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视野下的道教——道教及道教史核心问题的探讨

文化   2024-11-05 14:19   山东  

文章已刊,见香港《弘道》2022 年第 4 期 / 总第 9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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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历史视野下的道教

——道教及道教史核心问题的探讨

 

 

汪登伟

 

一、引言

 

阅读近人有关道教的文章时,常常让我想起一些问题:究竟什么是道教?道教的主要内容是什么?道教在历史上是如何演变的?

从大众口述中得知,从事于符水祈禳、斋醮科仪、炼丹修仙等等活动的就是道教了;从近代国内学者们的口中得知,“道教是‘道’为最高信仰的中国本民族固有的传统宗教,它是在中国古代宗教信仰的基础上,沿袭方仙道、黄老道某些宗教观念和修持方法而于东汉时逐渐形成的”[1]一种宗教;从古人的论述中得知,道教“一者老子无为,二者神仙服饵,三者符箓禁厌”[2](北周道安《二教论》问者之言),等等。

人们站在不同的角度看道教,会得出不同的认知,给出不同的表述。目前大致有三类情况:

其一,用西方以神教为基础的宗教学理论为架构,强调教主、教义、教团三要素,肢解“道教”装入其范式中,这是目前学界的主流认识。通常以五斗米道和太平道这种教团形式作为道教出现的标志,极端的如小林正美以为南北朝时出现的宇宙神及神教才是道教的开始。

其二,以信仰为依据,甚至不顾及史实,这是道教内部的主流认识。因教派不同和个人理解不同,而有不同的表现,有以老子为道教之始的,有以黄帝为道教之始的,有以太上老君或元始天尊为道教之始的等等说法。

其三,以中国历史为依据去理解道教,这以前是道教内外少数人意识到的,但正在逐步上升可能成为主流的认识。以历史流变中的道教为道教,既考虑其受到经济、政治、文化等外部因素的影响,也研究其内部的观念、方法、仪式等的流传与演变,如是,则不必削足适履的割裂道教去适应西方教条化的框架,也更容易寻找其发展变化的规律。不过,也有不同的认识,如有以方仙道为道教的[3]

显然,第三种认知,才更接近道教的“实相”。笔者也以历史文献为基础,并加以逻辑推导,获得了自己对道教的认知:以其最高信仰的奠定来看,道教必定溯源于老庄发而明之之道;从其方术的承传演变来看,必定溯源于方仙之术(此术,即方术,或称“道术”,有时也简称为“道”)。道与术的关系,就是从内因解读其发展变化的一把钥匙。东汉因道家与方仙的合流而有了黄老道,晋唐以来革新后出现以“道教”面目于世的道教。而其组织形式多样化,不仅有宫观为代表的教团,也有在宫观外的群体,特殊历史时期还有国家宗教的形式。因此说,凡在这一流变中的所有流派,都可以用“大道教”观念来统合,称其为道教。

 

二、道教及其内容

 

1.道教概念的形成

道教,古代文献中多称为道家。和儒家相似,在汉代经历了方术化、神学化后,成为“以神道设教”的宗教。正如倡导仁义礼法的儒家变成汉代官方神学后仍旧使用儒家之名一样,汉末融入大量方仙神鬼的黄老道,乃至魏晋南北朝时融道入术的神仙方术、神鬼崇拜,也因与道家的密不可分的关系而依然称为道家。

我们常说的三教(儒、释、道)之教,是教化之意。查道教一词,在文献中首见于《墨子·非儒下》“而儒者以为道教”[4],其指儒家之教。《牟子理惑论》说:“问曰:孔子以五经为道教,可拱而诵、履而行。今子说道,虚无恍惚,不见其意,不指其事,何与圣人言异乎!”[5]这个道教也指儒教(其书所说“道家”等同于方仙家)。而“道教”中古时也指佛教,如《妙法莲华经·安乐行品》有偈说:“离诸忧恼,慈心说法,昼夜常说,无上道教。以诸因缘,无量譬喻,开示众生,咸令欢喜。”[6]又如佛驮跋陀罗译《大方广佛华严经·菩萨十无尽藏品第十八》说:“于诸善根不起有想,心无所著,但为化众生故示现其身,广说道教,欲令众生成就佛法。”[7]

