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茅台酒,不喝,洗墓碑

文摘   2024-05-10 20:50   北京  


大家好,我是霞姐。

上周答应大家,要讲讲上月去麻栗坡烈士陵园的故事。
稿子写了好几版,都没能写出我在现场的感受。
也可能那种感受太过于复杂?复杂到我所储备的文字还不足以去表达?
在云南,麻栗坡很出名。
有名的原因,是城边上有一座烈士陵园,这里天天有人点烟敬酒放鞭炮,是我见过最喧嚣的一座烈士陵园。
但喧嚣背后,是长眠于此的978位烈士,他们中99.9%没有儿女,年龄大多在20岁左右。
如果他们活着,现在会是一个慈祥的爷爷,或者外公。

从昆明出发时,我和伙伴就想着一定要买束玫瑰。
这束玫瑰,想送给陵园里年纪最小的烈士贾云科,16岁上战场的他,还没经历过炙热的爱情。
等到了陵园的花店后,才知道这里不卖玫瑰花,店家听说我们的想法后,把养在花盆里的一株玫瑰花给剪了下来。
我相信,每一个走进烈士陵园墓碑方阵的人,说心中没有震撼,绝对是假话。
统一的墓碑如统一着装的士兵一样,难分你我。只是墓碑上的名字,告诉我们,背后都是不一样的人生。
而我们这些被他们庇护的人,该以怎样的姿态从他们身边穿行而过,接受他们的检阅?
坦荡还是忐忑,这对每个人都是考验。
找到贾云科墓碑时,陵园快要关门了,祭奠的喧闹已经退却,夕阳映照之下,陵园有种肃穆的美。
看到墓碑上那张稚嫩的脸,一时情绪失控哭出声来。
照片中的他,还是个孩子。

16岁的他一脸稚气‍‍‍‍‍‍‍‍‍‍‍‍‍

贾云科是老山主攻团118团8连4班的战士,也是营里最年轻的火箭筒手。
1984年4月28日凌晨,收复老山战役打响。118团作为这场战役的主攻团,只用了1小时57分就攻上了老山主峰。
部队进攻时,贾云科就负伤了,副班长喊他下去,他不理睬,只是问:“你能不能介绍我入团?”
“当然可以。”
“好!”他喊了一声,就冲上去了。
贾云科牺牲时,双手还紧紧握住武器,架着的火箭筒被打了几个窟窿。
当天上午10点左右,200多位战士的遗体用白布裹着,拉下了老山,清洗后送往麻栗坡烈士陵园。
战前没有准备那么多棺椁,烈士们的遗体就被装在大大的塑料袋里安葬。
贾云科牺牲的消息传回家里,四十岁的母亲一夜之间白了头。
我曾去看过不少烈士妈妈,才知道一夜白头、哭瞎双眼,这些词语都是真实存在的。
麻栗坡烈士陵园,曾有一首催人泪下的诗,是写给烈士妈妈的:

妈妈!那一定是你,

      我听到了,那手工的绣花布鞋,踏在地上的声音。

      从襁褓时开始就听着,一直听到穿上了绿色的军装。

      当我在军营的梦乡中醒来,

      仿佛有你轻轻的脚步来到我床前,

      准备给我盖上裸露的手臂。

……

从1979年到1989年,中越在云南边境经历了漫长的十年恶交。
一次次的战火,把这里的山峰和丛林变成了闻名于世的雷区和死亡之地。
这里成了对手心中永远的痛,也成了八十年代中国人心中的圣地。多少年轻生命永远留在这里,多少白发母亲再也盼不回儿子。
和我同行的老兵张守政,在老山战役打响前,任118团子弟小学的教员。
那时,他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战士,看到战友们都上战场,两次递交请战书,未果。
最后,咬破手指写下血书:“我要参战  张守政”。
张守政如愿以偿。
他所在的118团1营,总攻还没开始,穿插途中就遭到敌人预设炮火覆盖,伤亡惨重,先后牺牲了82人。
有的腿没了,有的头没了,有的完全被炸碎了……
在地动山摇的炮火中,张守政也吓得全身发抖,嘴里含着的一口干粮,不知道是要咽下还是吐出。
就在群龙无首的紧要关头,他在营长的火力掩护下,孤身迂回到敌人侧后方,打出了第一发82毫米无坐力炮,首发命中,摧毁敌重机枪一挺,毙敌2名。
上级现场给他申报二等功,升任代理排长。
临危受命,张守政将打散的队伍重新收拢,组成45人的“敢死队”,继续向目标高地进攻。
讲到这里时,他特别加重语气补充说:“真的,进攻的时候没有一人退缩。”
战后,他把二等功推掉了。他说,牺牲的都还不够评,我活下来了,还要什么功。

