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站在家乡的土地上。
寨子村又名寨子上,是我的家乡,也是黄河西岸一个普通的村庄,寨堡里因居住的人都是水南杨姓的后人,所以称为“水南寨”。据有关资料记载,是宜川县清康熙以前具有防御功能的35座堡寨之一。寨子村的村名可追溯到明朝,在明朝时期属于康平里第一保甲。因为明朝对乡村社会的控制实行里老制、保甲制和乡约制。里,在明朝,类似于今天的自然村组。明朝沿袭了之前的几个朝代制度,把几十户为一里变成一百一十户为一里,十户为一甲,管理里的人为“里长”,管理甲的人为“甲长”,里长和甲长主要负责这一百一十户的户口及纳税等事务。
据《薛续志》记载,宜川地处万山之中,自古为贼薮,盗贼乘机则聚,出没无常,人们居无庇护,历苦匪患。朝廷下令乡民随地选择扼要地点修堡筑寨,还可配备刀矛剑戟、火器等,各自为守,防患于未然。村里的先祖们为减轻民苦,躲避匪灾,免遭侵害,便修建了这座四面悬崖,深沟环绕,易守难攻的村寨,若按明朝最后一位崇祯皇帝算起距今已有397年(崇祯初年约1627年至2024年);若从同治元年重修堡寨起始距今也有162年(同治元年1862年至2024年)。
寨子村地处晋陕大峡谷西岸,东临滔滔黄河水,西依巍巍安乐山。安乐山是境内最高的一个山,传说唐朝安史之乱叛将安禄山曾在此安营驻军,被唐王朝军队剿灭后,“禄”改换成了“乐”,也许是寄寓人们安居乐业吧。据《吴志》记载,在宋朝时期有一支军队陈兵于安乐山上,因主帅令唱安乐词,以慰劳戍边将士,故而命名为安乐山。山上有一座真武神庙,古木参天,庙宇林立,宋朝灭亡时庙宇被元朝金人焚烧摧毁。安乐山作为军事要塞,一直就是中原政权和草原势力相争之地,继而这块土地也便成了中原文明与草原文化相融之地,对它的繁华或苍凉都印刻在厚厚的志书中。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安乐山基本上是一座光秃秃的山,不生五穀(gu),不游麋鹿。经过一代又一代乡民持之以恒地植树造林,时至今日安乐山才换了新装,草木葱葱,绿荫如盖。
登上安乐山极目四望,东面是山西境内的高祖山,西面是一道道连绵逶迤的山梁,有高树梁,赵庄梁和垫背梁。南面是与渭南韩城相接的蟒头山,传说在楚汉相争时期,山里有一条大蟒蛇,吸收天地日月精华成精了,经常伤及四周村民,壮士刘邦闻讯后,降服了蟒蛇,并用剑斩断了蟒蛇的头,这就是蟒头山的来历,也曾是刘邦屯兵休养生息的地方。北面是延长县的狗头山。
俯视山下,苍茫高原,千沟万壑。相传,古时候有一个精通地理勘察风水先生,路过安乐山,慎思细看,发现这里整个地理形势犹如一棵巨大的葫芦藤,开枝散叶,而寨子村的地形恰似藤蔓上结着的葫芦。可谓是藤上结瓜,按风水学叫做“金线吊葫芦”。中国古代最著名的风水著作对理想居住地就有这样的描写:水代表阴、山代表阳。寨子村背对起伏山峦、面对滔滔黄河流水,这种地势就是负阴抱阳的绝佳位置,符合风水中关于建村选址的理想标准。正是这样一块风水宝地,千百年来,佑护着这一方水土的安宁、幸福。
通往寨堡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位于陡峭的山梁上,它是供村里所有人出行比较方便的一条主要大路,其实也不是什么大路,最宽处只不过是能同时并排三四个人行走的一条方便之路。过去人们出行主要是人背和牲口驮。直至有了架子车后,这条路才相对宽展了一点。在村口,有寨堡城门一座,城门外是一道宽宽的壕沟,用宽厚的木板做成吊桥,吊桥上下吊放自如。吊桥旁有一座用土墼垒建而成的碉堡。通过吊桥后,走一段陡坡,便进入寨堡内,寨堡地势是西北高东南低,上庙为关帝庙坐西面东,庙门前有一口大钟,大钟由家族人募捐筹集而铸,钟面上铸有捐资人员姓名以示纪念。