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和他妈一起住在养老院了。”这话是玉说的。玉还说是因为军太懒了。玉和军是一个村的。得知军带着他妈二人去了养老院靠政府养老,我有点意外,但我想了一下,这也许是军不得已的选择吧。
军和我在乡镇同一所学校念书,他念初中,我上小学,我俩的村与村相隔两座沟。那时小学一、二年级都是在各自的村里读,到了三年级后,就要去乡镇初级中学念书,军比我大四、五岁,因为他个子高,爱打篮球,学习成绩也好,所以在学校里有点名气。军念到初二的时候,因学得不错,转到了县城,当时好多同学都羡慕不已。
军是被收养的,据说军的养父母对军十分疼爱,在那个背馍上学的年代,军背的馍的确比我们其他同学都好,锅盔、花卷、白面馍常常换着花样吃。穿的衣服也是新的多,缝补的少。军戴着一副黑边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走路慢腾腾的,就连说话也是慢条斯理的。
军去了县城读书后,我们就很少见面了,加上同学感情根基也不是太深,慢慢地对军也知之甚少。
我参加工作多年以后,有一次看望住在县城郊的姑妈,在姑妈的家里遇到了军,军和我姑妈是邻居,经常来串门闲聊。聊天中得知,军高考那一年,他的第一任养父积劳成疾,最后撒手人寰。上大学的时候,他妈改嫁到县城郊一户农家,他的第二任养父供他上完了大学后,没多久也去世了。军毕业于西安某知名大学,专业是汉语言文学,在西安某报社担任栏目策划。后来军因一期报道策划失范,顶撞了领导,红了脸闹翻了,便离开了报社。我这次碰见军,他已经辞职一年多了。为了挣钱补贴家用,军在玉的建筑工地上当小工,与水泥、砖头打交道,我问过军一天能挣多少钱,他说110元,一天管三顿饭给一包烟。军有玉的照顾他很满足。多年没见了,军给我的印象较深:一件沾满灰尘的迷彩服上衣披在肩上,一米八高的个头,背略微有点驼,凌乱的头发下,一副高度近视镜架在鼻梁上,镜片背后是一双无神的眼睛若即若离,双脚趿拉着一双不合时宜的黑皮鞋,每一步都在风中留下沉重的叹息。一张说话有些结巴的大嘴,每一句都在大嗓门中透露出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心酸、无奈和不甘心。离开时,我给军留了我的联系方式。
有一天,军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他到了西安,已经给几家媒体单位投了简历,准备重操旧业。晚上,我俩在一个不起眼的餐馆里,拼了两盘菜,要一瓶酒。也许是有相同的媒体工作经历,话题很投机,尤其是军对媒体传播的现状及对策分析大有见地,令我醍醐灌顶,为之折服。军回忆他大学毕业后有机会考进县城的事业单位,但他认为西安发展空间大一些,于是就执意留在西安打拼。养父去世,老实的母亲没有什么技能,仅靠打零工赚取一点生活费来度日。没有家庭帮衬的军,起初身上的钱少得可怜,举步维艰,生活特别困难,为了解决吃、住的问题,他选择了城中村。这一住,就是七、八年。军说他刚到报社工作,报业经营形势还可以,工资基本上月月有保障,他梦想着娶妻、买房,把母亲接到西安来住,随着媒体竞争日趋激烈,报业经营形势越来越严峻,收入不断下滑,两三个月不发工资也是常有的事。他的内心也萌生过跳槽,另谋出路的想法。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正是因他知道我也在媒体工作时,又重新点燃了他心中的新闻梦想,于是他鼓起勇气下定决心“杀”回西安,要在西安这座城市坚持下去并成就一番事业。夜深了,我送军到村口。军所住的城中村是西安最普通的一个村子,闪烁的霓虹灯像是一束温暖光,照在军的背影上,渐渐地消失在夜幕中。我望着昏暗狭窄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知道村里居住了多少人,但我知道居住在这里的每个人像军一样都在为自己的梦想努力着。军既然有了目标,就祝福他义无反顾地向前走。
军投出去多封求职信,件件是石沉大海,没有结果。在空闲的时间里,他喜欢走进图书馆,置身于馆内的台阶上,手不释卷,拥抱书籍,潜心“挖掘”宝贝。有多次“浸泡”书中被图书馆工作人员督促提醒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书填塞了军的虚空和残缺也开阔了军的视野与见识。我每次与军促膝长谈,方觉自己很“渺小”,所知所闻,不过是茫茫沧海中的滴水微珠,所思所悟,不过如壮丽宫殿的片瓦碎砖。在琐碎的日子里,军与书为伴,其乐无穷,我与军为友,光阴灿烂。
