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陕北｜马雨平 张燕：木华黎的墓
文摘
文化
2024-02-29 15:24
陕西
01
榆林的风里，总是有着鄂尔多斯的气息。
就像当年那些从河套地下来游牧民族的骑兵，迅捷凌厉，野蛮粗犷，摧枯拉朽。千百年之后的的今天，当我站在毛乌素沙漠里时，总还是能感到这股寒意——北风的凄寒和穿越时空的杀气，刺骨侵髓、摄魂夺魄。现在——2023年的初冬，我们来到了榆林市榆阳区的小纪汗镇。此行的目的地离榆林城并不远，行车半小时就到了这个小村庄，它的名字叫井克梁村。井克梁这个地方在西夏、金、宋和蒙古对峙的时代，属于西夏的夏州辖地。小纪汗、井克梁，听上去就有一股浓浓的马奶子酒味，就连周边的村子都是一些在我看来奇奇怪怪的名字，什么牙世兔、可可盖，还有昌汗峁、阿拉补，这些都是蒙古语音。虽然这儿居住的已经没有几个蒙古人，可蒙古人的痕迹就像那掠过一排排沙漠防护林里的风，让人不由得不走进历史，去探寻这名字背后的故事。![]()
井克梁是个小村子，井克梁村其实是蒙古语的音译。蒙古语“真正”的汉语音译是“京肯”或者“金肯”，当地人称作“金克敖包”，意思是埋葬英雄的地方。经过流传，转音成了如今的井克梁。在村子西北有个高高耸立的沙梁，埋葬着一位蒙古族的大英雄，他的名字叫木华黎。踩着柏油路上的流沙，我们上了沙梁，看到一个广场，几座小庙和石头碑楼。碑楼左右联记：“沉毅多智犹车之有辕，雄勇善战如身之有臂，”横额是“民族兴旺。”这幅对联虽然对仗不是甚工，但是完整的概括了墓主人的功迹。从文风看，也是民众朴素情感真实的反映。在空旷的祭祀广场西侧，立着一块大理石，上面题写着一行朱红大字：札刺亦儿人——国王木华黎之碑。下面用蒙汉两种文字刻着立碑人的名字。到旁边的庙里去看，供奉的却是汉族的关公。![]()
庙侧有一排砖砌的墩台，一一数去，总共是十三个，上面披满了天蓝色的彩绸，这些就是蒙古人心里最神圣的敖包。敖包是蒙古族人的精神寄托，是心灵与长生天交流的神圣地方，十三个敖包可能是显示主人身份的尊贵。据说在清末时期，周边蒙汉百姓自发此地修建起关公庙，将木华黎墓敖包与关公庙共用一墙，使敖包与庙宇成为一体，成为了今天蒙汉群众共同敬拜之地。所以，这个地方也叫井克梁木华黎十三敖包。![]()
我其实并没有英雄情结，只是一时的好奇才闯入了这个小村子，也在不经意间闯进了一段神奇的历史。木华黎，在陕北的历史上留下了深刻印迹，却让人陌生无比的木华黎。对于木华黎我其实是没有太多印象的。蒙古最大的英雄是铁木真，在他射落亚欧大雕的时候，在他的汗血宝马左右冲杀的不世功臣里，有着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的著名“四杰，”“四杰”也被称为“四骏”——木华黎、博尔术、博尔忽、赤老温，这四人骁勇善战，为蒙古帝国立下了赫赫战功。木华黎生于1170年，自幼为铁木真家奴，跟着铁木真马前鞍后，东征西战，成为四杰之首。铁木真统一蒙古成为成吉思汗后曾对木华黎说：“国内平定，汝等之力居多。我之与汝犹车之有辕，身之有臂也。”在我读过不多的书里，和元朝有关的书，更是少的可怜。这倒不仅仅是因为元朝只有98年历史的原因，周朝倒是有800年的历史，我读了的也没几本。我想主要是因为我们对这个王朝有太多的情感隔膜。