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生命的渴望和对自我的超越，是人类的本能之一。对生命、宇宙本源的追问，大约也是人类潜在的本能。先秦时期，已经成为中国主流文化之一的仙文化与道文化便是这两种本能的外在诉求。仙文化期盼人类寿命无限延长，并具有超常能力，他们通过寻求并服食不死药以期达到目的，有著名的嫦娥奔月传说。而道文化以为肉体生命是有限的，大道是宇宙的本源、归宿与动力，因此只有大道才是不死不生、无始无终的，他们也有自己的实践方法，如广成子教导黄帝的守一处和之说。![]()
仙文化经过秦皇汉武的推波助澜，成为非常有影响力的意识形态，但是不死之药的寻求却是竹篮打水。所以在当时的条件下，人们除了服食丹砂之类仙药之外，还依据“服金如金，服玉如玉”的理论和药金技术，开创了冶炼金丹之术，他们试图通过科技手段改造生命，提出“我命在我不在天，还丹成金亿万年”的豪言壮语。外丹虽然在长生实践上以失败告终，但它在医学上有其价值，在化学上却起到了奠基作用，其理论与术语也对其他修养方术产生一定影响。战国时，仙文化与鬼神文化合流成方仙道，而庄子在仙文化中注入了道的内核，又描绘了令人向往的藐姑射山神人形象。秦汉以来，仙文化进一步吸收诸如导引、食气、合气、精思等各种养生技术，并逐渐吸收道文化精髓，于是仙、道初步合流，称为黄老道，再演变成晋唐的道教。于是道教便成为以虚无大道为根本（实质），以神仙崇拜为表征（现象），以道术为手段，以济度为功德，以得道成仙为目的的宗教。诸道术的目的，是为了能够成仙。唐代，论说仙的实质，阐释道教的梦想，不再是受佛教影响的道性之神，也不是肉体长生，而是以道气为根据，期盼形神俱妙、与道合真。如司马承祯《坐忘论·得道》说：“人怀道，形骸以之永固。资熏日久，变质同神，炼形入微，与道冥一。散一身为万法，混万法为一身，智照无边，形超靡极，总色空而为用，含造化以成功，真应无方，其惟道德。”这种形道合一的理念便成为道教的最高梦想。二
汉唐诸道术中，以炼丹最有影响力，“丹”便成为整合各种养生修炼方术的概念，进而成为证道之术，即是我们说的“丹道”。丹道，金丹道的略称（金丹，是金液与还丹合成一词后的省称），指仿效宇宙天地造化，于鼎炉中炼成用以服食的金丹的理论和方法。从历史来看，丹道有狭义、广义的不同。广义的说，丹道是指通过内丹、外丹修炼而与道合真的理论与方法，即是炼丹以证道的体系。现在人们常说的丹道，是狭义的，或指内丹道，或指炼丹之理法。丹道离不开火炼之药物、炉鼎、火候三要素及水炼之华池金液之说，离不开大道。道门有许多炼养及内修方术，但离开了药物、炉鼎、火候三要素，离开了华池金液之说，就不称作炼丹。如果仅仅是炼丹，而不能与天地造化和大道相通，那也只是丹法、丹术。丹，原意为赤色石头，指丹砂这种矿石。后来泛指各种矿物、植物等通过火炼或水炼炼制成的丹药。因炼丹术的兴盛，诸多内修术也丹化，逐渐成为内丹术。内丹之丹，由人体的精气神炼制而成，按现代的说法，它由人体精微的物质与能量构成。炼成者，内视可见其形，所谓“大如弹丸黄如橘”“圆陀陀，光烁烁”。所谓的道观念，源自先秦道家。依老庄之言，道指生命、社会、神灵乃至宇宙的本源与归宿（吴筠称其作“虚无之系，造化之根，神明之本，天地之元”），道是生命、社会、神灵乃至宇宙的根本动力。道体至虚至无，却能化生万物。汉代以后，通常称道为元气或道气。《参同契》构建的外丹理论，在唐代已经不能满足需要，人们便寻求道气为根据，于是元阳子提出“有质不堪为伴侣，无质生质是还丹”著名论说。唐末五代，以钟离权、吕洞宾、谭峭、陈抟等为代表的高道的影响下，内丹术也成为修道证道的工具（钟离权整合《参同契》阴阳五行和合、消长理论和《坐忘枢翼》炼形为气、炼气成神、炼神合道的三炼理论。谭峭用“通塞”统合大道万物，用“忘”字诀统合阴阳交媾及三炼之论。而陈抟用《参同契》理论并援引了佛教的空论丰富道论）。钟吕、谭峭、陈抟等初步完成了由术至道的工作，勾画了丹道的基本框架。大致说来，内丹道有三大流派，其一以钟吕为代表的，以真息命气为重，再炼气成神的先命后性（神）的一派，其二以陈抟、谭峭和全真道南北宗为代表的，以心性为主，以命气为从（或称“先性后命”），甚或以性兼命的一派，这两派属于清修。另外，还有从男女阴道合气演变而的丹派，或称阴阳双修，或称彼家丹法。其上乘者为离形神气之交，由北宋高象先传出，后因张伯端的《悟真篇》而形成巨大影响，所谓的丹道东西派都是其流变（其下乘者者演变为采补泥水丹法，受到正统丹家批判），这是其三。而外丹道，明清以来主要是天元神丹之说。需要注意的是，一些旁门邪说也混迹丹道之中，小心甄别。三