在一次交谈中,军提起了大学时的女友翠。翠是汉中人,对军写的诗歌、散文十分佩服,由佩服生出爱意。军也体会到翠的心思,但觉得翠的脸上有“苍蝇屎”有点看不上翠。每次两人约会都是翠主动邀请,军还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架势。毕业后翠带着淡淡的忧伤回到当地发展,之后,在传呼时代,他俩还断断续续通了几次电话和书信来往。
有一回,我受邀去汉中采访,军得知后,非要和我一同前往,碍于情面,我应予带着军,权当免费旅游。到汉中后,令我们惊讶的是接待的人竟然是翠,让翠感到意外的是军也在其中。已经是领导模样的翠,不仅把我们工作安排的顺顺利利,把生活也是照顾的妥妥当当。工作之余,翠带我们游览景区,品当地美食,夜幕降临,还要在KTV潇洒走一回。KTV包间的光线变幻万千,精致的灯光创造出一个浪漫的氛围,随着轻快的音乐,翠动情地唱着《两只蝴蝶》,在曼妙的歌声中,军抽着烟,默默地微笑着。我佯装喝多了,退出了包间。
时间在飞逝,该告辞了。
“谢谢你这么用心盛情款待我!”军在对翠这样说的时候他的嗓音有些沙哑。他知道与翠曾有过的一切全都化成了一串串记忆。
我们回到西安后,没过多久,忽然有一天军问我借500元,说他没钱了。又说他一直没让善良的母亲知道他没有找到工作,也不愿让母亲再为他担心牵挂。听完军的话,我不知该怎样劝他,掏出1000元递到军的手里,军兴冲冲接了,说以后有出力的事情让我喊他。我不由自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能让他明白,我俩不仅是老乡还是朋友。
后来,一家外省媒体驻西安招聘记者,从学历到经验,条件苛刻得像征婚启事,可巧这些条件军一一具备。我就怂恿军报了名,经过一番笔试、面试,过关斩将,军脱颖而出,也算是找了一份工作。
此后,我偶然翻翻报纸,总能发现军的名字赫然印在上面,非常醒目。军爱读写,工作期间主要是搞新闻,一期一期操持报纸。为了赶稿,在城中村简易的平房里,冬日双脚冻得麻木,以至起了冻疮,夏日将双脚踩在凉水盆中,一次次写到清晨。军不习惯用电脑打字写稿,一直是用笔手写,硬是用功夫用时间,换来报社领导的认可。军在新闻的道路上,没停下来,没有懈息过自己,在告别青春的路途上,军忙活地顾不上放松自己。经别人介绍,谈了几个女朋友,最后都没有成功,我问军是什么让你放弃了恋爱的念头,军说他本人性格比较内向,自卑,主要是怕驾驭不了,感觉这个社会挺复杂的。军的业余时间除了读书就是写作,读书使军对现实世界的认识发生了变化,在军的眼中它已不再是风月似景的理想王国,而是时常会唤起军的浮躁和焦虑。军常说思考的愈多,便会觉得负荷愈重,有难言的苦楚。平日里,军的生活方式很简单,没有喧闹,没有应酬,似乎有些幽深而荒寒。
有阵子我看不见军的稿子了,也有阵子看不到军了。我和报社一熟人偶尔说起此事,那熟人就大呼小叫地说,你还不知道呀,军挨领导批评了。我忙问怎么回事。原来军连着写了几篇批评报道,领导怕惹事,让他改改,他不愿意改,稿子就上不了;还有就是有的单位找领导说情,结果把稿子给撤了。军和领导吵了一架,结果被扣了工资,还要写检查。怪不得!军是个倔脾气,认死理儿,这回他肯定又和上一次一样得罪了东家被撞得头破血流。
军后来跟我说,早知如此,还不如回老家教书去。
军很久没有和我联系了,只是在一年后的一个晚上,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说他在火车站,正要去南方,他想多挣些钱后回来孝敬母亲。
此后,我再也没有听到军的消息,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挣到钱。有没有成家。直到听玉说军住进养老院,才得知他的结局。
一周末,我腾出时间特意驱车在养老院看望了军,养老院的人并不多,一场春雨后,显得更加冷寂和清爽。转眼间,十几年戛然而过,军发白的鬓角显露出岁月的馈赠,背比以前更驮了,军说他身患多种疾病,需要花钱买药,目前在社会连出卖劳动力的机会都没有了,他又能干什么来养自己呢?
事实上,在养老院,军的生活并非想象的那样难以维系,我喟叹的是他的命运,是天意弄人还是自己选择?面对军,每个人都会心生感慨。但是,军不同于其他孤寡老人,他的俯拾起落、言谈举止都有着文人的品质和读书人应有的体面。
离开时,我看见军与一个个子比他矮一大截的人,两人一高一低,在墙角处喁喁私语。养老院的大门缓缓地关上了,这关上的不仅仅是军对未来生活的绝望,更是其心底对基本生存状态和现代生活的决裂。
对此,我心怀悲悯,学会惜福。
杨旭,陕西宜川人。喜欢沐浴在文字之河,记录现在,缅怀过去,展望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