周秦汉唐这些朝代里，多多少少还知道一些历史人物。可能是因为这些王朝是中原民族，是我们汉族人建立的，而元朝是蒙古人建立的一个王朝吧。我们不只是潜意识里对这些游牧民族建立的王朝有先天性的排斥，在我们的主流文化里，和这些王朝有关的记忆也有更多的是负面的。就连距离我们最近的封建王朝清朝，在一些人的历史知识里也不过是乾隆下江南，还珠格格、小燕子。除此之外这些朝代没几个人物能够让我们耳熟能详。历史上那个统治陕北的金朝，我们小时候也只知道个金兀术，但是如果不是岳飞，谁又知道金兀术是谁呢？如果游牧民族打中原民族，我们同情和支持中原民族，因为我们觉得我们是中原民族。可如果是游牧民族打游牧民族，我们该支持谁呢？这个选择题在公元12世纪的陕北，就是一个真实的二难选择。蒙古人的铁蹄踏上了陕北，那时候的陕北，一多半儿已经远离了中原王朝的控制。保卫陕北的是党项人、女真人建立的政权。我说的就是蒙古征服西夏，征服金朝的战争。在此之前，陕北这块土地南边属于宋朝，西北部属于党项人建立的西夏。公元12世纪，陕北是宋、夏、金分治的时候。从建隆元年到建炎元年（公元960～1127年）的167年中，赵宋和西夏时战时和，在陕北发生规模较大的战争有56次之多，平均每3年1次。陕北仅有几座城池的城头上的大王旗变幻快得就像舞台上的幕布。有记录的是陕北被西夏围攻过的战事有延州2次，绥德城5次，陕北最北边的麟府二州更是倒霉，足足被西夏人打了14次。但宋、夏终于也没有分出个胜负来。然而，宋朝对付不了的，契丹人可以；宋朝打不过的，女真人可以。![]()
北方的契丹建立的辽国也时不时跨过黄河，狠狠敲宋朝几榔头。逼得赵宋抬不起头来，今天给这个称弟弟，明天给那个作侄儿，直把个祖宗点检天子赵匡胤的脸面丢到了黄河里。然而恶人自有恶人磨，女真人世代受辽国契丹贵族的压迫和剥削，也起兵反辽。宋朝不顾新仇，先报复旧恨。赶忙联金灭辽，将奉辽的岁币转纳于金国，金也同意将被辽国强占的燕云十六州之地归宋朝。可是宋朝太丢人了，白送的东西都拿不到手。辽国灭亡以后，宋朝便失去了还能挡一挡女真人的辽国作屏障，真是前门赶出狼，后门迎来了更凶狠的虎。女真人发现宋朝这个纸老虎太好欺负了，马上同曾经的同盟国翻脸，不仅不给燕云十六州，反而把宋朝的两个皇帝佬掳走，并一鼓作气将宋朝赶到了淮河以南。“靖康之难”将上邦之国汉民族的自尊心放在脚下蹂躏殆尽。赵宋子孙偏安一隅，满拟缩头度日。可是在黄雀的眼里，螳螂也不过是一只蝉而已。没等黄雀品尝到螳螂的美味，蒙古人的弹弓就射了过来。结果是蝉飞螳螂跳，黄雀被火烤，大家都成了蒙古人的食物。蒙古族在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骑鞭指引下，完成自身部落统一后，很快开始了古代亚欧战争史上最为规模宏大的征服战争，在短短的几十年时间内，蒙古骑兵就像鄂尔多斯高原的疾风横扫欧亚大陆，其势无人可当。马蹄所到，一顶顶皇冠落地，一个个王朝覆没。很不幸的是，这些倒掉的王朝里，就有着宋朝的世仇——夏、金，当然还有宋朝自己。史料告诉我们，13世纪初，在陕北大地上表演许久的宋、夏、金三国在争来斗去，生死未决之时，都国势日衰，就到了落幕的时刻。1209年，蒙古人并包围夏都中兴府，迫降西夏，并裹胁西夏联兵侵入陕北，开始了侵陕、并陕的战事。柳木钻牛角，一物降一物，金朝也到了天道轮回的一天。1208年，成吉思汗发动了侵金、灭金之战。蒙古军纵横金境，从华北到东北，攻破了金朝华北、山东、辽东全部国土。金朝被迫签订城下之盟，并于1214年放弃中都继续南迁。女真人在中原呆久了，再也不愿回到东北苦寒之地，到死也再没有逃回故地。这一点，倒是比百年之后，蒙古人建立的元朝强些。![]()