《魏书·释老志》中使用道教一词,既指佛教,又指道教。指道教时也采用“道家”之名。在更后期的著作中,道家一词依旧被使当作道教来用。如宋代静斋学士刘谧《儒释道平心论·卷上》说:“兼修十善者,报之所以生天也,道家之九真妙戒即是其意也。”[8]宋末马端临《文献通考》谓“道家之术,杂而多端” [9]

《老子想尔训》说:“真道藏,邪文出,世间常伪技称道教,皆大伪,不可用。何谓邪文?五经半入邪,五经之外众书传记,为尸人所作,悉邪。”[10]这里的道教指的是道家(其时其名亦作黄老道)之外的儒家等等学说,暗含着只有道家才是真正的道教之义。《魏书·释老志》载寇谦之“清整道教”,而大兴教化之功。南朝顾欢《夷夏论》说佛、道观风流教,其道必异,“佛教文而博,道教质而精”[11]。表明道教一词是在其组织教化中与儒教、佛教对抗而使用的。

由此可见,道教一词,初时指用儒道、佛道来教化的教派,而与儒、释并称三教的道教,早期的学名是“道家”。它在自身组织建设中,在与儒、释社会教化的抗衡中才逐渐使用道教之名的。

2.仙道、鬼神道、黄老道与道教

葛洪《抱朴子外篇·自叙》说:“其《内篇》言神仙方药、鬼怪变化、养生延年、禳邪却祸之事,属道家。”[12]此道家即是《史记》所说“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13]的方仙道,是结合神仙学说与鬼神崇拜的派别。此类道士,如果不以大道为归依,实则是方士。其中以神仙为主流的为仙道,以神鬼为主流的为神道、鬼道。

春秋时已有不死神仙之说,战国庄子将神仙道化(参看拙文《战国时期道家与方仙家的交集——以〈庄子〉为例》[14]),之后神仙家与道家并行,但神仙观念时常被道家吸收改造,神仙家亦吸收道家的精气理论,两家多有互动。东汉以来,道家与方仙家日渐合流,成为黄老道(汉代,道家也称为黄老,故将这种与黄老有差异的新形式称为黄老道)。魏晋以后,黄老道道派和新兴的道派吸收别家思想与仪式等,自觉进行革新,从而转型成为晋唐道教面貌的道教。

鬼神崇拜虽然源远流长,但在黄老、方仙中处于次要的位置,如黄老说证道者“神鬼神帝”,且能让“其鬼不神”,仙家时常“役使鬼神”,且将尸解仙和后来所说的鬼仙都置于最低的仙位,后世道教中还有大量的济度幽冥的法术与科仪,也是这种观念的持续。不过,大神的地位却得到提升。早期黄老道中的黄帝是人间君王,逐渐成为五帝之一,尚未成为宇宙大神。而老子大约在西元二世纪因官方“太一神”的刺激下,演化为宇宙神。延熹八年(165)桓帝用国家级典礼“郊天乐”祭祀老子,并命边韶作《老子铭》。《铭》中说老子“离合于混沌之气,与三光为终始”[15](其文大意是说老子离于混沌降生人间,通过道术再合于混沌,而后再离混沌化身为诸圣者之师。意谓老子与混沌同体),此是现有资料中最早见到老子成为至上神的文献(《想尔训》说“一者,道也……一,散形为气,聚形为太上老君”,但是此书传本明显有南北朝时代特征,我们无法将此当作汉代的作品,故不用其说)。同年,襄楷奏书称“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大约已经出现佛化的老子。黄老道走入民间后,其神祇多随风俗而与当地信仰的鬼神相合,也结合神仙塑造了诸如太平真君,三官等仙、神。

五代两宋以后,神仙之说经过道教的不断改造,与道合流。但是,近人陈撄宁继承神仙家风,倡导仙学,想把仙道从道教中独立出来,由此我们也可见神仙家与道家(道教)的差异。而人们多在以为世俗的鬼神信仰为道教,而不知真实的道教究竟为何。其实,世俗信仰的神仙、神鬼,实质是民俗信仰。将神仙、神鬼化入大道,才是真正的道教。

