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我把腰闪了。
刚闪着的前两天,一个翻身不讲规矩,一个喷嚏不注意体位,我就会再次感受电闪雷鸣般的疼痛。
所以,大部分时候,我只敢躺着,一动不动。
可在我把腰闪了的第三天,我家妹妹发高烧生病了。
妹妹平日里很乖,即使生病了,也不怎么大哭大闹。
只是身体的不适会让她更加粘人些,稍一不顺心就会往人身上爬,求抱抱。
她生病那天,我已经可以勉强下地溜达了。
她见我在屋子里晃悠,动不动就会爬向我,张开双手求抱抱。
本来,孩子生病,老母亲内心就够焦急的了。
我多想弯下腰把她抱在怀里。
但我知道,我做不到。
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在她扑向我的时候,轻柔地告诉她,妈妈背伤了,没法抱你。
她也许能听懂,也许不能。
但在这教科书般温柔坚定云淡风轻的回应之下,是一颗焦灼和难熬的老母亲的心。
一种杂糅着自责、愧疚、心疼,以及对康复迫不及待的热望的情绪,在我的胸口翻滚着。
有时候,她睡了,我在房里躺着,都会默默地流泪。
原来,一个母亲没办法在孩子需要自己的时候给出回应,是这样一件事情。
我以为我懂得,但其实以前的我很难感同身受。
在这些晦暗不明的心绪里,我想起了R。
R是我家的ex-baby sitter。
去年妹妹3个月的时候,我因为持续高强度带娃而陷入了轻度的产后抑郁。
队友为了减轻我的负担,给我更多出门放风的时间,开始四处找baby sitter。
妹妹坐车手舞足蹈
无奈,我家妹妹挺磨人的,前后换了五六个baby sitter,才遇到了R。
R是哥伦比亚人。交了荷兰男友,便从哥伦比亚辞职,跑来荷兰读书。
她特别有活力,也聪明能干,很快适应了荷兰的生活。
硕士毕业之后,她拿到了一家大型跨国企业的trainee offer。
就职之前有几个月的空档期,加上她本来就喜欢小孩,也在备孕准备生孩子,所以就在荷兰一个叫sitly的网站上发布了求职信息。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感觉她是个对未来充满憧憬,朝气蓬勃准备开启人生新篇章的年轻人。
一周的试用期结束的时候,我对她挺满意。
比之前所有的baby sitter都满意。
所以我问她,想不想长期来我家帮忙带孩子。
结果她说,她来不了了。
因为她临时在医院排到一个手术坑位,隔周就要去做开颅手术了。
R看起来很健康的,爱运动,爱美食,爱一切世间美好的东西。
如果不是她说,我真的很难把她和“开颅”手术联系在一起。
R有个老毛病,动不动就无来由地头疼。
这些年来,她都是当不明偏头痛“治”的。
最近一次在荷兰,她头疼得厉害,去看医生。
本以为医生能给开更高效能的止疼药,谁知道医生说,要不你去医院照个MRI吧,以防万一。
她当时还打趣地说:
我很多朋友给我抱怨说,荷兰家医都是扑热息痛和热水澡包治百病。
居然让我去照MRI,我当时还挺震惊。
结果一照,就真相大白了。
原来这些年,她的间发性头疼是因为脑动脉畸形压迫神经导致的。
医生说,
你这个病,就像是脑袋里撞了个定时炸弹。
说不好哪天血管爆了,你就没了。
R对我说,她也是看完医生才知道,原来像她这样的病人最好是不要坐飞机的。
也难怪她以前坐飞机总是头疼得厉害,能听到脑袋里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
术前,医生说,
这手术虽然得开颅,但技术成熟,风险不是特别高。
出现各类意外的几率大概是15%。
不用太担心。
不是不担心也不是不害怕,但R也还是壮着胆子上了手术台。
去手术前两天,她下午来我家帮忙带了妹妹,晚上还去阿姆斯特丹和排球队的姐妹聚餐。
我当时想,她这么精力充沛的,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术前,她给我留了她男友的电话。
手术当天,我估摸着手术该结束了,给她男友发了信息。
结果他说:
手术比预计的要久,他们还在等着。
然后就再没消息。
隔天,我发信息去问,没有回应。
过了大概一周,我又发信息问,才收到R男友的回复。
得知,R在手术中大出血,险些丧命。
好不容易抢救回来,左半边身体没法动了,偏瘫。
一个人的命运就这样“转折”了。
那段时间,我经常和R发信息。
她说,
