嫌参与特务组织,你要把所有干过的坏事抖出来,要不然走不到路。”
我有理说不清,于是,从那天起,我就戴上了几项帽子,成了人人喊打的“伪军官”、“美蒋特务”。
接着我就被学校开除。
公安局宣布将我“特种管制”,既不判刑,也不收监。即所谓的“待杀犯”。暂交农民协会监督劳动,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
被管制后,我一直想不通。自己抗日救国,不但没有功劳反而有罪,实在是冤屈得很。
只有姈惠安慰我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1958年。
社会掀起了大炼钢铁的运动,武胜县在华蓥山成立炼钢厂。10月份,我和众多被定性为“地富反坏右”的人一起,被派到炼铁厂进行劳动改造。
所有犯人都要干重活,搬那些沉重的铁矿石。不停劳动,没有片刻的休息。伙食也差,只能吃包谷籽。
干到临近过年,我身体垮了,肚子疼得厉害,我踉踉跄跄找到监管队长求药吃。
对方直接一脚踢过来,“吃屎!你他妈到这里还偷奸耍滑,不老实,还想装病偷懒,门儿都没得!”
我的情况开始变糟。肚子越胀越大,最后像个怀孕的妇女,水也喝不进。
工友可怜我,跑去找队长说情,说我没有装病,是真的要死了。
得到同意后,我就被工友们抬到了华蓥溪口卫生院。进去后,医生过来看了一眼,摸了摸,说这是胀鼓病,无药可救,只有等死。
我只好又被抬回炼铁厂,厂部领导得知后,说我是特种管制对象,让人通知我屋里人把我弄回去。
姈惠得知后,赶紧来看我。只见我肚子肿大,高烧得不省人事,抱着我就嚎啕大哭起来,她知道抬回去就是回家等死,就到处求人帮忙。
有个工友看不下去,动了恻隐之心,跑去求他一个做副厂长的亲戚,好说歹说,才帮我开了一份去岳池县医院治疗的介绍信。
姈惠小心翼翼的拿着介绍信,用口袋包了一层又一层。
为了把我拉走,姈惠找了一架散架的板车,然后找来铁丝和绳索,一圈又一圈地缠好,觉得足够牢固后,就把我弄上去绑好。
华蓥山的路很是陡峭,上山难,下山更难。那会正是冬天,雪花飘洒,刺骨的寒风冷得人打颤。
姈惠一个人吃力地拉着我和板车,一步一步往前挪。走一路汗水滴一路,冬天的衣服都被洇湿了。
我看着心疼,几次想翻身滚下来摔死,却连滚的力气都拿不出来。
一路上,姈惠都在鼓励我,“马上就到了,你要挺住。”
历经艰难,我们终于到了岳池县,姈惠的肩膀和手已经磨烂得不像样子。而我则已经完全昏迷。
到了岳池县医院,姈惠跑上跑下,见人求人,看见白大褂就下跪,希望有人能救救快死的我。
医院见我肚子老大,没人愿意接我这个半死鬼。
姈惠又去求院长。院长让内科医生过来看,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把我安排在观察室等死。
看姈惠急得痛苦不已,一个好心的清洁工主动告诉姈惠,医院食堂有个监督劳动的“伪军医”,姓彭,看病很厉害,让她去问问看。
姈惠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马上就折身去了伙食团。找到彭医生的时候,他正在食堂底下掏煤灰。
姈惠走过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我的情况说了。
原来,彭医生过去是国民党野战军军医,和我一样,被清理审查出来,派到伙食团接受劳动改造。
他很同情我,马上就来看我。看完后说,人还有救,但是如果没有医院的同意,他不能治病。
姈惠拽着医生不松手,一路赶到院长办公室,直接跪在院长面前。
院长问了情况,彭医生说,我是阑尾化脓造成的“腰大脓肿”,只要把脓排出来就没事了。
院长问他有没有把握,彭医生说起了以前的从医经历。
这种病在野战医院很常见,士兵经常因为吃了掺杂砂子的糙米,得阑尾炎。
若再遇到部队急行军来不及手术,肚子就会胀大,变成这种鼓胀病。只要及时把肚子里的脓水排出来,好好消炎护理就可以好。
院长听了他的话当即便同意了。
彭医生给我做了手术,七天的时间,我已经恢复得能下床走路了。姈惠高兴不已。
对我来说,那时候医院就是天堂,有吃的,能睡床,还不用遭批斗,我真觉得就算是死在医院也划得来。