3.道教的内容

古代通家对道教所涉及内容的认识大体一致。梁刘勰《灭惑论》说:“案道家立法,厥品有三:上标老子,次述神仙,下袭张陵。”[16]马端临《文献通考》说道家“盖清净一说也,炼养一说也,服食又一说也,符箓又一说也,经典科教又一说也。”《四库总目提要·道家类》说“要其本始,则主于清净自持,而济以坚忍之力,以柔制刚,以退为进,故申子、韩子流为刑名之学,而《阴符经》可通于兵戎。后长生之说,与神仙家合为一,而服饵、导引入之。房中一家,近于神仙者亦入之。《鸿宝》有书,烧练入之。张鲁立教,符箓入之。北魏寇谦之又以斋醮章入之。世所传述,大抵多后附之文,非其本旨,彼教自不能别,今亦无所事于区分,然观其遗书,源流造变之故,尚一一可稽也。”[17]因此道家(道教)给人以“杂而多端”的印象。但我们深入了解老庄道家、神仙炼养、符箓科仪等道教源流和流派后,发现在杂而多端的外表下,它们有着统一的核心内容——“道”(或“气”)。这是古人乃至当今不少研究者没有留意到的。正是因为有着统一的内核,它们才都囊括在道教旗下。

由此可知,道教(这里指“大道教”)是“道”为信仰核心的宗教,它是以“道”为核心的学修、教化体系。它统摄了身心修炼的神仙术,为政治国的黄老术,通神使物的祈禳术,此外还包括了研究自然及其规律的方术等。


道是什么呢?依老庄之论,道是宇宙万有(个人、社会、神灵、自然)的共通之道。是宇宙最原始最基础的存在,是事物变化最根本的动力,是万物的最终归宿,是最简明又最深邃的事物规律。以此大道为核心的学修、教化体系,才是真实的道教。严格说来,那些挟带炼养、方技、祈禳诸术的人,不以道为指归,即使打着道的旗帜而所行非道的个人、组织,也绝不是真正的道教。

从整个道教的教化体系来看,既有以靖治、宫观为代表的组织团体,也有靖治、宫观之外的松散群体,在特殊历史时期还存在国家宗教的形式。虽说道无处不在,“百姓日用而不知”,但它的教化还是有范围的。最边缘的是有着不自觉的需求而产生兴趣乃至信仰的人,其次是有真实信心而开始寻道的人,其次是行进在大道途中的人,再次是悟道的人,最后是成道的人。也因这不同人群的认识和需要而在教义上、在修为上、在信仰上有了层次之分。

附:略说宗教

自近代我们引用日人翻译的宗教一词,而沿袭西方的宗教(神教)观念后,使得道教、佛教都要被“腰斩”才能适用于“宗教”词义。如果我们想用宗教一词来概括包括道教、佛教等更多的教派,就只有更新宗教一词的内涵,扩大宗教一词的外延。否则,它只是狭义的神教观念。

笔者以为宗教探索以下内容:

1)人及万物、乃至宇宙的来源及其归宿(若本原是神,则其为神教)。

2)人(及万物)与本原或归宿的关系。

3)肉体生命形式之外存在着不同的生命形式(鬼神、灵魂或阳神等。这是宗教的特质之一)。

4)如何达到归宿(或返本还源)——即信仰之实践,包括规戒(最基础的,人在社会生活中的行为准则)、仪式、方法等

对于如上四个问题的不同解答和侧重就有不同的宗教。此外,宗教还有:

5)教化与组织形式(教团等)。

6)承袭社会伦理道德。

考察宗教可以从这六个方面来思考。

道教的本原不是神,亦有大量存在于以宫观为代表的教团之外的群体,显然,不能用神教观念的宗教观去限定它。

 

三、道教史及分期

 

1.道教出现的标志

以汉末太平道和五斗米道的出现作为道教出现的标志,是目前流行的说法。而李申著《道教本论》,别具慧眼,以为“黄老、道家即是道教”[18],说明汉初黄老的出现是道教的真正开端。不过,在古人的眼中,却是“道家之原,出于老子”[19]

以汉末太平道和五斗米道作为道教出现的标志,至少有三点不能自圆其说。其一,太平道和五斗米道是黄老道在民间的组织形式,黄老道不仅在民间,更有“诵黄老之微言”之刘英等为代表的贵族信仰和已进入了国家宗教的桓帝信仰。其二,影响后世丹道至深的《周易参同契》,由魏伯阳等少数人授受,他们没有创教,不属于当时的任何教派,他们是教团外群体的代表性人员。其三,解释不了道教教团人数之少而道教对民族文化、民族性格影响之深之广的矛盾。因此,太平道和五斗米道只是民间教团成立的标志,绝不能以偏概全,说是道教创立的标志。

