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我婆婆。
但是。
就好比我也爱她儿子一样。
看不惯了,该吵架还是要吵架。
当然了,婆婆毕竟没有义务帮我和她儿子带娃做家务。
她愿意飘洋过海地来,每天起早贪黑忙里忙外地帮忙,完全是出于爱。
为此,我心存感激。
心里也明白,有这样尽心尽力不计回报随叫随到的外国婆婆,是我的福分。
所以,能对婆婆好的时候,我都尽量对她好。
有时候晚上,我会拿着筋膜枪给她按摩。
婆婆总是一边很享受,一边又不好意思。
她总说,要我去休息。
有时候,我觉得婆婆很可怜。
默默付出了一辈子,身边的男人,包括她老公和她儿子,都觉得她的付出是理所应当。
而她自己,也觉得是理所应当,几乎从不索取。
甚至当有人关心她对她好,她还觉得忸怩。
所以,我总是嘴甜乖巧地和她说,让她躺好。
说她给我帮了那么大的忙,我不过是给她按个摩,只是小事一桩。
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
即便有爱,有感激,有理解, 但也会有矛盾,有争吵。
两个本毫无关系的女人,因为同一个男人被绑在一起生活。
日子久了,难免会意见不合,有委屈和愤怒,有你怎么可以这样?!
所以,虽说一言不合,我不至于和婆婆吵架。
但三言不合、积怨过久,那就是天大的爱和懂得,都挡不住情绪爆发了。
这不,一个月前的今天,我就和我婆婆血雨腥风地大干一架。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也很复杂。
前一晚,我和老公吵了一架。
吵架的起因是,我带了一整天娃,好不容易把生病的妹妹哄睡,从房间出来,发现队友躺床上刷手机。
客厅的地板上散落着各种玩具,他视而不见。
我让队友收一下玩具。
他说,他不收。谁看不惯谁收。
我气的!
但没有力气和他吵架,就在心里给他记了个隔夜仇,蒙着脑袋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我和队友又因为一些小事起了争执。
一气之下我决定家政罢工,不做家务不带娃,拿了电脑把自己关房间里开始加班准备隔周开会的演讲稿。
一开邮箱,我发现航空公司寄给我的信:
我们抱歉地通知您,您明天从阿姆斯特丹飞墨尔本的航班取消了。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这封邮件了。
又累又气恼又崩溃,我夺门而出,重重地摔了房门。
作为一个不符合社会期待,情绪很不稳定的女人,当时当刻的我唯一的想法就是要让全世界知道:
老娘,真TM太不爽了。
果然,摔房门的做法立刻把队友“炸”出来了。
面对我失控的情绪,他的第一反应不可能是关心,只可能是一如既往的指责。
你在做什么?一言不合摔房门像什么样子?这给孩子造成什么影响你不知道吗?
我说,
我知道!
我能不知道吗?
但我很崩溃,你知道吗?你关心我吗?
我一吼,把队友的情商吼上线了。
虽说先天有缺陷,但是后天在我长年累月的抗争和教育之下,队友终于有点明白一个道理:
当我情绪上头的时候,不要给我讲道理。
道理我都懂,当下的我,只是脆弱无助,过不了情绪的坎罢了。
所以他立刻闭嘴。
因为多年的战败经验告诉他知道,此刻他能为我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闭嘴。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
队友刚被我“喝止”住了,我婆婆来了。
跑来又把他家祖传的训诫,给我说了一遍:
你怎么可以这样摔门呢?你这个样子,孩子会有样学样,你不知道吗?
说话的语气和内容,和队友一毛一样。
队友见他亲妈过来往枪口上撞,吓得赶紧让他妈闭嘴。
但我婆婆根本不听,继续对我进行道德审判,末了还对着气急败坏情绪失控的我发出了轻蔑的,
“啧,啧,啧”。
她一啧,把我的灵魂都啧毛了。
我原地咆哮,对她大吼一通。
婆婆又生气又害怕,委屈地回厨房里抹眼泪。
队友赶紧把我拎出门去,进行安抚。
其实,我那天发飙,主因是对队友不爽。
加上人被生活的鸡毛蒜皮狗屁倒灶搞得身心俱疲,又赶上临行前航班被取消,心情差变成火气大。
但这大大小小的事,和婆婆本身都沾不上什么边,但最后,我情绪的炸弹却在她身上引爆了。
想想,她倒是也挺冤的。
但我怎么就偏要在那时那刻对她发飙呢?
说起来,这世界上真的是没有无缘无故的爆发。
很多看起来无厘头的无理取闹,在当事人心里都有漫长的内心戏。
我和我家队友极大的矛盾点,就在于,他从头到尾都无法接受我是个“不符合社会期待情绪不稳定的女人”情绪上头的时候会用比较激烈的方式排解,这件事。(当然现在改好了点。)
这么说,并不是我对自己发脾气这件事觉得多理直气壮。
而是说,我很努力去面对和消化自己的情绪。
但我做不到面对大小事,时时刻刻平心静气。
虽然我很努力,但难免会有情绪爆发的时刻。我希望在这样的时刻里,
我的家人给我的更多是理解、关心、和包容,
而不是劈头盖脸地审判:
你看看你在做什么?像什么样子?邻居听见了会怎么想?