住了十一天,医院下通知叫我出院。彭医生说我炎症还没消,在他的坚持下,我又幸运地多待了七天。
直到第十八天,我们就被赶出来。在医院楼道的拐弯处,彭医生往我手里塞了五斤粮票,说:“对不住,我不能留你们了,你要多保重。”
彭医生真是个好人呐。直到现在,我还经常梦见过他,醒来后,眼角都是泪花。
身体康复后,我又回到了三溪。继续被监督劳动改造。继续被没完没了地批斗审判。
有一次我在三溪公社礼堂被批斗了一整天。
那时候我妹夫在公社食堂帮工,晓得我饿得惨。等到大家都走了,才悄悄给我拉到一边,凑在耳边告诉我,他给我留了一碗饭。
时隔那么多年,我第一次吃到那么好吃的饭。香软可口,不仅有白菜,还有血旺。
可我没吃几口,就有几个人走进来了,其中一个人是我以前的学生张鼎龙,他现在在检察院工作。
一看见我,就打手势示意我赶紧走。我慌慌张张丢下饭碗,翻墙跑了。
我想不通他什么意思,过了两天,我半夜跑去找张鼎龙,问他那天为什么要喊我快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对我的特殊管制。
张鼎龙说:“特种管制的末日就是被管之人的死期,你被特种管制就好比猪圈里养肥的猪,随时都可以杀。”
他们那天来公社检查,他怕有人看我吃东西不爽,我肯定就完了。
听了学生的话,我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我不能干等着被杀呀。
于是我决定逃出去。
回到家,我给姈惠说了自己的想法。
姈惠说我走她也走,我去南她去南,我去死她也死。
我知道情况很危险,因为在受审的时候,她也曾因为是我妻子而跟着受审,好在很快就被查出来她在红色刊物《巴渝晚报》当过记者。
过去要命的身份如今却成了护身符。
姈惠身份正派,这段经历也让她当上了大队的妇女代表、农村秧歌队的队长和夜校老师。
我不能连累她。
姈惠说她去跟上面求情,让他们放过我。可那不是打草惊蛇吗?我赶紧制止了她,一旦惊动了他们,我就更无路可逃了。
姈惠抱着我我不停地哭。我只好先安慰她说,不打算走了,其实那是幌子。
那一瞬间,我的脑壳里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到处都是儿子告老子,老子告儿子,亲戚出卖亲戚,姈惠得不得举报我?
想到这里,我出了一身冷汗。
我心里想,现在我确实走不脱,一来没有介绍信,二来也没有通行证,三也没有钱。
思来想去,只有选择等待,有机会再行离开。
几天后,我的一个学生小毛找我,说她要去北京的部队探望丈夫。我觉得这是个出逃的机会,就恳请她看在师生一场的关系上,能够帮帮我。
小毛答应了我的请求,我帮她拟了通行证。
内容我也动了心思,写的是:“毛某等一人前往北京某部队探望丈夫”。
拿给她后,她很顺利地就在公社盖了章。然后我把通行证上的“一”改成“二”,本想改成“三”,让姈惠跟我一起走。
但转念一想,她现在身份正派,我是罪犯,拉着她逃,万一以后被抓了,那就彻底玩完了,岂不是连累她。
在走之前我给她写了一封信:
绝别书
姈惠,永别了!我俩的夫妻姻缘到此结束。因为我已成为罪人,不能辜负你一生幸福。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此一刀两断,脱离夫妻关系。
你拿着这张纸条作为证据,去向政府或公安机关检举我,告发我私自潜逃,请求法院判决你与我离婚。
姈惠,你还年轻,去找一个如意郎君,百年偕老,共享美满幸福生活吧!姈惠,永别了,就当我已死了,永远忘记我吧。
刁罕若亲笔自立绝别书
1960年4月12日
我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后,就和学生小毛沿着三溪步行到了合川,再乘坐竹筏过江,到重庆江北时,去了趟二叔家。
二娘得知我要走,给了我五十斤的粮票和六十块钱,交代我一路上要多加小心。
我交代二娘:“我的事情你要千万保密,倘若姈惠找来了,你也不要说出我的去向。以后若有合适的人,就让她嫁了吧。”
凭着学生小毛的通行证,我们顺利坐上了重庆开往北京的火车。
火车启动时,我回头望了望武胜的方向,我在想,不知道姈惠现在在做什么?
