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连续两天更新了抗日空军郭烽明的传奇经历,点击蓝字阅读全文:
本来故事已经结束,在和其女儿郭新的交谈中,发现还有故事应该记录。
主角换到郭烽明的妻子辛玉英,她当年是以第二名的成绩考入复旦大学新闻系。
这样一位民国才女,在战争中成了流亡学生,目送同学走上刑场,而国家的战争结束后,她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那是一场保卫家人、捍卫女性尊严的漫长战争。
母亲是个特别爱干净,爱美也爱面子的人。
还记得一次我半夜醒来,听母亲对父亲说,我受不了了,真不想活了!
父亲小声劝慰她,要相信群众相信党,孩子们都小,我们一死了之,他们怎么办?
那一夜,我竭力睁着眼不敢再睡,生怕母亲自寻短见。
但我还是睡着了。
等我再度惊醒时,看到父亲挂在门后的雨衣,影影绰绰就像一个人挂在那里。
我“哇”的一声扑过去,浑身颤抖,那年我15岁。
母亲是山东曹县人,姥爷没上过学,却精明过人,从一个父死母嫁的小叫花子奋斗成了曹县城里人人敬重的辛老板。
姥爷眼界宽有见识,膝下无子,坚定地供三个女儿读书。
母亲和大姨考到菏泽上中学,开学前,姥爷总是笑容可掬地坐在太师椅上,边把银元(准备的学费)玩得叮当响,边嘱咐她们好好念书,将来到有电灯、有自来水的“大地方”去生活……。
抗战爆发,山东沦陷。正念初二的母亲和即将师范毕业的大姨都随学校流亡入川。
那一路走得非常艰苦,还常常遭遇日机轰炸。但是走到哪,都坚持上课。到绵阳之后,母亲在国立六中念完初中、高中。
母亲19岁,在国立六中上高中时
母亲对日本侵略者怀着刻骨仇恨,她一直很进步,很活跃,是六中《野草社》的发起者,也是每次学运的积极参加者。
一次大搜捕,六中被抓走十几名进步学生,教导主任兼母亲的英语老师把她藏起来了。
老师跟母亲说,被抓走的人可能这一辈子都回不来读书了。你太聪明了,成绩那么好,我舍不得让他们把你抓走。但你要答应我绝对不要再去胡闹了,专心学习,考个好大学,你会很有前途的。
母亲听了老师的话,专心上学。
那时所有的女生都想当老师或者当会计,可母亲就想当记者,做言论的无冕之王,路见不平,以笔为刀。
母亲高中毕业,考上了复旦大学新闻系,那年复旦新闻系只招十名新生,仅流亡入川的考生就成千上万。录取了八男二女,母亲位居第二名。
母亲拿到有她名字的报纸时,又蹦又跳,向着北方大喊:爹!妈!我考上大学了!
母亲上高中、大学都是靠国民政府贷学金,零用钱则一直由是大姨供着。
大姨告诉我,母亲让姥爷惯坏了,爱玩贪吃,爱吃零嘴。她挣钱不多,自己舍不得花也供着这个妹妹。因为大姨觉得她很争气,能考上那么好的大学。
在复旦,母亲仍然活跃,参加了地下党领导的《中国学生导报》,还和另一位女生刘钦瑜办起了在复旦很有影响的壁报《雾•黎明》。
大二时,她和刘钦瑜、何燕凌、宋铮等好几位新闻系的同学相约投奔解放区。
临行前,母亲去找大姨告别,说自己在学校里空喊口号,不能真的抗日,所以要去延安。大姨一听着急了,说你想打日本我不管你,但你已经到大三了,必须把文凭拿到,否则考上这么好的学校就白考了。
为了供母亲上学,比母亲大五岁的大姨一直不肯谈婚论嫁,直到母亲毕业前一年才远嫁甘肃酒泉。
母亲不忍违拗像妈妈一样关心照顾自己多年的姐姐,留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母亲发现上铺都已空空如也,人去床空。那一夜,十几名复旦大学生投奔了解放区。
1947年,母亲在重庆《时事新报》
母亲从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后,由系里教授王研石举荐到《时事新报》做了记者,在那里遇到了我的父亲。
