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霞姐。
上期我们发了“看见乌坵”系列的第一篇,认识了海峡对岸的高丹华。
我出生在台湾一座神秘小岛,为保护它我用尽半生心力(点击看原文)
她从一个文弱安静的学校护士,成为保护家乡的新闻斗士,人生转折点就在1998年3月。
这个月,台湾有两大新闻事件,都和乌坵岛相关。
一个是将高丹华炸醒的核废料选址,另外一个是吴淼火回台被捕。
24年前,吴淼火正是从乌坵岛驾船逃往大陆。
他当时是岛上两栖蛙人队的小队长,而他的太太就住在高丹华家的一间屋子,和高丹华有一段特别的友谊。
吴淼火的出逃,在高丹华童年记忆里创造了惊悚的一页,这团历史迷雾也从未在高丹华心中消散。
吴淼火回台,她比任何记者都想见到记忆中的“水鬼队长”。
乌坵除了老百姓,就是军人。
我家是守灯塔,所以我们最接近军营,有一支两栖蛙人队伍就驻在我外公家下方的军营,我们叫他们“水鬼队”。
水鬼队的队员好像不怕冷,我童年时常常看到他们春夏秋冬总是一条红短裤,老是在海边操练,老是驾着快艇行走在码头四周。
由于乌坵就这么丁点大,每天我都能看着他们在我家前面经过,先是沿着楼梯走下去,对面是厨房,过了厨房就是小队长吴淼火的房间,那里有电视机,最里面是厕所。
那时华视正热播《七世夫妻》之类的连续剧,吴淼火大方开放空间,让我们这些老百姓有剧可以追。
因祖母不让我们家的女孩子做生意,我们和军方接触不多,但对这个小队长印象深刻。
乌坵驻军没有眷属到岛上常驻,可是这个小队长的太太阿霞却在乌坵,而且就住在我家的一间屋子里。
那屋子面海方正,是我妈妈出生的小宅院,后来被军方拿走改建成住宅,分给大坵的民众。但不公平的是,我妈妈和舅舅却分不到新的住宅,舅舅为此抑郁而终。
阿霞是台湾来的唯一一个女孩,她年纪不大,皮肤白皙,说话轻声细语,我们称她台湾小姐。
台湾小姐的到来,让村民每天有了新的话题,而我也是有事没事总爱跑去找她玩。
那年我刚小学毕业,祖母想保护我,也舍不得我太早离家,把我留在乌坵“待字闺中”,像岛上其他女孩一般,做个讨海人家的媳妇。
在我“滞岛”的这一年里,我的童年故事里,多了水鬼队长,和一个很疼我的台湾小姐。
我有一个小菜园,就在台湾小姐住处对面的路边,她很孤单,我常会把青菜给她,我变成是她聊天的对象,是她在村子唯一要好的朋友,我也爱教她说很难讲的乌坵话。
帅帅的水鬼队长
有一天,岛上的气氛就很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结果大人才讲说水鬼队长驾船跑了,跑到大陆去了,当时是非常严重的一件事。
小小年纪的我已嗅出那诡异的氛围,我心想:“万一他死了,台湾小姐怎么办?”
又听大人讲,对岸连播一周“吴淼火起义来归”的广播,消息传回台湾本岛,更是全体哗然。
我那时太小,对事一知半解,光是听到“大陆”就觉得好可怕。我想不通风趣、开朗的“水鬼队队长”为什么会到可怕的对岸去?
懵懵懂懂的我更不懂得要跟他的太太保持距离。台湾小姐还留在岛上的那几天,我依然天天跟她在一块。
记得她那几天眼眶老是红红的,不太说话,连我去菜园拔回一颗颗的青菜给她,她煮都不煮,就随手放在一边。
我的祖母恐吓我说,不要再去找那个台湾小姐,不然你会被“军法组”抓住关起来。
1974年的3月,祖母让我出岛去念国中,我记得在高雄一下船,我就与台湾小姐相约见面,具体怎么联系上她的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她虽然还是红着眼,却开心地带我逛了高雄一个新开业的大统百货,她带我搭乘了电梯,上面有白雪公主跟七个矮人的童话。
再后来,我也忘了是哪一个大人警告我,不可以跟她联络,否则我会被抓去枪毙。
13岁的我,胡里胡涂的就与她失去了联络。
不过,在往后的日子,我却常常想起她、惦记着她。尤其每当到百货公司搭电梯时,我总是会特别想念她,想知道她后来过的好不好?我此生还有机会碰到她吗?