一到北京,我就把路上没有用完的粮票交给小毛的爱人表示感谢。
小毛的爱人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第二天他找到我说:“刁先生,我晓得你为啥子要跑到北京来了,我不想告发你,你也不要牵连到我。”
我马上反应过来,这是逐客令。他们有恩于我,我答应他自己会尽快离开。
“越远越好,最好不要留在北京。”
我回看了一眼,他的眼里全是厌恶,我的内心陡然一跳——他会不会告发我?
北京肯定是不能待了。但我能去哪里呢?
我决定去佳木斯。
那有个叫刁超群的人,和我一个姓,我曾经帮过他,那地方够偏够远,我觉得去投奔他试试。
但是难题来了,二娘给的钱,基本上花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钱根本买不了一张去佳木斯的火车票。
那一瞬间,我心如死灰,在北京晃荡,感觉自己前途迷茫。
但一想,自己九死一生也经历过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就是为了“活”,难道会被一张车票憋死?
我看看身上,能卖的只有件毛衣。于是我脱下外衣,把毛衣垮下来,放在手里,问过路的人买不买。
这毛衣是我和姈惠结婚时,岳母花了三个月的工资从受雇的行长家里换来的,品质上层。
毛衣被一个识货的中年女子买走。
毕竟是心爱之物,我还跟了她三条街,记住了她家的地址,我想有朝一日有了钱,能再毛衣买回来。
坐在北京到佳木斯的火车上,我内心很复杂,到了佳木斯,刁超群会不会不帮我?
火车开过山海关,沿途都是敲锣打鼓欢迎支边同胞,我忐忑的心情轻松了不少。
东北地大物博,就是缺人,正是发展的地方,我想我此行应该赌对了。
下了火车后,我很快就找到了在一家兵工厂管仓储的刁超群,他接待了我。但兵工厂不随便招工,我只能去外面另找工作。
好在我有文化,工作不算难找,在佳木斯发电厂做了宣传干事。
我在佳木斯留影
上班的时候我思绪经常会飘回千里之外的蜀地 ,姈惠还好吗?她现在在哪里?嫁人没有?
我的内心五味杂陈。
半年后,我实在忍不住,偷偷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说是家里,其实是寄送给老家附近的亲戚家里。
因为我晓得,老家肯定是被盯得最严的,一旦信在我老家被发现,那家里肯定遭罪。
在信件里,我问候了父母,还问了姈惠的情况。
亲戚在回信里把她的情况给我讲了,对于她的遭遇,我心疼不已,心里想姈惠,你傻呀!你还不赶紧走呀!
我收到了回信,又给亲戚写信,央求他们把姈惠送到岳池去,我到时候再想办法把她接到佳木斯。
过了两个月亲戚才回信,信回复的很简单:你找死可我们一家老小还想活命,小唐已经离开武胜。
我又给重庆的二叔和其他亲戚发电报,结果都说姈惠没有来。我以为姈惠是真的离开了武胜。
转眼就到了1964年,我的工作也从当初的佳木斯发电厂,转到了佳木斯市商业局储运公司。
因为我工作认真努力,为人和善,有很多女同志对我有了好感。她们请人给我牵线。
但我除了讲:“我有爱人”这几个字,其它什么也没说。
直到1966年7月17日那个下午,姈惠突然出现在公司门口。
我扶着她回到寝室后,她还是哭,看见她这副样子,我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我说姈惠,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啊。
她哭哭啼啼,说了这六年是怎么活过来的。
姈惠看到我写的诀别信,一把撕了,根本不相信我会把她一个人丢下。
因为批斗会没找着我,所以在我离开三溪后的第三天,我的事情就传遍了整个乡镇——美蒋特务刁罕若畏罪潜逃了。
公安局来抄我的家,一群人在我的家里翻箱倒柜,把我当兵的证章、衣服、亡妻陈静芬的玉镯、还有一把银锁都作为罪证打包带走。
根本就没有人顾及姈惠的正派身份,一群人在屋里强迫姈惠把我供出来。威胁她,如果不听话,那代课教师的工作就别想转正了,还要以包庇罪论处。
姈惠自然是说不出,她反问公安人员,“我丈夫报效祖国流血流汗,打日本人。日本人都没有干掉他的命,现在抗日结束胜利了,你们却要置之死地,凭啥!”