以汉初黄老道作为道教的真正开端,能够解决道教史上道教徒热心政治的内在原因,也能很好的说明汉魏以降融道入术的发展过程。摆脱了教团观念带来的局限,就能明了道教学术思想、修行方法、宗教观念在社会上的广泛传播与影响,便于解读“中国根柢全在道教”(鲁迅原意在批判,不过此句歪打正着)。但是,它割裂了战国黄老道家与汉初黄老道家的联系,无法上溯黄老之源,也无法找到后世道教尊从老子、庄子、列子的内在实质原因(所以学者们常用“攀附”一词,说道教攀附道家,或者将老庄方仙化以证方仙道就是道教)。因此汉初黄老道家只是道家在汉初新的变化形式,不是道教的真正开端。

道家之原,出于老子,是古人对道教起源的通说。老子提出了一个与其他学说之道完全不一样的道——天下万物之本,以此道为真正的大道。把握此道,就能在处理人天物事的活动中长生久视、长治久安、天长地久。继老子之后,战国时出现两大流派,一是以庄子为代表的重道体、重生命升华的流派,一是黄老为代表的重道用、重为政治国的流派。他们都与方仙有交集,以后者为主在汉初演变为黄老道家。再与方仙合流,成为黄老道。大约西元二世纪,老子又演变为最高宇宙神。是为道教神学的肇始。汉末五斗米道传习《老子》,至北魏寇谦之假老子之名改革道教,金元全真道以老子为教主,也都沿此一脉下传。庄子则移花接木,在神仙学说中注入道的内核,开启了守神守一的长生仙术,成为黄老养性之方,下启《参同契》中的内炼、《抱朴子》中的守一,以及后世丹道中的所谓上品丹法。房中、行气等仙术也在战国后道化(气化),外丹及其余的道教术数也先后与道(气)挂钩。可见,以老子为道教之源,就能轻而易举的理清其似如乱麻、“杂而多端”的派别及流变。

2.道教史分期及要点

明白道教及其起源,它的分期就不是太难之事,我们就不会只强制在经济政治文化活动之中去考察,而不见其内在的发生发展规律。《三国演义》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们以历史的自然分合去看道教史时,会更加深入的理解道教。

我们对道教史作如下分期:

(1)巫史道——远古殷商西周

巫史道是道教前史。我们没有(也不可能有)详实资料了解这一阶段的具体情况,大体而言,它分两个层面(或称“天道”与“人道”):一是与天地精神交通的层面,是为巫史道之“道”——“神”,其道即是《易经》所说的“神道”,或人格化为上帝。其所行名为“天命”,多就人事而言,因而常被人格化。天命除直接感知外,间接的手段是占卜。一是记录传承人天物事经验的层面,是为“史”——包含了文化习俗、信仰观念、通神技术等等,所谓“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也概括出了其部分特点。

《国语·楚语》观射父说:“民之精爽不携贰者,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彻听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20]可见能通神的巫觋,并非是常俗之辈。精爽不携贰者即是“唯精唯一”,唯精唯一后的主观感受是“虚静”中有“神”(灵)。这是所有宗教都共通的通神的手段,但绝大多数人无此种经验,因而只能从外在的文化习俗来观察,无法切入到宗教的实质中去,

理论上说,于唯精唯一中有所触发,可以与鬼神、精气相通,形成万物有灵说,形成天人感应说。内则聚精养气,是为炼养;外则交通神、气,形成巫术(以上尚未涉及到本原问题的探讨)。深刻的可以形成至高宇宙神的神学;可以脱离上帝(宇宙至上神)之樊笼,形成心性学;可以脱离心性形成元气学说。更深刻的则能体会到诸法灭尽,形成佛学;进而体认在归根复命后“无状之状,无物之象”之中化生万物,形成道学。从道学来看,此心性、元气、上帝都是道之用,

巫史道大约是师君一体的,后世道家追溯其源时,便以五帝之黄帝作为代表(不过,黄帝之学,多半是后人伪托,大旨不出老子所言“道德”并“杂”百家之言而成——后来黄老并称,作为道家的另一名称)。

(2)道家与方仙道——春秋战国秦汉

1)起——道的确立与方仙道的出现


在先民数千万年从事人天物事活动的经验沉淀后,春秋末期,圣者老子演说大道,阐发玄德,并以高度浓缩的语言写入《道德经》中。

《道德经》以冲虚大道为本,它在处理物事时以“德”为依。有道者“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而能“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而无弃物”。在“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的万事万物中,自觉的利用同施(“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刚柔并举(“骨弱筋柔而握固”)、得失互用(“功遂、身退,天之道”)的处理物事。