蒙古军从1216年攻入陕北，几进几出，用了20年时间占据了陕西，为宋、夏、金的历史画上了句号，也结束了自唐末以来开其端而北宋亡后陕西的分裂局面。在陕北战场上的蒙古统帅，就是木华黎。然而历史的吊诡之处是，木华黎为成吉思汗征服了中国大半个北方，在陕北却没有攻下延安城，在西府没有攻下凤翔。而抵挡住木华黎的铁骑的，是金朝的一位英雄完颜合达。大金贞祐四年（1216）夏天，蒙古将军三木合拔都率一万骑兵，督西夏军攻至延安城下。金朝以乌古沦庆寿为元帅左监军兼陕西统军使，在延安抗击蒙夏联军。蒙夏军攻城不下，转攻延属各地。八月，联军中的夏军攻安塞堡（今安塞县北），被乌古沦庆寿击败。又攻鄜州，乌古沦庆寿与战于州境的仓曲谷，州城得以不陷。三木合拔都率蒙古军绕鄜、延而南下，于九月间攻入坊州（今黄陵县），随即进入关中。![]()
次年，成吉思汗西征中亚，将南方夏、金之事尽委木华黎。木华黎受封为太师、国王，承制行事，此后六年间，木华黎全权经略南方汉地的军政事务。1221年冬，木华黎引军由东胜州渡黄河南下，途经西夏时，又征夏军5万余人相属，联军而进。十月，木华黎由夏境攻入葭州，留兵5000守葭州，造舟建浮桥联络河东以资饷。木华黎率军继续南下，攻破绥德，破马蹄寨和克戎寨，在绥德与夏军会合后于十一月间再次进军延安。陕北重镇延安府由金元帅知延安府完颜合达与金将纳合买住据守。完颜合达是金朝的抗蒙名将，面对木华黎大军从容布阵。此时，陕北的绥、鄜等数十城相继陷落，延安已成孤城。他在一个寒冷的冬夜率敢死队摸出城去偷袭围城联军中的夏军。夏军猝不及防，被金军追杀40多里。完颜合达乘胜反攻蒙古军，以兵3万出城东。木华黎在延安城东山谷中埋伏，派部将蒙古不花以骑兵3000人诱攻金营，金军杀出时，蒙骑丢弃旗鼓而走，完颜合达追入山谷时，蒙古伏兵冲出，杀死金兵7000多人。完颜合达拼死突出，逃回延安城内。蒙军围攻延安两个月之久，终未攻下延安城。木华黎只得留军围之，自率军继续南下攻入关中，攻占京兆（今西安）。蒙军旋又退出，准备取道陕北进取山西。闰十二月，蒙军再破鄜州后由鄜州经丹州（今宜川县境），攻破牛心寨，守将杨贞扑黄河而亡，阖门殉节。木华黎军在壶口设乌仁关。凿石为窝，树桩拉索，建成一座上铺木板的铁索桥，载渡大军渡黄河攻入山西。1222年（金元光元年），木华黎在山西相继攻陷太原等地。十一月，蒙军又分头进攻入陕西。此时，完颜合达已守卫延安之功升任陕西参知政事，行省于京兆，集结西北金军主力20万固守西安，并受命统一指挥陕西全境战事。木华黎率蒙军主力西攻凤翔。金蒙双方集结兵力数十万，此后的九年间在凤翔进行了三次大战，完颜合达坐镇京兆，指挥西府战事。1223年初，西夏派步骑10万助蒙，蒙夏联军数十万，再次合围凤翔。攻城月余，终于不下。木华黎仰天叹道：“吾奉命专征，不数年取辽西、辽东、山东、河北，不劳余力。而前攻天平、延安，今攻凤翔皆不下，岂吾命将尽耶？”1223年二月，木华黎不得已全师撤退，凤翔围解。东归至山西闻喜时，木华黎竟然郁郁病死于军中，卒年54岁。蒙军将他的灵柩运回陕北安葬在夏州。假如他还能活48年，他就能见到成吉思汗的孙子忽必烈统一了中国，建立了元朝，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这个机会。![]()