公安人员恼羞成怒,揪着姈惠的脑壳就往墙上撞,边撞边厉声说:“看来你是纯心要包庇,老子就看你个特务婆娘的嘴巴撬不撬得开!”
他们不仅打姈惠,还把她关了起来。白天强迫她挖土,挑粪。晚上则关起来反复审讯。
姈惠被关的房子是土坯房。她被锁在里面,聪明的她很快就注意到墙上的窗棂,只要公安人员没在,她就使劲摇掰窗棂子。
就这样,十几天后,那窗棂有三根被摇松了,取下来后,她得以成功逃出。
出来后她先去了重庆,找到我二叔家,问刁罕若来没?
然后又回到她妈那里。她妈说太危险,不叫她回去。
但她怕我回来找不到她人,执意要回三溪。
那时候因为我的事,家里已经被波及。父亲已经双目失明,母亲身体每况愈下,三个妹妹也已经出嫁。屋里没有任何可以照料双亲的人。
姈惠悄悄回到三溪,母亲看到她大哭起来,以为她被抓走肯定是不可能回来了。
因为到处都是姈惠的通缉令,所以母亲也要她快逃。
姈惠说:“我不走,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一没放火,二没杀人。三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就算他们抓到我也不至于把我枪毙了。再说刁罕若又不是罪人,是抗日救国的有功之人。”
我母亲讲家里待不得,就把她往外推。姈惠说:“妈,我要是走了,哪个来饥悠(四川方言:照顾)你们?”
邻居说不走也好,留下来家里也有个人好照应,他们会想办法帮她。姈惠为人善良谦和,周围的邻居都很喜欢她。
因为公安人员隔三差五就要来家里搜查,刁家大院子的人就弄了个暗号,只有对方来人了,外面的人就喊:“麻鹞子唢哦!”
姈惠就知道人来了,赶紧躲避,她就靠着暗号躲避抓捕。直到一年后,我母亲病逝。
公安听说消息后,马上赶来,他们估计我们肯定要回去吊丧。认为这是抓捕我们的最好时机。
当他们晚上赶到的时候,狗狂吠起来,大家还以为是亲戚过来奔丧。
姈惠正在窗底下为我死去的母亲做寿衣。她一看民兵已经到了大门口,就赶紧往后门跑,哪晓得后门也有民兵。
只好钻进厨房,爬进灶背后面的水缸,用一只桶扣住脑袋,再一只桶遮住身子,大气都不敢出。
民兵在屋里屋外搜了一圈,来了厨房几次,看见水缸里满满的水就没有注意。
几个来回都搜不到人,民兵才走了。
但他们仍旧不死心,又策划在下葬时,逮捕姈惠的计划。
有人用小道消息告诉了姈惠,姈惠就提前下了葬,在半夜十二点后发丧,不放鞭炮,不打锣鼓。
几人悄悄地把婆母送到研子湾墓地安葬了。
经此偷袭后,周围的乡邻的警惕性就更高了,觉得姈惠住在一家不安全,就让她这里住几天,那里住几天,来回的兜圈子。
有段时间,姈惠跑到三溪杨公桥,暂住在我孀居多年的大姑家里。那时候我大姑身体不好,经常要吃药,她就跑到街上去拿药。
结果有个民兵就发现了她。
为了一网打尽,那民兵没有声张,只是尾随在姈惠身后悄悄跟踪。
弄清了她的住处后,随即向公安人员反映情况,那边就派人往大姑屋里赶来。
姈惠全然不知,正在给大姑熬药,突然外面狗叫得厉害,她感觉有事,探头一望,发现公安人员已经到了院子里。
她眼尖,一看大姑家也是低矮的茅草房。马上就翻身上墙,翻到邻居家里。
邻居家里没有人,但有草帽,蓑衣还有牛。姈惠穿上蓑衣,带上草帽,再把牛顺手一牵,骑在牛背上就出门了。
本来以为这次稳操胜券的公安人员把二姑屋里翻了个遍,连坛盖钵(泡菜坛子)都揭开了也没有看到人。
只发现灶上的柴火还在燃烧,锅里的水还在扑腾扑腾响。
这时候一个公安人员突然想起说,刚才有个放牛的过去了,会不会是她。
大家开始追,追到河边的时候,只看到牛还在吃草,放牛人早就不见影了。
随后,美蒋特务唐姈惠是妖魔,会土遁藏身的说法就在乡里流传开来。
公安人员扑了几次空,对姈惠的逮捕也松了不少,而她则继续躲在亲戚家,这里待几天,那里住几天。
那个时代,干活都是集体出动,挣工分,吃大锅饭。
姈惠因为东躲西藏,不敢现身,集体劳动肯定是参加不了的,所以她没得饭吃。
但她就是有办法克服这些困难。
怎么克服的?