我长大后越来越想不明白,当年的水鬼队长有什么通天本领可带着家眷住到乌坵?连指挥官都没有带家眷长住,他不过一个小小的中尉呀!
而疼爱我的台湾小姐,也不过二十岁左右,在那个时代,她又是为了什么跑到乌坵呢?后来她的人生是如何挺过来的呢?
直到我也成年后,才知大人的感情世界不是像小孩子看到的童话。
后来我也离开乌坵到了台北,每次想起台湾小姐的时候,就想起她逃到大陆的丈夫。
我查阅相关档案和一些知情人士,得知他的一些信息,心中疑惑更大了。
吴淼火,1950年生,家住苗栗县狮潭乡竹木村,丰林国小、大湖初中毕业、海军陆战士官学校社会青年第一届结业生,取得高中同等学历。
他曾任通信载波台台长,在士官学校驾驶班、反情报班、刺枪术与跆拳集训班结业。曾荣获全通信士第一名,国军文艺金像团体第一、第二届金像奖。
吴淼火任中士载波台台长再一年就打算升了上士退伍,经两栖侦搜队学长、时任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二处的高上尉力劝,才决定继续接受军官养成教育。
这里有段故事,说士官学校结业后弟兄们狂欢,大伙把吴淼火灌醉送回宿舍。
隔天一大早,连长、辅导长以营长的吉普车将宿醉的他载到陆战队学校考试,等他清醒过来,长官说这是军令,如果不考就是抗命。
吴淼火半推半就上了考场,顺利考上了陆战学校专修班,第25期结业,成为少尉军官,担任海军陆战队司令部警卫营第三连排长。
三个月后奉命进驻南沙太平岛守备队排长、澎湖马公守备排长,完成任务后晋升副连长。
后因海军陆战队第一师、第二师两栖侦搜营均发文要求他回侦搜部队,依文件先后,他选择到第二师侦搜营。
20岁的他,正值人生起点,充满荣誉感。
因马祖陆军侦察连常遭到共军武功队偷袭,特派遣陆战队两栖侦搜营去轮训,第二师进驻马祖铁板后,吴淼火几乎每晚都睡在墓园里。
这半年,共军蛙人没有上岛成功过,等他们一调防的,就来了四名共军。
很快,吴淼火升上中尉,为连队争取五项全能冠军,担任全陆战队军官射击训练队教官、 两栖侦搜部队二年高级班训练官。
1973年的“国庆”,要举行千人蛙人操表演,吴淼火刚升副连长不久,受命在左营训练基地,训练千人蛙人操。
期间接到“国防部”紧急命令,陆战队二师接管乌坵指挥部防务。
私交甚笃的学长高上尉此时刚升中校第十二天,他在林园告诉吴淼火:“小海道(吴淼火在侦搜队的外号),有个绝对机密的紧急任务,司令部指名要你去。”
吴淼火问:“是什么任务?”
高上尉神秘兮兮回说:“因为是机密,怎么可以跟你讲呢?你上船的时候就知道。”
吴淼火说:“我绝对服从。你营长要我去,我敢不去吗?”
高上尉是他的启蒙老师,一直培养他。他又补充说:“你要我去,其实就是看得起我。”
高上尉说:“不是我要你去喔,那是司令部要你去的。”
从军以来的优异表现,也让吴淼华渐渐明白自己是长官重点栽培对象,就像他已经准备退伍去跑商船的那次,还是被各级长官设计去考陆战学校专修班,而且不考就是抗命。
吴淼火中断了千人蛙人操训练,也没有在双十节到台北参加蛙人操表演,前往了乌坵。
我想不明白,前景如此看好的优秀国军,怎会“叛逃”?
时间一晃来到1998年3月,台湾电力公司发布核废料选址乌坵岛的新闻,将我给炸醒了,为了保护家乡,我也成了新闻人物。
万万没有想到,3月27日,48岁的吴淼火,拎着背包、拖着行李箱,只身抵达桃园中正机场。
他的突然出现了,新闻热度一下高过了核废料,约我采访的新闻记者纷纷转头去采访他。
他的风头盖过了核废料,但我很高兴他能回来,我非常想要找到他,因为他是我童年一部分,也是乌坵的一部分。
我一直在想方设法寻找他,希望能早日见到这位儿时的传奇人物,直到2016年10月,我才与他联系上。
接到我的电话,吴淼火十分惊讶,他还记得我,唤我“小华”。在他记忆中,我还是那个个子娇小、有双大眼睛,很可爱很聪明的女孩。
我们这次在电话里只谈了二十多分钟。他又问我,你们的小学老师他还好吗?