丹道是唐末五代以来，道教自身发展整合的结果。它以“丹”来统合传统仙术，并归宗于“大道”，于是乎将道教的义理教义、道法仙术、神仙信仰整合，成为道教新的形态。当全真道南北宗建立丹道教团后，标志着道教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影响至今。丹道不仅在道教内部产生重大影响，也对医家产生影响。丹家与医家结合，并提出新理论，研制新药物的，元代王珪算是一个代表，他提出“两肾中间，白膜之内，一点动气，大如箸头，鼓舞变化，开合周身”的命门新说，明清时得到发扬；他自制的礞石滚痰丸疗治痰症效果卓著，人称神仙。这两者都源自他的医学知识和内炼功底。清晚期成都的火神派，也是基于命门火的发挥。蒋维乔的初期静坐经验，也还是丹法治病的效果。外丹方面，近世张觉人的《外科十三方考》《中国炼丹术与丹药》等所记外丹方，在今天临床上仍然具有较高实用价值。丹道重技术、重生命、重本源，还对其他宗教徒产生一些影响，如薛道光、柳华阳等僧人学习丹道，祁静一等伊斯兰教徒将丹道修炼融入其实践，民间宗教也把丹书当成自己的教本（如天地门把《觅玄子语录》改作《杓峪问答》成为自己的经典，青莲教杨守一平时诵持《性命圭旨》等）。明清以来，丹道在知识分子群体中也得到相当广泛的传播，并影响到戏曲、小说等的创作，如兰茂有《性天风月》之曲，《西游记》也大量运用丹道术语与意象。丹书在明清的大量造作与传播，使丹道几乎成为公共知识，对人们生活产生不少影响。四
丹，是道教重科技的重要表征之一；道，是道教最根本的信仰。对丹的理解，随着科技进步，道教会有不同的解释。大约东汉初年，魏伯阳造作《参同契》，依据阴阳和合消长理论解释炉火外丹诸事。宋代知识体系下，道教或称“本来真性号金丹”，或说先天一炁为丹母。近代以来，随着西方科技的传入，道教人士也寻求新的解释，如民国时万启型将“真息”比拟为“无线电”。内丹道实践中，通常说神炁（或精气神）交结成丹。什么是神炁？气功热时也有相当多的讨论，只是因为多种原因，未能得到很好的解释。比如气，是最具物质性的元素，但是，所谓的气，是从生命活体的觉受而定义的，从修炼角度说，不同层次，其所指不一，因此气所指并非单一，而是异常复杂，如果不能将之细分，则难以征集相关数据，难以“科学化”。现今对丹道的研究和阐释，存在许多问题与难题。其实，只要我们回头一看，就能发现解开问题的钥匙，所谓的丹功，不过是证道之术的指称而已，在汉代外丹兴盛之前，先秦道术未有丹名，而在现今科技发达的时代，也完全可以脱离丹名，吸收科技方法与理论对道门修炼进行新的解释。但难题是，现今道门将修炼当成个人之事，而不是作为道教的核心内容之一，因此缺乏研究的基础材料，缺乏科研支持，即不易找到道门修炼的可重复操作的经验与相关数据。五
丹道，是对唐末以来道教修炼的综合性表述。未来对道教修炼的表述，可能会继续沿用丹道这个名词，更可能会有创新的概念，如用道学等观念。那么道教修炼有什么现实意义呢？除道教自己发展需要外，简而言之，道门修炼有以下意义。一是增进身心健康。道门内炼工夫，有个门坎，丹书称作“炼己筑基”，通常称作入静。入静，是一种身心高度和谐的虚凝状态，是一种潜含目的性、具有良好协调性、高度有序化的清明虚灵、空爽安和、浑然一体状态，在行住坐卧中都能感受到。入静之后，因身心保持着虚凝冲和的状态，便会大大的激活身心活力，而多少类似于婴儿的生机状态，维持健康快乐。即使未能入静，道教的静心和养生方法，也可以减低亚健康、减缓非健康状态。二是促进人际和谐。有了健康的身心，自然容易理解事物之间的相互关联，自然愿意保持长久发展，便不会事事以自我为中心，也通常不会为了寻求短期利益而损害长远利益，这样有利于与他人、社会的和谐发展。而且道教强调内功外行，即不仅要在身心修炼上达成一定的目标，还要行善积德、回报社会。因此可以这么认为，社会健康是身心健康的延续。三是提供对生命终极意义的思考和宇宙本质的追寻的一种向度，助力人类文明的发展。道教以为生命的终极意义在于参赞化育，功成身退，而后与天地一体，逍遥于无何有之乡，这是生命效法大道之行的最终梦想。而道教对宇宙“虚而不屈、动而愈出”“万物作焉而弗为始”“万物归焉而不为主”诸本质的理解，源自道教修行境中的特殊感悟，这不仅与量子力学理论有相通之处，有着科学的一面，也似乎有助于人类从神学下真正解放，朝着“没有上帝的宗教”前行，从而将科学与信仰进行有机整合。可见，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丹道或道门修炼和党所提倡的“健康中国”“和谐社会”“人类命运共同体”等理念有相通之处，值得深入研究和推广。此文是《丹道“探秘”》（《中国宗教》2019年第7期 ）的原稿，但调整了一个易引生误读的句子的前后次序，标题改了两个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