很神奇,夏天,她就待在蚊帐里编草帽、打草鞋、做蒲扇。冬天就做鞋底、织线衣、缝夹衣……
拿着这些东西去卖,换取生活所需,甚至还把武胜本地产的叶子烟带到重庆去换盐巴回来。
我没在家的日子,父母就靠姈惠去照顾,每隔一段时间,她妈妈会给她一些粮票和粮食,她都拿给了我父母。
到1965年,姈惠觉得她等在武胜可能看不到我,就要出去寻找我,她的想法很简单——生要见人,死要见坟。
离开武胜后,她先是到了我二叔那里,问二娘有没有我的消息。有的话一定要告诉她。
二娘才晓得,姈惠一直待在武胜,足足等了我五年,她不忍心欺骗姈惠,但又不好违背我交代的承诺。
二娘打算先让姈惠暂住,打算等跟我联系上,征得我同意后,再告诉她实情。
过了几天,姈惠在帮二娘打扫卫生时,发现了书桌的角落里面有一张信封,上面落款的地址是:黑龙江佳木斯市商业局。
她很快就认出了那是我的字迹。
那一刻,她一下子全明白了——丈夫刁罕若还活着。
第二天,姈惠一大早就起了床,把自己整理了一遍,然后高兴地对二娘说,二娘,我准备去佳木斯找刁罕若。
二娘很吃惊,问她怎么知道刁罕若在佳木斯,姈惠就从兜里拿出了那封信,说:“他写信告诉我的。”
二娘慌张不已,以为姈惠要怪罪她,急忙解释说,“不是我故意要瞒你,罕若这几年是有写信寄给我,但是你也晓得,我认不到字,也不晓得你的情况……哎呀……你莫要见我的气。”
善解人意的姈惠没有生二娘的气,她决定马上启程。
二娘塞给她一百块钱。她当即就乘火车赶来信封上留下的地址———佳木斯市商业局。
姈惠找到商业局的地址,问了门卫情况,对方的回答让她傻眼了,佳木斯商业局下面几十几百个单位,人多得算不清。
哪个晓得谁是刁罕若。
姈惠没有灰心,她觉得人已经在佳木斯了,说明已经很近了。她就挨个从商业局的单位,依次去找。
白天就带上三个馒头当做伙食仔细寻找,晚上就蜷缩在火车站过夜。她先后找了造纸厂、皮鞋厂、五金公司、百货公司等众多的单位。
直到自己身无分文,半个馒头都买不起,直接饿晕在火车站。
火车站有个卖冰棍的老婆婆见她可怜,就施舍了她一碗热面吃,问了她的情况,她就一五一十将这些年找我的情况,遭受的辛酸屈辱和委屈全盘托出。
婆婆说养好身体要紧,就让她暂住在自己的家里。经过十几天的休养,姈惠气色好多了,精神也不错。
婆婆就给她介绍了一份在火车站扫厕所的工作。姈惠终于可以不用流落街头了,可以问更多人关于我的消息。
有一天,她像往常一样在街上问一个陌生人:“同志,你认识一个叫刁罕若的四川人吗?”