大道“象帝之先”,道行天下则“其鬼不神”,奠定了道教超越鬼神信仰的基石。“载营魄抱一”章勾勒了修德进业的框架,则开创了道门修养的门径。[21]道德的信仰与实践,是道门的正源主干,而方仙是时离时合的旁系。

鬼神信仰和交通鬼神、役使鬼神之术,大约从史前文明已经开始流行;仙的信仰与食用不死药的传说,大约也源于巫文化,春秋时已有献不死药于诸侯的记载。或许因为都是对不死的追求(仙求肉体不死,鬼神求灵魂不灭),这两种信仰在春秋战国时逐渐合流成为方仙道,司马迁称其为“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形解,即形体解化,与后世所说尸解有些类似;销化,大约是销金化玉之意,与黄白炼金关系密切;依于鬼神,即交通鬼神、役使鬼怪神物。


2)承——道家的流变及方仙诸术

道、儒、墨是春秋战国时的三大显学,“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韩非子·显学》)。道家的分派,因缺乏史料而不明了。相传老子弟子有关令尹,庚桑楚,阳子居等,其思想的承继在战国有列子、庄子及《文子》、黄老道家(黄老思想有多个派别)。他们无组织,无党派,而自然有无形的凝聚力,大有“天网恢恢,疏而不失”之势。

列庄等继承老子之学,多有发挥。如庄子说:“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22]此道“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得道者在世间“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又是“依乎天理”“因其固然”的处事。

《庄子》说:“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汝形,无摇汝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汝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汝内,闭汝外,多知为败。我为汝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汝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汝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23]以为运用至道,保守精、神,是为守一长生仙方。又说:“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是说长生而迁化,改造了仙家肉体不死的之说(《释名·释长幼》曰:老而不死曰仙),而最终“游于无何有之乡”。可见庄子及其后学给仙术注入了道的内核。

庄、列道、气并说,庄子后学、马王堆《黄帝书》、《文子》等黄老道家则融道入气,其所说之道,实是包含道观念的精气。精气为道,在《管子》之《内业》《白心》及《心术》上下等四篇中有高度的概括。

精气为道的影响是极其巨大的。喻国为身,喻心为君,而运用此道于政,称为静因之道——“其处也若无知,其应物也若偶之”,而能君人南面。是为司马谈父子所说的黄老道家的重要来源之一。其说浩然和平、遍知天下,是孟子的浩然之气及荀子的虚壹而静之大清明之源。其说“善气迎人,亲如兄弟;恶气迎人,害于戈兵。”即是《太平经》感应“太平气”之本。从养性长生来说,也是虚静行气、男女合气、吐纳引气等仙术之宗。而秦汉统合道与精气观念而有成熟的元气学说,其说不仅影响着道教自身,成为道教的共识,也影响到整个中华文明,成为中国最重要的思想之一。

庄子后学在《天下篇》中对多种道术(学术)进行总结,以为“皆原于一”的观念和黄老道家以道为中心而吸收各家之长形成“杂家”的行径,不仅表现道家的博大襟怀与众流归海的格局,也为后来的黄老道及晋唐道教的统合,乃至三教合一开了先河。


方仙道早期理论依于邹衍阴阳之说,并大加扩张演绎,大约在战国后期,才吸引道家的精气学说解释其仙、神(如《行气玉诀》行气顺生之术),从服食丹药、依于鬼神的民俗中得以上升。而其方技的理论依据也逐渐倾向于精气,乃至隋唐以后称外丹金石亦为日月精气所成或元气所化。

战国时围绕却老长生、通神使物为中心的方术,因史料缺失,我们难以知晓具体情况。《汉书·艺文志》中方技之房中、神仙、医方和数术之天文历谱、五行蓍龟、杂占形法,大约与方仙技术有重合之处(诸方术不仅被方仙道使用,也被儒家、道家使用),但这两者并不完全相同,比如方仙道祭祀、召神等诸多通神方法,就不在《艺文志》的方技、数术之中。《史记·封禅书》载:“李少君亦以祠灶、谷道(疑同王莽“谷仙之术”,或辟谷之道)、却老方见上……能使物、却老。”[24]及东汉王充《道虚》篇中所说的升天、辟谷、食气等道家,东晋葛洪说“言神仙方药、鬼怪变化、养生延年、禳邪却祸之事”之道家,大体归纳了方仙道之方术。