我告诉他蔡老师已经不在了。吴淼火很惊讶,说蔡老师还很年轻,怎么都不在了呢?
时间有限,蔡老师又是另外一个漫长的故事了。
当年10月13日,我约吴淼火在他苗栗住家见面,谈到他消失的这24年,话匣子根本关不住,一谈又是三个小时。
这一次,吴淼火告诉了我当年“叛逃”的经过。
1974年3月20日,一如平日,他带着队员弟兄从大坵到小坵训练,结束时,他对三名弟兄说:“我到对岸办个事,你们先回去”。
随后把小艇交给刘班长,刘班长问:“排仔,嫂子怎么办?”
吴淼火说:“我出个任务,两、三年就回来。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拜托帮我照顾嫂子一下。”
面对这个突发状况,十几个二十岁的蛙兵吓傻了,还有人难过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吴淼火告诉我,前一天晚上,他试探性地告诉太太阿霞:“明天我要去大陆,我们一起去吧!”她以为吴淼火发神经,完全没在乎。
吴淼火继而考虑到她怀孕,承受不了巨大风浪和颠簸,遂放弃带她同行。
但执行“任务”的这天早上,出发前,吴淼火特别跑到福利站,看了阿霞最后一眼。这回,吴淼火不语,阿霞也未觉察异状,只对他说:“早点回家吃饭。”
吴淼火告诉我,阿霞来到乌坵时,已有一个三岁女儿,由左营的妈妈抚养。他离开乌坵时,阿霞月事已有两个月没来。
我问吴淼火:“你为何要带台湾小姐到乌坵?”
他直言是为了传宗接代。
我很不解,再追问阿霞受到牵连是否无辜?
最让我讶异的是,吴淼火坚决摇头说:“我没有对不起她”、“我们都是受害者”。
我听闻更是不解,阿霞难道也是“任务”的一部分?
我还有一个疑问,到大陆前,吴淼火已做好七月在乌坵岛上退伍的打算,他为何在离退伍还有四个月之际“叛逃”?
吴淼火欲言又止,说:“那有什么办法?军人以服从为天职。”
他接着有些纳闷地问:“这么多优秀的外省军官,为何相中我?”
又少见地激动地说:“我什么理由要投敌叛‘国’?”
随后,他默默写下一行苍劲的字——“无条件服从,无限度忍耐”!
这句话,是两栖队的信条。
见到吴淼火的同年11月,我前往北京传媒大学参加口述历史研讨会。
就在会议结束准备第二天回台湾时,我接到了他发给我的讯息,说:“小华,你想看我当时住的地方,我现在回到南昌,你赶快来。”
我当时和几个老师正在聚餐,收到信息心里很挣扎,我不是一个有钱的人,一点点的生活费用都花在找这些故事上,每次跑大陆交通住宿是一大笔开支,我已经买了第二天要回台湾的机票,因为是月票不能退票。
得知他就在南昌我又很想去,如果去南昌,不退的机票钱就浪费了,可是不去,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跟他在南昌碰面了。
我和聚餐的老师们聊到了这件事,大家都是对历史故事有兴趣的人,就鼓励我说,高姐姐你还是去,因为这个太难得了,将来也许你可以写出这个故事。
我的重点倒不是写故事,我是真的想看这一个人从乌坵离开之后,他最后一生到底是怎么过的。
尤其南昌是他生命中那么重要的一个点,我决定牺牲台湾的机票,先到了南昌。
上一次我们见面时,他有谈到去大陆的那一天。
那天风浪很大,没有几个人能在那个风浪里面能开着小艇过去,所以他的技术是一流的,讲到这里的时候他很自豪。
大陆关于小队长的投诚报道
他还谈到一件很好笑的事,到了大陆其实很受礼待,先到了南日岛的军区,他就说他要喝啤酒,结果整个军区去给他找啤酒,找不到几罐。
吴淼火离开福州后,先到江西汽车制造厂担任技术员,当时工资36元就算高的,而他却高达63元。
1975年他被送往南昌化工厂,为什么去南昌,他说因为这里是革命根据地。
他从25岁做到48岁,也从工程师做到厂长,在这里结婚生子,接受劳动改造,也当选先进代表。
吴淼火到大陆的确是个谜,但无论他是什么动机,我都觉得他没有错,因为他就是一个在两岸夹缝中生存的年轻人。
后来我又多次拜访他,想要进一步梳理“叛逃”这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
我好奇是什么理由要让这位杰出的“水鬼队长”在那个时代跑到对岸,他要到那里“办”什么“事”?还是身负什么不可告人的“任务”?