驻守在老山的张守政

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中,战争都是胜利的号角,都是凯旋的赞歌,但战争的亲历者会告诉你,每一个都只是幸存者。
战场的情况瞬息万变,决定胜与败的因素太多太多,打仗容易评功难。
在老山作战中,1营因为穿插失利,尽管付出了很大牺牲,但因未能在规定时间拿下目标高地,不仅没有嘉奖,带队的副团长受到严厉处分。
突然理解张守政为何会特别强调:“进攻的时候,没有一人退缩。”
这是为每一个1营的战友说的。‍‍
这场战役离我们如此之近,如此的惨烈和悲壮,但我们都在加速遗忘。
作为一名真实战争故事的记录者,我非常清楚,这些年轻的战士,无论他们的表现多么骁勇,无论他们的目的多么崇高,对他们的宣传太少,以至于和民间的隔阂越来越深。
这种隔阂,让无数参战老兵感到委屈;这种委屈,也映射到我,走进陵园感受后更加明显。
因为我明白,在战场上,每一个士兵都是为了他的国家和人民在战斗,他们的牺牲是平等的。

这次去麻栗坡烈士陵园,正是清明节,又正值老山战役胜利四十周年纪念,全国各地的参战老兵,能来的都来了。
老兵们以排、连、营为单位,一次次走进麻栗坡烈士陵园。
大家没明说,但心里都清楚,老兵们老了,能来一次是一次。
下一个十年,还有多少战友能团聚?
他们搬来一箱一箱的酒,拆散一条一条的烟,拿着一张小字条,挨个墓碑数过去,第几排第几号,找到熟悉的战友。
然后,用酒洗墓碑,用烟祭战友。
“兄弟给你点烟啦,你安息吧!”
“兄弟,你一口,我一口,干了。”
那种感情,只属于经历生死,只属于可以交出后背的兄弟。

老山主攻连118团8连连长彭燕良祭奠战友

除了敬酒,就是用酒擦拭墓碑,这也让麻栗坡烈士陵园成了酒香味最重的一个陵园。
有家乡带来的酒,有老山本地酿的酒,还有大家都熟知的茅台酒。
大家将酒泼洒在墓碑上,开始擦拭,从上到下,不放过每一个缝隙。
我站在旁边,会忍不住想,他们很像在擦拭伤痕累累的战友遗体。
上战场的军人未必都能喝上庆功酒,但老山的军人们,没有一个人拒绝出征酒。
对越自卫反击战“出征”前,能喝上一口茅台,成了战士们不约而同的心愿。
有一次出征前,军长问突击队员:“你们还有什么愿望吗?组织尽量满足。”
大家都不说话,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喊道:“总听说茅台酒,但还没喝过,能不能在出发前喝上一口?”
战士话音刚落,战友们都笑了。可是军长没有笑,他命令警卫员:“去把能买到的茅台酒都买来,为战士们壮行!”
那一夜,附近的茅台酒都卖光了。
天亮时,每个战士一碗茅台酒,大家互相敬酒。
战士们喝完酒后,在“砰砰砰”的摔碗声中,悲壮地走向了战场,而这一碗酒对于他们而言,就是诀别酒。
在转身时,突然一个战士喊道:兄弟们,咱们烈士陵园见了。
军长落下了眼泪,目送所有战士离开。
战士们完成了攻坚任务,可有四十人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永远留在异乡的土地,守护这片神圣的国土

这些活下来的战士,都遵守当初的承诺,每年都会带着酒来到云南麻栗坡县烈士陵园,和战友们喝喝酒,聊聊天。
还会去看望战友们的父母,替牺牲的战友们尽尽孝……

在拥挤的祭扫人潮中,有位老兵也在用茅台酒反复擦拭一块墓碑。
这酒,老兵自己可能也不一定舍得敞开的喝。但此时,他将酒挥洒在墓碑上,左一遍,右一遍,让酒沁透了整个墓碑。
被茅台酒清洗过的墓碑格外透亮,我过去一看,烈士名叫文吉美。
酒香背后是浓浓战友情
老兵何祖猷向旁边的人介绍说,他俩是同学,关系很好,文吉美从小开始练武功,功夫相当了得,体质也很好。
那时候条件差,虽然老家是贵州,但也从来没有喝过茅台酒,这次带来,让他们喝个够。
当时我并未觉得异样,和老兵简单聊了几句就分开了。等我第三天回昆明,在路上回看陵园的视频,突然觉得烈士文吉美这名字很熟悉。
赶紧把视频发给河南老兵曹银选看,他回信息说,是他的通讯员。
曹银选是118团3营的副营长,1984年收复老山时,3营是主攻营,他负责带队指挥主攻连8连,当时的通讯员就是文吉美。
文吉美是为了掩护他而壮烈牺牲的。
在曹银选的记忆中,文吉美个子不高,很少说话,总是默默工作。
战斗打响后,文吉美负重几十斤,一直跑在他前面探路,还根据炮弹飞来的声音判断弹着点,想方设法用身体去掩护曹银选。
他对曹银选说,自己死了不要紧,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又没有妻儿牵挂,副营长千万不能“光荣”,还要指挥战斗呢。
就在指挥队伍进攻54号高地时,曹银选突然遭到敌人高射机枪的疯狂扫射,左侧战士牺牲,守护在右侧的文吉美,一把将他推下山坡。
等曹银选从山沟爬上来,紧急呼喊文吉美时,却再也听不到那声熟悉的“到!”了。
只见一位不认识的战士,正在给文吉美包扎头部的伤口,文吉美满头都是血,嘴唇紧闭。曹银选扑过去抱起他:“小文!小文!”
见没有任何反应,曹银选摸了摸小文的脉搏和心脏,已经都停止跳动了,手也渐渐冷却。
曹银选多希望小文能醒过来,但他知道不可能了。
他用手帕擦去文吉美脸上的泥土、汗水、鲜血,把他身上横七竖八的沉重战斗装备一件件卸下来,让烈士的身躯平躺在老山上……