那人说:“刁罕若嘛,我认得,你跟我来吧。”
姈惠喜出望外,扫帚拖把扔掉就跟着那人走了。坐汽车,过公路,钻巷子,走小道。
走了好久,天色也越来越黑,巷子也越来越偏。
姈惠觉得不对头,于是就转身回头跑,那人回过头来朝她追。
幸好遇到两个中学生的男孩子出手相救,除了身上的五六十块钱被抢走,身体并无大碍。
经此一遇,姈惠有些灰心了。
婆婆知道后,又把她介绍到火车站的餐厅帮工。因为她爱卫生,手脚麻利,还会算账。餐厅的人对她不错,有时候采购还会叫上她。
有一天,她跟到采购的人在菜市场买菜,突然听到杂闹的菜市场,有说起了熟悉的声音:
“格老子!别个只要一角钱斤,你呢个啷个(凭啥子)要一角五呢?”
姈惠转过头去,看见一个魁梧的中年男子在和菜贩子不停地讲价还价。
她跑过去,对这那个男子说:“老乡,你是重庆哪地儿的?”说着眼睛就冒出了泪花。
对方说,我是重庆璧山的,我叫刘沛然。以前在部队,后来转业到佳木斯商业局储运公司。
然后她又问对方知不知道刁罕若。
刘沛然正好和我一个公司上班,我们是同事关系。
她终于找对人了。
都怪我。
如果我那封信上写上详细的地址,加上一个“松江路80号”。她也不会为了找我走那么多的冤枉路,吃那么多的苦。
我一年半载才给二叔写封信,主要是想告诉他们我的情况。二娘没有读过书,不识字。二叔常年在外工作,很少会在家。
所以我从来没有期望他们会给我回信。况且当时候有危险,我也怕暴露自己,所以地址只能留个大概。
姈惠来到佳木斯一年后,我工作的单位开始精简干部。我就向单位申请要求下方到离佳木斯三十公里外的大来镇。
那里依山傍水,面朝松花江,也很安静。我知道姈惠喜欢那里。
我们在大来镇生活了一段时间,我到单位上班,姈惠就扛起锄头,在周围开荒种粮种菜,养点鸡鸭家禽。
三年的时间,我们自己用木头和砖头为自己修建了幸福的小窝——三间平房。
但没想到,平和的日子没多久,姈惠就患上了子宫肌瘤,需要住院手术。医生说这一块肌瘤切了,估计要复发,要彻底治好,只能全切子宫,问我的意见。
我心疼姈惠,不想让她再次承受这种痛苦,就在“子宫全切术”通知单上签了字。
术后,姈惠大哭,怪我没征求她的同意,也怪她自己,没能为我生下儿女。
姈惠太渴望要一个孩子了。
我们过继了大姐的小狗娃当儿子,还收养了抗联的遗孤小红作为我们的女儿。
说来也是巧合,1972年的5月我在大来镇当民政助理员,协助处理抗联军属张四方儿子的丧事时,发现他的遗孤没有人抚养认领。
其妻子因为难产去世,留下一个女儿,孩子出生后只有三斤半,由于无娘无奶,体弱多病。
本来有个父亲还能依靠,结果孩子不到三个月,其父亲便突发脑溢血死亡。孩子一下子就成了孤儿。
我当时找生产队长,请他们社员来抚养。在那吃不饱的穷困年代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收养。
我见那孩子委实可怜,就和姈惠商量,收养了那名女孩。
孩子很不好带,接到不久,就发现孩子患有“冷筋风”病。病发的时候就抽筋,全身冰冷,像死人一样。
我们抱着孩子到处求医问药,都没有治好。
后来听说上海市有一种岚风散的药有效果,我就找关系托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拿到药,把孩子的病治好。
两个孩子给我们带来了快乐,我们一家四口在大来过上了幸福的日子,让我觉得,大来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
我们一家四口在佳木斯火车站的合影
时间转眼就到了1979年,我已经离开家乡19年了。
这一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开启了多年来的拨乱反正,纠正冤假错案的工作。
商议后由姈惠先带女儿回去,一边看看老家的情况,一边反馈我的历史问题。
根据姈惠带来的消息,我觉得比较安全。
于是在1980年的春天,我处理好手上的工作,卖掉房子,带着儿子告别避难20年的北大荒,回到了武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