但他说,一切都要到70岁时再公布。
我到南昌后,吴淼火他来接我,我们去到他说的那个工厂。
工厂真的很大,他先带我去看他当年被监控的单身宿舍。那是一个老旧、颓废,没有人住的破败两层宿舍楼。
他准备带我上二楼,因正要拆建,外面围了铁丝网,进不去。吴淼火年纪虽大但身手矫健,可以一跃而过,可对我来讲爬过去真的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他巡视一周,找到了一个可以钻的洞,把那面稍微清理之后,我就从那个洞钻进去。
已经废弃不用的破旧厂房
在南昌那间狭长的单身房里,他说自己睡在靠里边的隔间,外间房住了三个跟监者。屋子墙上钉了两层三角板,放着毛主席语录和日记。
吴淼火在大陆也过过一段很风光的日子,两岸对峙时,大陆跑到台湾的会有奖金,他从台湾跑到大陆也有奖金,对他很重用,还有高层亲切接见。
当然,很快他又引起了公安的注意,把他抓去关,不过开始对他是蛮礼遇的,还有一定自由。
他和我讲过一件好笑的事,就在他刚逃到大陆没多久,他还在看守所里接受审查,有一天,狱警就告诉他,说:“吴淼火,你爸爸死了。”
他吓了一跳,才离开两年,爸爸为什么就死了?爸爸身体一直很好。
他说,你胡说什么?什么我爸爸死了。
然后警察就说,蒋介石不是你们的革命军之父吗?他不是你爸爸吗?他死了不就是你们的爸爸死了吗?哼,蒋介石,蒋该死。
吴淼火说,那一瞬间其实心里是难过的。但他性格也不是逆来顺受,就回说:“嗯,这么说,那你爸爸也死了。”
警察一下没反应过来,等明白什么意思后,只能对他干瞪眼。
第二天他就撕下他自己的汗衫,然后染了墨汁,拿个米饭粘在手臂上,警察问他:“吳淼火你干什么?”
“你说我爸爸死了,我在为我的革命軍之父戴孝。”他倔强回嘴。
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面,他还是保有那种顽皮跟叛逆的个性。
1975至1980年,吴淼火都在南昌化工厂,以前没劳动过的他,在这里一天工作八小时,失去自由,哪里都不能去,很辛苦。
这段经历,他特别认真的指正我,不要说“劳改”,要说“劳动工厂”。
结束监管后,他留厂工作,风向变来变去,他的人生也是起起伏伏,自己都不记得被抓了几次。
在工厂,在家里,在公车上,在火车上都被突然抓过,全靠两栖蛙人的体魄,以及非常硬的意志力才挺过来。
他回忆有一次,大概是89年,两岸刚开放,父亲就从台湾来看他,他知道父亲肯定也是台湾授意而来。
他带父亲搭火车去上海,爸爸睡下铺,他睡上铺。他下来要去厕所,两个公安把他拉到厕所痛殴。他说如果是一般人可能被打死了,但他练过武功还挺得住,最后在厕所靠喝尿自救回到车厢里。
这事他一直没敢告诉身边的爸爸。
吴淼火是个很在乎形象的人,那么大年纪,他都说要把身材控制在65公斤。
他对自己特别严格,甚至训练自己不轻易表达情感和真正想法。我们之前见面聊,他一直都很平静,看不出什么波澜起伏。
但在这被囚禁的单身宿舍里,我问他,那你在这边想你妈妈吗?