父亲是采访主任,对母亲很关照,有时一块跑采访、赶稿子,常请母亲坐茶馆、吃夜宵。当时报社就他们两个无家可归北方人,年龄相当、志趣相投。
母亲回忆,她那时很单纯,对父亲的堂堂仪表视而不见,只是由衷欣赏父亲那只笔,相处久了,自然而然走到一起。
内战开始,“白色恐怖”笼罩着重庆新闻界。父亲的地下党朋友常常突然失踪,王研石也离开了时事新报。父母的处境越来越糟。
1947年底,父母应母亲的复旦新闻系同学王朴之邀,躲到江北志达中学任教。
两年后,王朴被叛徒出卖被捕。父母离开志达中学,经三期同学陈理源、王觉非介绍进了《新民报》。
1949年10月28日,重庆解放前夕,父母站在《新民报》二楼窗前,看着押送王朴、陈然等十烈士的卡车开赴刑场。
父亲泪流满面,母亲泣不成声,刚满十个月的姐姐也被吓得大声啼哭。
“忍看朋辈成新鬼”——那种锥心之痛和刻骨之恨,若非亲历,难以体味。
几个月后,在《新民报》天下副刊与《镣铐万里行》的同一版面上,母亲以一腔悲愤写下了深情的怀念文章《记王朴》
母亲晚年还和我说,王朴牺牲时他的儿子才两岁,也不知现在怎样了……
母亲回忆父亲当年的样子:左手拿着烟卷,伏案疾书。写完最后一个字,把笔一扔,呼一口长气。
报社有分量的社评多出自父亲之手,那时她常陪父亲挑灯夜战,父亲写完一页,母亲检查无误即交付排字工人,翌日一早见报。
重庆解放的时候,父母站在街边欢迎解放军入城,竟看到了去延安的老同学刘钦瑜,骑着高头大马,一身军装,神气得很。母亲兴奋地大声叫着她的名字。
刘钦瑜跳下马,和母亲抱头痛哭。
后来母亲才知道,钦瑜在去延安的途中得了疟疾,发高烧掉队,一个人留在了神农架大山中。有个老农民上山采药发现了她,把她救到自己的山洞里。那个老农帮钦瑜养好了病,也让她也生下了自己的孩子……
因这段掉队的经历,刘钦瑜在延安就经历了“一言难尽”的残酷审查,最让母亲痛心的是,十几年后,还是因为这次不得已的掉队,不堪凌辱的刘钦瑜选择了自杀。
1950年初,父母带着一岁多的姐姐回到阔别十三年的家乡,受邀加入《石家庄日报》。
在石家庄火车站,父亲的西装、贝雷帽,母亲的披肩卷发、半高跟鞋与周边环境是那样格格不入,他们就像耍猴的一样被人群围观。
在《石家庄日报》,日复一日的生活会、思想改造汇报让父母极度不适。
1958年,父母在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时
1952年,父母一同调回了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母亲被分在研究室,室主任孟超严抓工作纪律和考勤,让当记者跑新闻自由惯了的母亲大吃苦头。
幸好上海美术出版社需要一个常驻北京的外联编辑,复旦的同学推荐了我母亲。那以后,母亲如鱼得水地跑遍了北京四九城,约稿组稿。上海人美也对母亲的工作能力大为赞赏。但母亲好像自此搁笔,再也没有写过东西了。
这是父母事业的第二个黄金时期,也是我记忆中最幸福的童年岁月。
父亲摘帽后下放到山西阳泉,母亲担忧父亲的身体,放弃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特派驻京编辑的工作,带着我们姐弟随迁山城,和父亲一起做了中学语文教师。
初到阳泉,母亲为了上讲台练板书,父亲找了块板子,用墨涂黑。母亲写道:“真不想当教书匠,为了混生活,硬着头皮上讲台。
多年后,我才理解为了父亲和这个家,母亲做了多么大的牺牲。
浩劫来临,父母都难幸免。母亲被关进牛棚。
原因是她讲课时提到了《挺进报》创始人是王朴,提到了她悲愤交加地看着自己的好友走上刑场。还讲到她多次见过江姐,个子小小的,穿着朴素,总是夹着个蓝布包包去报社找一个叫唐玉梅的排字工人,或许就是去秘密印刷《挺进报》。
校园贴满了母亲的大字报:“渣滓洞、白公馆的烈士都是秘密处死,你能近在咫尺看特务行刑,你是什么人?江姐是不是你出卖的?