3)合——道家与方仙家合流而成黄老道

汉初黄老道家形成因时处顺与守旧无为(实则是外事无为,内事刑名)两大流派,前者保存在“杂家”之中,属于在野;后者在政治上得以运用,成了显学。汉武帝罢黜百家后,“清净无为”之学失去政治活力而转向关心养性度世,东汉时与神仙家靠得更近以致合流(如河上公说“‘道可道’,谓经术政教之道也。‘非常道’,非自然长生之道也”),神仙之术与道家之道得以融通,通常称其为黄老道。黄老道经典《太平经》用通神境界明确的将道、仙、鬼各归其类,且用修行层次将黄老、方仙与神鬼三者融合为一道,体现出黄老道最明显的特征[25]。黄老道走入民间,则融合巫觋、俗鬼,在危机四伏的汉末有了建立实现自己理想的政教合一的组织。东汉黄老道理论建树上,还有试图将当时三大显学——御政(政治)、黄老(养性)、炉火(仙术)用易理统摄的《参同契》。魏伯阳等人的《参同契》在文化意义上非常重大,它也为后世丹道的发展提供了理论支持。

太平道,旧社会学者倾向于将它定位为暴乱,新中国的学者习惯把它当成是农民起义,他们又多见符水治病等“宗教特质”,而忽视它与黄老道的内在联系。太平道的失控引发全国大规模的暴乱,最终被镇压,其精神实质、政治理想我们已难以考察。五斗米道在张鲁的改革下,形成“民夷便乐之”的地方割据势力。可惜留下的史料有限,我们对这两个早期黄老道民间教团的内部情况了解太少。

(3)道教——三国两晋南北朝隋唐

南北朝而至隋唐,大量借用政府机构(儒教)和佛教的礼仪与教义,使其宗教仪式进一步完备。大部分的传统道派(如天师道)与新兴教派(如上清、灵宝)通过经戒法箓阶次得以统合,是这一时期的重要特征。受玄学、佛教教义影响而兴起道教义学,哲理思辨便在教内蓬勃发展;因佛教神佛观念及其搭佛教便车而来的印度教原人创世之说的影响,道教有了自己的创世观(即在宇宙生成论基础上结合大神创世的创世观。另外道教还有奇特的“唯道为身”之“真文”的“生天立地,开化神明”创世观),并形成三清信仰;气法、丹法等神仙方术也得到广泛的传播。这就形成了我们今天仍能看到的道教的主要特点:仙术长生、道法役物、神真崇拜、斋醮科仪、玄学思辨及占卜数术等。看起来枝繁叶茂,很博杂,似乎道教如同散沙一盘。其实只要我们细心一些,就会发现在博杂中有一条主线——道(气)。剔除那些似是而非、假道非道的东西后,道教的面貌才清晰的展现出来,原来义理思辨、神仙方术、神真信仰等等不过是“道”在社会需要下而作新的展开。

此际可书者甚多,唐末钟吕丹道也登场,这里仅给出道教的一个定义了事——即道教是以道气为根据、以神仙为表征、以道术为手段、以济度为功德的宗教。

(4)丹道——五代两宋元明清

五代两宋元明清,丹道兴盛,道教发展到又一个新阶段。内丹学把道教义理、神仙方术、神祇信仰等融为一体,会归于道。它以自身内丹修炼为主,以大道玄德为归宿。以为“内炼成丹,外用成法”,而将诸道法与丹道统合,形成以雷法为代表的新符箓道法体系。其神系中,又增入宇宙神级的玉皇信仰。丹道影响遍及教团内外,且因以丹道炼养为核心的全真教的兴盛,教团形成两大阵营,即出家的全真道士与在家的正一道士。而向下辐射为民俗的道士先生,向外波及为会道门。

此际道教的政治地位日渐下降。如果我们认为道教的政治地位下降代表了道教的衰落,这便是很大的误会。因为早在三国两晋,道教整体上已退出了为政治国的历史舞台,逐渐演变为辅助政治的重要社会力量。此际虽然延续着汉唐以来的不少东西,但却是以丹道为重心、为特色,元明清三代,丹道人才辈出,它的社会普及面更大更广,并不呈衰退相。且有清闵一得倡导“医世”之说,承继着黄老道身国同治之梦。因此,只有丹道的衰退才能代表着此际道教的衰落。丹道未衰退,则道教不衰退。