那一瞬间真情流露,他眼眶一下就有泪了,说:“怎么不想?可是没有办法,也没有办法联络。”
出了单身宿舍,吴淼火带我到他最后离开工厂的那栋房子,这间屋子虽然很破旧,但看得出面积很大。
他说内部装潢摆设、置物柜等等都是他一手打造,他还设计建造带中国古式拱门的庭园。园子里有鱼池,花木当然全都成了杂草枯木,但想必当时是花木扶疏、绿意盎然、欣欣向荣的景致。
他在这里娶妻生子,虽然妻子可能是经由组织的安排,没有感情基础,但两人共同抚育了一儿一女,没有爱情也有亲情。
他们的孩子就在这间老屋里长大,屋里飘荡的孺慕余韵,够他们亲子回味的了。
这里有他一生的大起大落
我好奇问他,说你是一个军队的蛙人,你怎么会做这些建筑的东西呢?
他告诉我,他在日本学的。
吴淼火说自己跟妈妈的感情非常好,到大陆后非常想念妈妈,但又回不去台湾。
1990年,他就申请去日本,探视嫁到当地的妹妹,本来约好妈妈到日本跟他见面。可他到日本后,妈妈又因为高血压不能到日本,母子俩未能见面。
在日本期间,他才听自己妹妹说,他走的那年,台湾“高层”命令阿霞去堕胎,而且指示她,日后不能让吴淼火知道她是堕胎,要坚称是在返回台湾途中,因海上风浪过大而流产。
吴淼火说到这里时,忍不住又说:“我没有对不起国民党,也没有对不起共产党,他们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呀!”
去日本期间,大陆生活太苦,他临时起意,决定滞留日本,在妹妹友人店里学习建筑事务,这一待就是四年。
他赚来的钱除了寄回大陆家中,也供化工厂添购设备,算是赚外汇。
他从日本回中国后,继续任职化工厂,一直做到厂长的位置。吴淼火任职期间,看到工厂员工工作态度散漫,他拿出昔日在台湾陆战队受到的坚实训练精神,把工厂好好整顿了一番,让工厂面貌焕然一新。
等到改革开放,吴淼火高票当选人大代表,荣极一时。
他说,台湾老百姓,说是忠党(国民党)爱国,却不了解国民党的政治操作,早年民智未开,党国说什么是什么,顺民不敢反抗,一些朝对岸的吓人口号,军官也都是懵懵懂懂。
两岸走一回,吴淼火自称是“两岸见证人”,要为两岸和平统一做贡献。
在这个旧家里,我还看到了一瓶金门高粱酒空瓶。他说,这是台湾朋友来看他时送的。
还有不少泛黄破旧文件,如他以毛笔书写自我激励文章,如工厂里反贪腐的联署书等法律文书,还有1987年去北京的车票账单等。
屋子里面一堆扔掉的一些衣服,垃圾还没有清运完,我在里面捡到了几封他写给儿子的信,许多是毛笔写的繁体字。
有一封写给儿子的信我印象很深刻,说他最讨厌虚伪与腐财,更忌浪费奢侈。告诫儿子用笔有点浪费了,才多久就用了那么多支笔,他自己到现在才用五支笔。
小队长写给儿子的信
这个信是他最真实的内心世界,捡了几张问他说,我可不可以带走这几张?
虽然上面都破破烂烂、脏脏的,我觉得好珍贵、好宝贝,我就把那几张带回了台湾,然后还带回一个杯子,可能是他之前用过。
和吴淼火相处时,发现他有时出手阔绰,对弱势者和乞丐会掏出口袋里的钱倾囊相助,但他自己很节俭,衣服破了就自己缝缝补补,尤其爱当年陆战队两栖的衣服,破了一个洞,花了五块钱去补,在南昌时还是穿着这件衣服。
记忆随着这些破碎的物件一点点闪现,他指着不远另一栋楼第三间房子里,说那里有着他另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他清楚记得那天晚上,他正在客厅里教妻子跳迪斯科,公安破门而入,将他以反革命罪行逮捕。
走到小阳台,吴淼火指着那一丛早已干枯的杂草,突然说:“我有点想掉眼泪。”
我们告别南昌这间老房子时,吴淼火眼眶泛红说道,在南昌的日子既痛苦又快乐。这段时光是他在大陆生活以来最好的时候,他形容是自己人生的黄金时刻。
我们离开时,出口不通,66岁的他身手利落地跳下围墙,再帮我拿着皮包,把我拉下来。
回眸一望这已成废墟的旧家,他脱下帽子挥手,像是挥别,这对他而言又像是“不堪回首”的过去,愈说愈难过。
吴淼火就是从这间住处离开回台湾的,只是没想到,回到台湾被判了“死刑”。
我问他为何选择在1998年3月27日这一天返台?