惊心动魄的大红叉打在母亲的名字上,不堪入目的漫画贴出了校园,马路上都是“号外”——“我校挖出了《红岩》中那个隐藏的美蒋特务玛丽小姐!”
造反小将把板凳摞在课桌上,让妈妈站上去,举着双手挨批斗,还有人朝她身上泼墨水,扔脏东西,吐口水……母亲回忆,那时真想一头栽下去彻底结束,但又怕摔个半死不活,更遭罪。
母亲到老了,一说起这个来都哆嗦。因为她是个特别爱干净,爱美、爱面子的人。
我清楚地记得,一次半夜醒来,听母亲对父亲说,我受不了了,真不想活了!
父亲劝慰她:要相信群众相信党,孩子们都小,我们一死了之,他们怎么办?
那一夜,我竭力睁着眼不敢再睡,生怕母亲自寻短见。但我还是睡着了,再度惊醒,看到父亲挂在门后的雨衣,影影绰绰就像一个人挂在那里。
我“哇”的一声扑过去,吓得浑身打颤,无边的暗夜中十五岁的我感到了深深的绝望。
母亲住牛棚,关在一个用楼梯转角平台堵起来的小房子,有天很晚了,我去给她送药送饭,却发现房门大开,空无一人。
我心里一惊,想到了最坏的结果。走出楼道,隐隐约约地听见远处的语文教研组有声音。走过去才知道,是在批斗我妈妈。隔着窗户看到有人摁着妈妈的头,让她低头认罪,老实交代。
斗完了,两个学生把母亲押回楼梯间,锁了门。
我在门外说,我去找他们开门。母亲说,别去了,我累了,我想睡觉了,你回去吧,你们放心,我没事。
几十年后回想起来那感觉,心都会抽搐。
1985年,山西广播电视台招聘编采人员,刚从电大毕业的我去省里参加考试,在报名的几百人中,考了第二名。
父亲高兴地说,你妈考复旦是第二名,你也考了第二名。
母亲却不太支持我。她觉得我的性格太像父亲,当记者风险太大。就说,你都是两个儿子的妈妈了,不要再好高骛远。
后来因为单位不放,我没去成电视台,母亲说,焉知非福。
母亲晚年爱看武侠小说,看遍了金庸古龙梁羽生,也喜欢琼瑶梁凤仪。
之后还追过韩剧,也喜欢电视剧《情深深雨濛濛》,喜欢尔豪和小燕子,但说他们演的民国记者“不是那么回事”。
父亲的同学吴子丹跟我说,你妈妈年轻的时候,可不得了。
他回忆有一次,去《时事新报》找我父亲,正好看见母亲从二楼下来,头发乌黑,皮肤雪白,秀外慧中的气质让他眼前一亮,心想这跟烽明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吴叔叔还笑着说,后来证明他的眼光果然不错。
母亲穿着她自织的外套
2009年,父亲走了,母亲好像再无生趣,卧床不起。
说起来父亲,母亲总是要流泪。
他们几乎一辈子都没分开过,而且始终工作在一个单位。父亲曾打趣说,一辈子不知道怎么领工资。
已过九旬的母亲在病榻上,回忆起当年父亲双手奉上稿件请她“斧正”的情景,还会笑出声来。
她说,父亲写的东西几乎没人敢动,王研石那么眼高的大教授,审阅父亲的稿子几乎都是一字不改,可母亲为父亲“斧正”了一辈子,尤其是文革时那些交代材料。
母亲流着泪说:“谁能比得上你爸啊,品貌德才,样样出众,我真幸运碰上了你爸。那十几年,我们过得多好啊,可惜后来我不珍惜,总和你爸找事……”
我知道,不是母亲不珍惜,是无数次运动折磨母亲,刺激、摧残和扭曲了母亲的性格。
父亲走后,我开始整理父亲的故事,总趁母亲情绪和身体都不错时,引着她回忆往事,并悄悄录下来。
有时候她也会警觉,说:“你要干什么?”