 

三、道教的特点

 

简言之,道教之道信仰从巫史文化中提炼而出,因而一直关注着生命、社会、自然及其本根,老子以极精炼的语言把这些信息浓缩在《道德经》中,以道为本,开始了道家学说的传播。春秋战国之际,方仙道出现于世,而庄子已改造神仙之说,为其注入道的内核,其后道家与方仙家时有交集。汉初,道家从学派走入庙堂;罢黜百家后,从庙堂走入民间。东汉初年,道家与方仙逐渐合流为黄老道,影响社会上下。汉末三国以至隋唐间,黄老民间教团失败后,转入到以神仙、神鬼为外包装的宗教行为中。它与新兴道派一道自我革新,并形成经戒法箓体系。唐末五代至明清,道教内部的哲思、信仰、道德伦理、神仙方术、社会理想被新兴的丹道统合。

从其历史看,道教大致有这样的特点:其一,道教非创生性宗教,它是以老庄发而明之的大道为内核、以方仙诸术为手段合流而成的特殊信仰体系,因修道者个体对道术的不同认识、体验而产生道教新思想、新流派,而不断出现的新流派都归宗于“道”,犹如众流归海,而得以统合。其二,围绕着“道”这个核心,道教多组织形式(包括了无组织的师徒相传和特殊时期的国家宗教形式)、多层次(如《太平经》分成道、仙、鬼三层)展开。其三,道教在不同历史阶段有不同的重心,每个重心从理论宣扬到具规模的教团教化之间有比较长的过程。这个过程里,政治处于“分”的状态时多孕育着新的理论、新的教派,在“合”的状态下则将出现大的教派进行教化。其四,其教化是从上至下而形成规模的(上,指精英阶层,不限于统治集团。下,指世俗生活中欲寻求个体终极关怀之人)。这不是道教独有的特点,大致是所有文化的特点,犹如温差造成的由高向低的自然流动。



[1]卿希泰主编:《中国道教》,上海:知识出版社,1994年,第3页。

[2](唐)道宣撰:《广弘明集》,《大正藏》第52册,第0141页上栏。

[3]参考萧登福:《周秦两汉早期道教》,台湾:文津出版社,1998年。另见其《道家道教与中土佛教初期经义发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

[4]墨翟:《墨子》,《道藏》第27册,第271页。

[5](梁)僧佑:《弘明集》第一,《大正藏》第52册,第2页。

[6](姚秦)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第五,《大正藏》第9册,第38页。

[7](东晋)佛驮跋陀罗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大正藏》第9册,第477页。

[8](元)刘谧撰:《三教平心论》,《大正藏》第52册,第783页。

[9](元)马端临著,上海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点校:《文献通考》第10册,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6203页。

[10]饶宗颐:《老子想尔注校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2页。

[11](梁)僧佑撰:《弘明集》第七,《大正藏》第52册,第44页。

[12]《道藏》第28册,第344页。

[13]司马迁:《史记》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368-1369页。

[14]《中国道教》,2020年第3期,第51-57页。

[15](宋)洪适:《隶释》卷第三,《四部丛刊》,第68-69页。

[16](梁)僧佑:《弘明集》,《大正藏》第52册,第51页。

[17](清)永瑢、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六,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241页。

[18]李申:《黄老、道家即道教论》,《世界宗教研究》,1999年第2期,第23-32页。另有专著,李申:《道教本论黄老、道家即道教论》,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1年。

[19]魏收:《魏书》第8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048页。

[20]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512页。

[21]参考拙文《道解〈载营魄抱一〉章》,《中华老学》,20211期,第329-337页。

[22]郭象:《南华真经注疏》,《道藏》第16册,第366页。

[23]郭象:《南华真经注疏》,《道藏》第16册,第415-416页。

[24]司马迁:《史记》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385页。

[25]参考拙文《从黄老与方仙关系看道教》,《中国道教》2019年第2期,第29页。


當下書房
为振兴强盛国家而读书,为救度利益一切众生而读书;我读,你也读。努力读本科书、努力读课外书,无论任何年龄也不停读书,这是容易取得成功及无负此生的必要条件之一。 为自己而读书是小乘,为国家而读书是中乘,为众生而读书是大乘。#常观世音微语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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