他调皮说来的理由可能有些无厘头,“因为三二九是青年节呗!”
其实,他回台湾的真正原因是要为去世的母亲捡骨。台湾有个习俗,即第一次丧葬操办极为简单,在五至七年后再择吉日开墓,捡择尸骨,重新正式安葬。
吴淼火回去的时候心里虽然忐忑,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步入桃园机场,海关对待他就像一般的旅客,在证照上盖了戳章就放行,一点没有刁难。
他似乎也以为没事了,从机场塔上出租车直奔苗栗公馆。没想到回到家,爸爸给了他一千元,并提醒他要到户政事务所报到。
吴淼火告诉我,“父亲跟军警搞在一起”。
当局说是家人举报,而当宪警人员到家中时,他的侄子要他从后门离开,但他认为自己既然回台湾,就敢于面对一切。
事后媒体报导,4月8日, 吴淼火前往苗栗公馆办流动户口时,遭大湖分局警员查获仍通缉在案,隔日下午苗栗宪兵队前往公馆乡吴家,以“叛逃”罪名拘捕吴淼火,最后依 “敌前携械逃亡”罪起诉。
同年8月,海军陆战队军事法庭审理终结,宣判吴淼火有期徒刑五年。
吴淼火说,他原本遭判无期徒刑,但因犯罪时间在1975年4月16日前,合乎75年(减刑原因为悼念前总统蒋中正去世),89年(减刑原因为悼念前总统蒋经国过世)两次犯罪减刑条例,可减刑二分之一,最后判五年有期徒刑。
吴淼火之所以敢回台湾,其实是自认不会死,他以为通缉时效应已过了。
他无奈地说:“在大陆被视为国民党一级特务,处了两个死刑,没想到回到台湾又坐了监乡,两面不是人。”
但他又坚定说:“我对得起国民党,也对得起共产党;我对得起台湾的父老兄弟,我也对得起大陆同胞。”
在台南军事监狱期间,吴淼火是带领新收人员的作业助理,不准对新收人员有任何的人身打击。他体能、演讲、作业都是第一名,获得了一堆奖项,他说这些是入狱最大的收获。
因处处表现优异,两年半就出狱了。
吴淼火说:“我本只要关两年,但因民国八十九年适逢总统大选,国家怕我出狱,怕我控诉国民党政战系统将我的骨肉堕胎,多关我半年。”
吴淼火说,他这一生有三个死期,最后都是侥幸活下来。
吴淼火出狱后,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
工作不顺,一度以拾荒糊口,进过清洁队、台铁、高铁等处打工,都做不满三个月离职,到哪工作,调查局、派出所就过去多嘴。
在担任两栖部队小队长期间,他是台湾家人中收入最高者,当时还买了辆机车送给哥哥,但他在台湾被判死刑后,兄弟却不讲话了,他成了孤寡老人一个。
他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也能屈能伸的人,年纪大了之后,也看淡了世事无常。
因他在日本学过一些建筑,又是军人,家里的东西井然有序。他住的顶楼原来是一个很杂乱的地方,他去找来土,一袋一袋的挑上去,把顶楼变成了一个小菜园。
菜园里种了很多蔬菜水果,还养了鸡,自己吃不完,就供应给旁边一个小吃店,叫有机绿色食品。
小队长的楼顶菜园
不管他之前处于什么样的原因去的大陆,但他实实在在在大陆生活24年,他是认共产主义的,于是发起筹建了台湾共产党。
为此,他和台湾的家人彻底闹崩了。
再后来,南昌的太太也把两个孩子都带回了台湾念书。女儿在大陆学的是简体字,到台湾要繁体字,一开始跟不上,可是女儿很努力,成绩变好后考上了航空公司的空姐。
但没有想到,因为他的背景,女儿不被录取。
他觉得好愧对女儿,和太太也离婚了。大陆的太太我看过照片,长得还不错。
有的时候喝多了,他就会重复讲这一句:“我去也是死,我不去也是死,我能怎么办?我两边都对得起,为什么还要去一次次伤害我的小孩?”
对于生长的台湾,他说,老家再坏,还是老家。
不过,回到了台湾,他又想念大陆了,说“祖国大地好”。
2021年3月4日,我再次拜访吴淼火,和他谈到儿时在苗栗的生活,也想从中找到些蛛丝马迹,为他日后的“出走”找些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