一条以东西走向的巷道贯通寨堡,长约500余米左右,瓦房、泥墼(ji)窑作为主要宅院沿巷道两旁依次而建,家家户户都是紧贴着地界边一户挨着一户,虽然错落不齐,高低不一,但是还是有模有样,有院墙、大门,类似―个个小四合院,大约有五六十间,除此之外,村寨内还有酿酒坊、磨坊、油坊、马坊、药铺等。位于村东最后的建筑的是娘娘庙,村里人也叫下庙,是紧贴着悬崖边而建,庙前有一座涝池。涝池是蓄天上之水滋养民生,在村里与人饮用的井水并重,不可缺离,也是黄土地上的先民千百年来生存智慧的结晶。在下庙旁,有第二个城门,出了城门口,是一条从村口延伸到寨子沟的吃水小路,它是曲里拐弯很不规则的一条路,大约有一二里的路程,它就是村庄里祖祖辈辈生活中永远都离不开的吃水路,我们把它叫井沟路。寨子沟河是一条浅水河流,从大山深处的石缝里出发,没多大气势,缓缓流淌。起初只是细瘦的一支,走着走着,与一些其他岩缝流出的溪水相遇,或遇低洼处成潭,或在缓坡处奔流成河,或在陡峭处激流成瀑,清澈的溪流潺潺不绝向东注入黄河,千百年来,滋养着村庄一代代朴实善良的人们。
寨内的北面还有一所城门,叫北城,城门外暗藏一条羊肠小道,这条秘密通道,平时没有人行走,只要寨堡城门遭到围攻失守,人们为了躲避危险可通过密道逃往他处。据《薛续志》记载:“贼匪数次围攻,皆未能克。贼寻因旷日持久,乡民大恐,乘夤(yin)夜潜逃,不见贼面,散居于野,牲畜被贼所掠杀。”
据记载,在朝代动荡的时期,宜川均有战事发生,尤其是同治六年,回民错误的执行清政府政策杀戮汉民,三次刀指宜川、毁城破寨。同年十一月十九日起,捻军与清兵在黄河沿岸的龙王辿,圪针滩,七郎窝进行多次激烈战斗,沿途崖窑、石岸、土寨被摧毁,商铺、房屋被烧。寨子村的寨堡作为一座防御建筑,在战火中,也难逃悲惨的命运。清光绪二十一年、宣统元年、民国初年,寨堡几经数次补修,虽说有不少地方坍塌不全,但它还能挺着那伤残的胸膛,去阻挡土匪蟊贼对寨内乡民的袭扰。抗战时期,第二战区司令官阎锡山退守黄河西岸后,在村寨附近一带修筑河防工事,碉堡74个,兵工厂一座,驻军窑洞400余孔。直至今日,遍布山梁纵横交错的战壕清晰可见,时刻提醒着人们,这里曾是抗击日寇的前沿阵地。遥想当年,军卒肃整、旌旗高展,战鼓阵阵,寨堡高耸,能不发出那种“金鼓军马声犹闻,山河尽赤血染红”的感叹吗?
新中国成立以后,天下安定,先辈们无需颠簸出走。天依然是那个天,地依然是那个地,寨堡依然还是那个寨堡,以她独有的方式,抚慰着、养育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而寨堡里人们保护她、更好地利用她,也是不变的恒久主题。
像全国各地一样,人们围绕着这块土地不间断的上演着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直到人民公社、生产责任制等生产形式,在农业学大寨的群众运动中,红旗招展、喇叭声声!大会战的工地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全村男女群众,拉着架子车,开路垦田,筑坝引水,栽种瓜果……村庄热闹了起来。广阔的田野和熟悉的自然环境维系了人们的繁衍生息,善良淳朴的民风民俗培育了人们恋乡、自强、固本、守正的文化细胞,并在寨堡扎下了根,逐渐开始向四面八方迈开脚步。从羊肠小道到砂石铺就的公路,再经历改道修成水泥路,一路沧桑一路变迁。
进入80年代,这块土地成了绿色的海洋——烤烟栽植覆盖了田野,育苗、栽烟、串烟、烤烟、送粪、碾场、收麦、打秋……人们生活的苦乐交织,人间的烟火气息在寨堡里上演着千姿百态。
进入90年代后,这块土地又成了花的海洋,苹果、梨树春季无处不绽放着粉红、洁白的满树小花朵,预示着秋实的喜悦!
