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无定河就是榆林人的母亲河。这两条河交汇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奇迹?这个答案一定是在清涧县。一直以来,这儿由于山大沟深,气候恶劣,导致生存条件非常恶劣,看着黄河没水吃,守着无定河光景也无定,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让这儿成为交通不便,偏僻落寞的化外之地。不曾想,就在我出生那年,考古专家在李家崖村挖掘出了殷商晚期的鬼方古城。
我的老家就是清涧县,离李家崖并不远,大约只有60多里路。然而,走进李家崖,探索三千多年前的鬼方遗址,用了我三十多年。终于,在一个杏花欲开的初春,我踏上了寻访鬼方之路。车子从清涧县向东而去,不停地上山下沟,盘旋回转,清涧的山大,大得路也遥远了许多。清涧的沟深,深得无定河也隐入了黄土之中。在几乎要到达黄河畔时,我们也看到了无定河。
无定河悠闲地趟过绥德县后,突然急躁起来,硬是在浑厚雄壮的山塬间钻出一条路来。进入清涧县境内后,在短短的十四公里中一口气转出了十六个大弯,回环往复,形成了一个S形的曲流,造型奇特、曲线优美。然后在高杰村镇的河口村一头扎入黄河。黄河对它似乎也充满了无限的柔情,在此间向西画了一个大圆,在陕西一侧形成了一个叫舍峪里的山梁,一直突出到河东,默默地迎接着从北方而来的无定河。两条河相互划出几个圆环交错拥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黄土高原上缠缠绵绵,相依相携。
车子驶入无定河谷,天更高更远了,路也更长更弯了。在弯弯曲曲的河道里转了半天,眼前豁然出现了一座高耸的石壁,不错,就是石壁。在我眼里,它确实不像是山,岩石层层叠叠,纹理齐平规整,仔细看,岩层有50多层,就是一本平放在眼前的大书,只不过它太大太厚了,有一百多米高吧,矗立在无定河的北岸。这奇特的景观,不由人怀疑在这密密层层的褶皱里会不会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果然在车子爬升了百米多后,在山地平台上我们看到了一个土层裸露的山包,里面竟然是层层层叠叠的鹅卵石,很明显有水流冲涮过的痕迹。在一个当地政府修筑的亭子旁边,有着关于无定河曲流地质公园地质形态的简介。原来,在亿万年前,这儿竟然是河床。望着山沟里的无定河,抬头再望望身后层峦起伏的黄土山梁,让人感叹大自然的无穷神力。导航显示李家崖村已经到了,我们却找不到鬼方古城的影子。大家就走进村子去寻问。
远远看到在一棵粗壮的大槐树下坐着一个身穿黑色葛衣的女人。我走过去,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我冒冒失失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她笑盈盈地说“我叫隗燕,你就叫我燕子吧。”我惊喜地说:“真巧呀,我也叫燕子。”她却没有丝毫惊奇的表情。看着她姣好的面容,我莫名地产生了一种亲切的感觉,忍不住有拉住她手的冲动。我说:“咱们清涧还有你这么漂亮的人。”她说:“清涧?你是说这条河吧。”我说:“这条河不是叫无定河吗?”她只是淡淡地说:“我们叫它生水,你叫它无定河倒也没错。别看它现在那么清亮,平时可都是浑浊的。下了暴雨后,它还是会要人命的。”她又笑了笑:“你说的也对,它就是个生汉,神神道道、恍惚不定的,没人知道它要干什么。”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感觉越来越奇怪,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这儿不是李家崖村吗?”她说:“李家崖?好奇怪的名字。我们这里是畏方,外面的人叫鬼方!”
鬼方!这里就是鬼方!在同行人的惊叫中,恍惚中我发现自己竟然打了个盹。
小时候最怕鬼了。不要说夜半时分奶奶嘴里爱啃小孩骨头的“毛野人”了,就是和小伙伴在麦场里玩时,谁家调皮的男娃一声“鬼”来了,总是怕得女娃娃哇哇大叫。鬼,成了一种谁也没有见过,但人人恐怖的神秘事物。长大了,当然不再相信有鬼了。也知道了人死灯灭,鬼者,归也的道理。但看见鬼字,心里总还是觉得得怵怵的,它没有人字的顶天立地,没有神字的自由飘逸,没有仙字的朴拙超脱。忽然有一天,听说清涧县在上古时候竟然是鬼方之地。鬼方?是个什么鬼,难道老家这片地竟然住过鬼吗?那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呢。
最早出现鬼方字样的文献是《诗经》,在《小雅·荡》里有“覃及鬼方”的字样,鬼方在哪里?在《毛诗故训传》里记到:“鬼方,远方也。”可见在汉朝时已不知其居邑何在。司马迁的《史记·殷本纪》集解引徐广曰:“(九侯)一作鬼侯。邺县有九侯城。”《正义》引《括地志》云:“滏阳县西南五十里有九侯城,亦名鬼侯城。”这此资料中提到的邺县(今河北临漳)和滏阳(今河北磁县)都距河南安阳殷墟不远。但是这又与古本《竹书纪年》称殷末“西落鬼戎”的方位不合。东晋时期,干宝注《易》时提到:“鬼方,北方国也”。从甲骨文留下的卜辞记载来看,鬼方活动范围大概在陕西渭水以北及内蒙古河套地区。春秋时期的隗姓就出自鬼方,到汉朝时又逐渐改姓“卫”。鬼方人自称“畏”,意思是“穿着铠甲在森林里走的人。”那么,在史料中时隐时现的神秘鬼方,究竟在哪里?