她每天最痛苦的时候,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动不了。
有时候都觉得这么活着,还不如没抢救回来。
有时候又鼓励自己,一切都有它发生的原因。能救回来是奇迹,她不该辜负了这份生命的奇迹。
我把我的心理咨询师介绍给她,炖了牛肉,带上大红枣送去给她吃。
一有空就和她聊聊天。
再见面是三个多月之后。
R从康复中心回到了家里,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
虽说她还不能自如地活动左腿,但她能用左腿支撑着地,让自己向前移动。
只是腿不怎么听使唤,所以行走的过程中,左膝无法弯曲,像一条硬邦邦地法棍一样,在右腿的牵引下拖着往前。
她整条左臂仍然毫无知觉,手掌不受控制的蜷在一起。
我去的时候,正好是她每天“练习”走路的点。
于是,我推着妹妹陪她在楼下遛弯儿。
一路上,她向我诉说着这几个月来自己的心路历程,好几次哽咽。
她一边顽强地对命运做出反抗,但另一方面又无法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医生说,
有了她的前车之鉴,如果下一次再遇到像她这样的病人,应该不会建议对方做手术。
她说,
为什么非得是她手术翻车?非得是她去牺牲自己往后活动自如的人生,去给别人当前车之鉴?
回到家里,我把妹妹从推车上抱下来,让她在地板上爬着玩儿。
R满脸爱意地看着妹妹,问我能不能让她试着抱一抱妹妹。
我欣然同意。
她有些吃力地把妹妹接过去,用不太听使唤的左胳膊揽住妹妹,又用右手护着她。
只是这么抱一抱我家妹妹,就让R欣喜不已。
她说,
医生都和她说,如果她想生小孩,是可以生的。
但一想到自己半边身体不听使唤,没法像健全人一样给孩子最好的照顾和呵护,可能连抱孩子这么轻而易举的事情都无法做到,心里就难受得紧。
不过,现在我发现我即便是这个状态,还是能抱小孩,真的很开心。
如果我更努力地去复健,可能还是可以有自己的小孩,去好好照顾她呢。
但我真的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恢复。
说着这些话,R的眼里闪着泪光。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去看R和她聊天,我对她的遭遇是万分同情的。
但同情的同时,当时的我内心也曾不止一次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说:
如果她能接受命运的不公,她的日子可能会好过些。
现在她很多的痛苦愤懑恐惧和绝望,其实都是不愿接受境遇而遭受的心理上的折磨。
如果特别特别想,她即便是现在的状态,其实也是可以生孩子的呢。
而几个月之后的我,只不过是因为闪了腰暂时没法抱孩子,就痛苦焦躁到无以复加。
再想想经历了这人生巨变的R,我当初凭什么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的境遇。
我的心理活动真是太过于自以为是了。
道理是一点没错,但如果不是用来启迪自己,而是去要求别人,那就不对了。
毕竟,道理谁还不会说。
难得是,当我们自己是那个被命运砸中的人,如何去践行。
如今的我,仍然没办法像“理想中”的理性人那样,一秒接纳瞬间翻篇,宠辱不惊地迎接命运给我的一切挑战呢。
腰闪了的我,躺床上,想到几个月前自以为是的自己,忍不住感慨:
对于他人,我们很难做到真的感同身受。
难怪老话说: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时常,那些处在困境中的人,并不需要我们的鼓舞,也不需要我们的出谋划策。
如果我们在关心别人的时候,能放下脑子里智识的评判,只是给予一双聆听的耳朵,依靠的肩膀,和温暖的手掌,就已经是莫大的善意。
小的时候,读到“苦难是一所大学”,总不能理解。
受苦有什么好的呢?
人到中年似乎才有点看懂,在苦难里,我们能磨砺心智。
但更重要的是,通过自己切身苦痛的体验,我们才能更好地共情他人。
有过成为弱者的经验,才能在自己处在“强势”的时候,能带着理解和善意,默默地蹲下。
这大概就是compassion的源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