我说不干什么,就是觉得爸在的时候我听他说的太少,想多知道点他的事情。
母亲说,你得保证,绝不能动写东西的念头,你爸那支笔害惨了咱们一家。你不能让我死不瞑目。
三个孩子里母亲最不放心的是我,因为我最像父亲,“爱关心乱七八糟的事情。”她嘱咐我,可以去做所有想做的事,就是不要写东西。
母亲晚年白内障手术失败,不再能看书追剧,就听广播。
仅凭一个小小的半导体,仍然能知晓天下事。大到国际纷争,小到明星花边,都爱夹叙夹议地和我分享。这是她当年在重庆做记者跑新闻的老功底。
她不信天堂,也不信来世,知道和父亲永无相见之日,无论我们怎样劝解宽慰,都不为所动。
她在最后的日子,曾慨叹,九十多年够漫长了,可自己竟一事无成。言语中流露出深深的遗憾。
我想起前不久去世的《巨流河》作者齐邦媛,是母亲的同龄人。她书中写到的高中同学余瑜之,后来考上复旦历史系,是我母亲的大学好友。
我想,以母亲的聪明才智,如果不是橘生淮北,也许也能像齐邦媛那样,有所作为。
张天授(左二)带母亲重游复旦大学旧址
2015年8月17日 ,妈妈走了,去天堂和老爸团聚了。
母亲走后的三四年间,我总是恍恍惚惚的,难过得无法自拔。
我后来在网上看到了《七千里流亡》这本书,还因此结识了刘庚子先生,他的父亲是妈妈的高中同学、本书作者刘可牧先生。
这本书详实记录了“中国的另一种长征”——抗战时期山东流亡学生千辛万苦弦歌不辍的七千里流亡。书中提到了我的母亲,记录了他们共同经历过的国立六中的风云变幻。
母亲生前总说,她和父亲都是最平凡的草根,不值一提,更不值一写。
但经历过七千里流亡的母亲,和曾经镣铐万里行的父亲,与那无数有识有志却命运多舛的民国知识分子一样,是这个民族历史的见证者。
有的时候,我坐到电脑前想写什么,就觉得母亲好像在我身后看着我,一直看着我。她不许我写东西的遗言,像魔咒一样如影随形。
真的没那个心劲了,不想写,也写不动了。
很高兴有你们这些年轻人,愿意为抢救历史接力付出,这是件功德无量的事情,谢谢你们。
郭阿姨延续着父辈的文采,对文字要求也很高,稿件她给了很认真的批阅。
看到最后她加上那一句“谢谢你们”时,我有些泪目。
我也做了十年的报社记者,更深体会郭新母亲的新闻理想和抱负,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使命,也有它自身的局限性。
不管怎样,我还是感谢生在这个时代,女子有更多可能,可以有才也有德。
好多人和郭阿姨一样,都会遗憾父母在世时没多去了解他们,不知道原来父母年轻时是那么的了不起。
我们记录真实战争故事,不只是希望把发生过的事情带给读者,更想把亲情展现出来。
关于父辈的故事,我想每个人都有理由去记录:为了民族、为了历史、为了后人……
还有一个更加亲切可感的理由,是为自己、为亲情去记录。
我一直强调,战争影响的不是一代人,会是几代人,我们也记录了很多二代的口述,他们回忆至亲时的真情实感,常常在打动我们后,流入文字里,打动读者。
民族的、历史的重要信息,就此变成家庭的、私密的宝贵回忆,近距离地触动我们。
亲情有时候会很复杂,两代人也并不都是那么好交流。
就像郭新阿姨事后反思,老人不能写不愿讲,总能让他们口述、跟他们沟通。
相信我,虽然不容易,但我们只要抽出时间、努力沟通,过程一定是值得的。
成都航校三期的故事,我们还将继续在“飞过万重山”系列里面更新,期待更多朋友们一起关注支持。
也谢谢认真阅读到此的你们。
图片来源:郭新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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