1983年,考古学家在无定河与黄河交汇处李家崖村的山梁上,发掘出了一个古城遗址,经研究认定是商代晚期与西周初期的古城。专家们发现,李家崖城址的内涵与中原文化有着明显的差异,属于北方地区青铜文化,时代相当于商代晚期殷墟二期即商王武丁时期至西周中期。专家们将它称作“李家崖文化”或“鬼方文化”。在史料中传说已久的鬼方也终于破土出世,向世人展露出了它神秘的面容。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鬼方却在生水入河处。
鬼方,这个神密的方国,这个神奇的民族。他们才是陕北的原住民,他们才是陕北人的老祖宗。从陕北方言来看,“鬼”也发“怀”音。商王朝灭亡后,周成王封给晋唐叔虞“怀姓九宗”中的“怀姓”就是“隗”。难怪在今天的陕北,有村庄的地方,就能看到老槐树。有人家的地方,门前总会有老槐树。陕北有些地方人一直有不砍伐老槐树的习俗,传说老槐树是老祖宗。老槐树的“槐”发“怀’音,字形也与“隗”相似。
在一条长长的山梁上我们找到了几户人家,路口陕西省人民政府所立的文物保护标示碑告诉我们,这个小村子就是李家崖遗址。爬上了一个高高的山头,发现了一排石头垒成的城墙遗迹。城墙被一棵棵酸枣树纠围着,让人难以靠近。向西望去,可以大致分辨城的轮廓。城墙依狭长的山势而建,由于南、北两侧皆为数百米高的断崖,古城东西长约一里,而东西方向只有200米的样子,最窄处只有100米。只在东、西、西北三面有墙。很明显能看出城垣修筑以堑山为主,少部分为土石相间夯筑或内夯、外彻石。城墙基宽9米,残墙高过3米,内外两层。整个古城呈不规则长方形,面积约9万平方米。可惜我们没有发现更多的城墙残留。
到目前为止,考古专家在城内已发掘出了8座房址和窑穴,在东西城内两边还发掘出墓葬20余座,多数为石板围砌成的瓮棺葬。葬式多为单人仰身直肢,可惜没有发现随葬品。此外城内还有三座小孩子的瓮棺墓,小孩头骨保存较好,约3至5岁。仅仅一些墓内出土了铜戈、铜钺等物件。城内还挖出了盛放食物的的鬲、豆、三足瓮、罐等陶器。陶器以泥质灰陶为主,夹砂灰陶居次,绳纹占多数。以及骨锥、卜骨、石雕人像等,这些石器多为生产工具,有石斧、石刀、石凿,骨锥、还有卜骨以动物肩胛骨为材料。从这些工具能发现鬼方人既进行农业生产,也盛行畜牧狩猎。最让人惊奇的是出土了一具石雕人像,石雕是一块残高45厘米、宽28厘米、厚11.2厘米的梯形石块,正背两面以粗线阴刻出骷髅人体形状。它的出土成为国内首次发现也是国内发现先秦时期最大的石雕品,这座人像可能就是鬼方图腾的象征吧。
让人格外惊喜的是,在城内出土的陶器口沿,专家发现了有刻画的“鬼”字的陶文。据专家考证,这座古城存在于商代晚期与西周初期(公元前 1300-800年间),李家崖遗址文化遗存可以分为三期五段。早期(一、二段)相当于殷墟二期,即武丁晚期至祖庚、祖甲时期。中期(三、四段)相当于殷墟三、四期,即廪辛、康丁至帝乙、帝辛时期。晚期相当于西周早中期。与李家崖文化相类似同一时期的遗址还有辛庄的呂方遗址,绥德县的义合薛家渠、河底小乘峁、鱼家湾,子洲县的花寺湾、尚家沟等等130余处,其中环建有石城墙的有6处。这些遗址的共同之处是都建在周围环山的山梁上,并且筑有石砌城墙。可见在上古时候,无定河流过的地方就是鬼方为主体的族群居住的地方,还包括羌方、呂方、土方、沚方、人方、虎方、吉方等众多方国戎狄部族。这些部落的范围就沿黄河东西两岸的黄土高原上分布。
人类文明有一个从山上到河谷,从高原到平原的发展过程。中华文明也有一个自西北高地向东南平地发展的过程。陕北在繁衍了“河套人”“黄龙人”之后,又走过了有熊氏的轩辕部族,走过了治水的大禹部落,进入了华夏文明兴起之时,却终于王气黯然,沦为王朝的边缘之地。在商王朝时期,它的核心地区早已经到了平缓的中原地带,它的王朝疆域从内到外依次表现为王畿、四土与四至三个层次。王畿是指商都及其周围由商王直接统辖的区域,四土是紧紧围绕在王畿周围,商王可以通过诸侯和方国首领间接控制的区域。而在四土之外更遥远的的东、西、南、北四方,还存在着一些商文化影响到的方国,就是四至区域。商王朝通过战争征服不听话的方国,臣服方国必须为商王朝打仗、成边、祭祀、占卜、举行礼乐仪式等提供相应用品,甚至还得为商王提供美女、贞人、巫人、刍奴、士兵等。同时,商王朝也负有保护方国不受侵犯的义务,而且还要经常到方国去巡视、派人助耕等等。不过,方国也有很强的独立性,它与商王朝只是一种较为松散的关系。方国的力量一旦强大,就可能反叛商王朝。