木华黎作为蒙古侵金前期的统帅，勇悍绝伦，几乎攻无不克，然而在陕西战场却迭挫于延安、凤翔两城之下，大大挫伤了蒙军锐气。让人唏嘘的是，西夏人守陕北，金朝人守陕北，守将都比宋朝人表现优良几十倍。南宋出虽然有抗金英雄岳飞，但是他从来没有来过陕北的土地抗金。陕北也出了个抗金英雄韩世忠，可韩从来没有在故乡的土地上与金人作过战。他自己也终老南方，埋骨西子湖畔。难怪一些人在看了电影《满江红》之后，才猛然发现，原来，和岳飞一直作战的金兀术们，才是陕北大地的主人。金兀术是大坏蛋，无恶不作、十恶不赦。岳飞是大忠良、大英雄，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小时候我们受到的教育就是这个样子的。但是我们不能不承认岳飞是宋朝的抗金英雄，完颜合达是金朝的抗蒙名将，那么，木华黎又何曾不是蒙古民族的大英雄。我们同情羊，是因为我们是羊。如果我们是狼，那我们又会同情谁呢？站在上帝的视角，狼吃羊也是无罪的，如果狼有罪，那么羊对草原也犯下了罪。我们中国古代有个圣哲老子说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大家都是草扎出来的狗，祭祀过后终究是要归于黄土的。但我们其实不是刍狗，我们是万物之灵，是人，是人就会有情感，就会有立场，有了立场，就有了是非。在十三个敖包旁边转来转去，望着上面摇曳的蒿草，让人思绪纷飞。蒙古战神木华黎和汉族武圣关羽陪伴在一起被蒙汉人民共同敬仰，这本身就是一个传奇。木华黎死得落寞，关羽死得悲凉，却丝毫不影响后人对他们的崇拜。这是因为他们活着的时候有一个共同之处：忠勇尚义。这，就是中国英雄的灵魂底色。木华黎的墓，在其他一些地方也有着传说。井克梁是不是真正地埋葬着木华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埋进了蒙汉人民的心里。无论历史给他什么评价，无论他的功过怎样定论，这都不影响他是一个英雄的角色。元朝以后，井克梁这片地属于乌审旗四营维古尔津部落的领地，是蒙古人对国王木华黎的魂祭之地。到了清末，走出长城垦荒的陕北人在此定居，蒙古人逐渐向北迁徙，这儿也慢慢变成了农耕之地，明长城以北这些土地在清政府的主持下划归特莫额图的巴嘎其其日嘎纳。直到今天！![]()
此行，让我也记住了蒙古语的巴嘎其其日嘎纳——小纪汗。而归特莫额图，就是我们现在的榆林。木华黎英雄一世，挫于延安，葬于榆林。给陕北历史的民族交融增加了传奇的色彩。中华文明五千年的历史验证了一个道理，不同民族是可以和平共处的，融合的基因是文明而不仅仅是血统，这样就有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现代中国。当融合成为结果，冲突也只是融合的过程。中华民族就是这样从五千年的历史上逐渐走进了世界民族之林。往出走时，我们看到了石碑楼正面刻的对联：“通中西商路促五洲文明展雄才，定华夏版图开一代皇朝助太祖。”这，大概就是后人对木华黎的定论吧。◎ 摄影：张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