曹银选将战友们的故事记录在《老山战役》一书中

战前,有的干部主张写遗书,有的干部不主张写。
曹银选不主张写,不是他们没有抱定为国捐躯的信念,而是有信心完成作战任务胜利归来。
战场上,指挥官时时刻刻都处在高度紧张和危险之中,身边的通讯员是最值得信赖和依靠的战友。而这些通讯员也都是挑选身体和军事素质好的,他们要随时准备为保护指挥官而献出宝贵的生命。
尽管文吉美的牺牲是职责所在,但曹银选一直觉得自己欠文吉美一份情,常常深感负疚。
他想要找到文吉美的家人。

1986年,曹银选转业回到河南老家,开始了寻亲之旅。
可惜当时通讯落后,只知道烈士家住在贵州凯里边远的农村,他拜托战友去找,得知因当地修水库搞移民搬迁,不知道具体地址了。
曹银选没有放弃,一直在想办法打听。
直到2007年,贵州的战友才传来好消息,找到文吉美家人了。
文吉美牺牲后,母亲经受不住打击心脏病发作去世,哥哥和弟弟也常年在外打工维持生计,家中只有老父亲一人,靠着微薄的抚恤金艰难度日。
曹银选听后很是牵挂,带着家人,辗转千里去看望日思夜想的亲人。
看着不曾相识又似曾相识、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烈士家属,曹银选和全家人紧紧相拥,都哭成了泪人。

曹银选和烈士父亲讲述了烈士在战场上英勇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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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白发苍苍的老父亲,望着那张挂了20多年,早已经发黄的烈士照片,一股心酸涌上曹银选心头。
如果文吉美还活着,这个家一定不会像现在这般贫困。
曹银选知道,他说什么,文吉美都不会再回来了,这个家永远失去了最优秀的儿子。
他把准备好的3000元送给老父亲,老人家说什么也不要,说:“儿子是为国家牺牲的,保护他是应该的。”
最后在战友们极力劝说下,烈士父亲才收下这份心意。
此后,曹银选和烈士的家人一直保持的联系,默默延续这份官兵情、战友情。

曹银选和烈士家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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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银选是诸多指战员的一个代表,很多人问过他,你能活着回来,会感到幸运吗?
他说,不。因为他的幸运是有代价的,是战友用生命换来的。
去年我去河南郑州出差,当时曹银选就给我讲了文吉美的故事,讲到情深处,年逾六旬的他也哽咽了。
当时我们就约定要把文吉美的故事写下来,但一拖再拖,一直没能完成这个约定。
陵园里九百多块墓碑,这次却刚好拍到文吉美的墓碑。冥冥之中,真觉得这些烈士是有灵魂的。
就在我离开麻栗坡没几天,曹银选也重返了那里,他的3营在老山战役中牺牲了39人,他得和这些兄弟都说上几句。

曹银选在祭奠3营牺牲战友

看着老兵们如此用情,我就在想,以后他们老了,来不了了,还有多少人会来看望这些烈士?
我们还记得他们吗?我们还愿意记得他们吗?
有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担心时代变了,一些精神也会随之失落。
记得离开麻栗坡的那天早上,在烈士陵园的祭拜队伍中,认识了一个4岁的男孩。
他的外公是参战老兵,这次跟着外公重返旧战场,他跟在外公的后面,有模有样学着外公,立正、稍息和敬礼。
我问他,长大想干什么?
他说,想当兵。
我又问他,为什么想当兵。
他说,当兵了,就可以像外公一样勇敢。


真实战争故事
记录战争下的人生,为国家留史,为民族留记,为烈士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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