李家崖遗址发现的符号
鬼方,这些陕北的先民,就是其中最不听话的一个。《周易》既济卦记录:“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未济》卦记录“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赏于大国”,这里的高宗就是商王武丁,他用了三年时间征讨,也没有使鬼方屈服。据《吕氏春秋》记载,鬼方之所以不屈服于商王朝,是因为鬼侯有个美貌女儿,献给了商末代国君纣王,残暴的纣王却借口鬼侯之女过于丑陋,竟然将鬼侯剁为肉酱。《封神演义》中纣王杀姜皇后说的也是这个故事。
商灭亡后,鬼方也迎来了自己的末日。它与周朝部族是世仇,所以当周朝部族推翻商朝之后第一个被灭掉的就是鬼方。西周康王二十五年的青铜器小盂鼎,记录了周朝征战鬼方的剧烈战争。这场大战中,周人捉拿了鬼方三位首领,斩首4812个,俘虏1381人,并虏获车、马、牛、羊无数。这场战争发生在什么地方,史料不详,但从此以后鬼方就在历史中消失了。难道桀骜不训、不服王化,勇于抗争、死生看淡,就是鬼方留给陕北人的性格基因吗?
在我的户口本“民族”一栏,每次填表时,总是不假思索地填上汉族两个字。不要说中华民族了,就是汉族本身也是个多民族的融合体。假如,今后我在“民族”一栏填上鬼方,估计也不会差太远吧。
在柔媚的春风里,我久久地站在鬼方古城的山崖上,脚下就是日夜不息的无定河。无定河再转两个弯,就是黄河了。由鬼方古城向西信步,是一条仅仅10多米宽的山脊。山脊下的无定河在注入黄河前奋力扭了扭身子,切割开两侧山体,形成了一条巨大的锦鲤,在苍茫的群山间画出了一幅惟妙惟肖的太极图。这条鱼儿头枕无定河,尾荡玉带山,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当地人美其名曰鱼儿峁。站在山梁上,移步望去,鱼儿形态变化各异,或憨玩嬉水,或俯岸偃卧,或临河鲸吞,或势若蛟龙……鱼儿,鱼儿,一入黄河便化龙,鬼方人也随着生水流进黄河融入华夏民族中去了。
鬼方,鬼方,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鬼方。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夷死虚无,虚无生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鬼方城下鱼儿峁,无定河口黄河湾。这些大山大河在陕北形成的奇观,不正是上古先贤创立中华文化的观照物吗?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万物。中华文明由此而生生不息。
时间在流动,永无止息。空间从来不动,只有人在时空中轮回。所谓陕北这块土地,原先住的是谁,曾经住过谁,将来的主人又是谁?天地无言,生水无定,秦晋无分,黄河万古流。
恍惚间,我听到鱼儿峁对面山梁上传来了悠远的歌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我凝神细听:“玄王桓拔,受小国是达,受大国是达。”远远望去,一个黑衣女子在大槐树下翩翩而舞,一群燕子袅袅而翔。隗燕,是隗燕,一只从陕北大槐树下飞出的燕子。我心中一荡,不由得为隗燕轻吟:“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鬼方之域,我的父母之邦。◆
清涧寨沟鬼方遗址出的玉燕
清涧寨沟鬼方遗址出的铜器
◎ 摄影:张卫青 张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