人们温饱问题解决了,也相对富裕了,但农民的负担也重了,当人们没有过多少年舒心的日子后,农村各种名堂的税费铺天盖地而来,沉着的经济负担和心理压力超过了人们的承受能力。养路费、监理费、民兵训练费、计划生育费、农林特产税、教育附加税……乡镇政府也出现了“六套班子,七站八所”,像科研站、兽医站、农机站、林业站、文化站、广播站、邮电所、财政所、派出所……这些站所机构的存在,都是要通过“三提五统”的形式,对农民收费才能运行的。种田出现了经营性亏损,农民负担又造成务农效益的进一步低下,一家人就那么点地,种田模式对人们的吸引力正在丧失;城乡之间巨大的落差,更加使得许多村民将世世代代视之为生命的土地,看作是一种“负担”,于是在土地上耕作的人们,为了找到更好的谋生方式,便思考如何寻求更多机会脱离这块土地。于是人们浩浩荡荡,背井离乡,举家搬迁,冲破了各种人为的铁壁铜墙,拥进了各个陌生的城市,大量的劳动力流失,寨堡也在面临着挑战。农民走进了城市,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却只能寄生在城市的屋檐下。城市的“低保”“医保”、住房补贴以及各种各祥社会福利的温情的大网,依然将他们拒之门外。不可逾越的户籍制度,注定人们只能成为城市的“候鸟”。
离开土地没有生产依靠的农人有了一个深沉而又略带灰涩的名字—-农民工。“农民工”在城市这片原本并不属于他们的土地上,努力地寻找到自己的位置,出卖着自己劳动力,因为他们对城市有着比村庄更高的期许。
年复一年,随着城市发展节奏不断加快的情况下,乡村社会也遭遇到冲击,土地面临着的失耕、弃耕、抛荒的危机,村庄里的人事也逐渐消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同渐行渐远的还有民俗文化、地名文化、村庄文化、村庄文明、村庄精神、公序良俗……如村里的地名:上官场、下官场、马圈头、卜子咀、如家岭、前皮哨、永洼皮、四沟渠、和尚坳、山鸡疙瘩……健在的人只能从回忆中记起片段,后代人只能从志书中了解只言片语。
随着历史老人的脚步,像这样一个历史漫长的寨堡,终因政治、经济和自然环境等变化而慢慢隐入历史尘烟。
翻开志书,在书中对“寨堡乡愁”的触碰,不是为寨堡所作挽歌,也不是对乡村礼赞,亦不是对农村发展批判,而是带着尊重对寨堡再一次认识。希望每个人会读出属于自己的那份共鸣和思绪来。掩卷而思,志书中大多渗透着感伤和忧愁,但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相反,我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尽管我们正经历着“回不去的故乡,进不去的城”这一槛尬阶段,我也依然乐观地认为,这个世界会好的。用艾青话语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在我的情感的词典里,寨子村的山,高不过千米,却高耸挺拔,庄严肃穆;沟,深不过百尺,缺失灵秀,几无风姿,却是我心之所属心所向往。这里的溪水虽无容纳百川的气势,但却从容流淌,滋养万物。村庄里一草一木一岁的荣枯,一石一砖一瓦的沉浮,都像一坛老酒,浓郁醇厚,让人回味无穷。回望身后,那片土地,那个村庄,那辛勤的人们,都是揪着我思绪的线,而我就是那一枚飘荡在故乡上空的风筝。◆
杨旭,陕西宜川人。喜欢沐浴在文字之河,记录现在,缅怀过去,展望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