……
而我把我和队友的情绪账,很大一部分算到了他的原生家庭——我婆婆头上。
这当然并不那么公平,但却也并不毫无道理。
我婆婆是那种完全内化了社会对女人规训的女子。
一生安安静静,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很少表达或者抒发自己的情绪。
照理说,这么一个与世无争温柔如水的人,你真的很难和她起冲突。
但她对自己的情绪压抑,也以此为行为准则要求身边的人。
这,让我很不喜欢。
自从婆婆来了之后,妹妹吃奶嘴的时间大大增加。
以前,妹妹只是睡前稍微吸一下奶嘴,辅助入睡。
如今,即便是醒着在玩儿的时候,她都经常被婆婆塞奶嘴。
因为她的哭闹会引发婆婆的不适。
每次,妹妹稍一抱怨,婆婆就会全身紧绷,特别激烈地对她说“嘘嘘嘘”。
然后拿着奶嘴就往她嘴里塞。
但一个小孩,用哭闹来表达自己的不适或者不爽,多正常?
哪有一个人类只会快乐不会难过,只会开心不会生气呢?
我和婆婆说了好多次,不要太过压抑妹妹的负面情绪,不要她一哭就塞奶嘴,有时候让她哭一哭闹一闹,发泄一下难受,也没什么。
但收效甚微。
毕竟,她对自身和他人负面情绪的敏感和无法接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对玛雅的坏脾气,婆婆的反应在我看来就更夸张了。
玛雅和我一样,也是个爆脾气。
(其实,我婆婆的亲儿子,aka玛雅她爹,也是个爆脾气。
只是他自己发脾气的时候,总不觉得自己在发脾气,所以他老觉得自己是情绪稳定的代言人。)
有时候受到小委屈小挫折,玛雅会一哭二闹三跺脚。
婆婆来之前,这种情绪风暴,稍微给点时间,玛雅就自己平息了。
但婆婆来了之后,每次玛雅一生气,不管和她有没有关系,她就会冲过来说:
玛雅,你又怎么了?怎么又发脾气?你都已经7岁了,怎么还这样控制不了自己?
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女孩子不能这样的,啧啧啧。
是的,激烈地发脾气影响到他人绝不是最正确的做法,需要改进。
但是,帮他人改进的方法,难道是审判和压抑吗?
每次她对玛雅这么说,我就把玛雅抱到一边,告诉她说,
妈妈知道你不开心,也希望你能找到更好的方法来排解自己的情绪。
但是奶奶她说的也不全对,男孩女孩都是人,都会生气的,都有可能发脾气。
你不需要因为自己是女孩,就觉得自己不可以生气。
虽说,在玛雅面前我尽量做一个理性客观中立的老母亲。
但日积月累的,我对婆婆“压抑”他人情绪的做法,心里真的有很多怨言。
尤其是她居高临下道德审判般的“啧啧啧”,让我困扰不堪。
更令我烦闷的是,自从婆婆来了之后,队友对玛雅的耐心大不如前。
每次玛雅稍有不如意,刚哼唧两声(本来可能哼两声就过去了),就被队友劈头盖脸地镇压。
因为他也会怕玛雅的哭闹,让我婆婆不开心。
队友说,每次玛雅睡前哭嚎几嗓子,我婆婆就会因此难受得整晚睡不着觉。
因为怕婆婆伤害自己,他只能镇压女儿。
而且在他看来,发脾气的女儿是过错方,应该被镇压。
队友一镇压,把玛雅的小火,盖成了大火。
小风暴变成龙卷风,家里因为“压抑”而天天哭声四起。
人生可真的就是,怕啥来啥。
越是怕情绪爆发,情绪它就越是容易爆发。
我试图和队友沟通,和他说我对家里氛围的观察。
每次,队友都是防御性反应:
我妈这人就是这样,她都快70了,改不了了。
再说,她自己从来不发脾气,她只不过希望大家都和和气气的,这要求过分吗?
就算有人需要改变,也轮不到她呀。
几次无效沟通之后,我对队友和婆婆的不满日积月累。
每一个日常被压抑的瞬间,每一次婆婆跳出来“啧啧啧”的嫌弃,都在我心里种下了小火种。
直到最后爆发。
那天吵完之后,没过多久,我就和婆婆道歉了。
因为我知道,无论如何对她发脾气,是我的不好。而要她去理解我的想法和做法,真的很难。
婆婆见我过去示好,拉着我语重心长地说:
我不生你的气。我就是希望你别老和我儿子吵架。
我知道你很累,但他也很累的。
你知道吗,我儿子小时候,你公公从来没给孩子换过一次尿布没起过一次夜,没洗过一件衣服。
你看我儿子,带孩子事必躬亲,什么都做,已经是超级好爸爸了。
你也体谅一下他,别对他要求太高了。
当我向朋友们转述婆婆这段话的时候,好几个朋友都说:
那你有没有怼她,说你老公比她老公好,但是你也比她好很多呀。
我当然没怎么说。
因为我知道,有这些想法,并不是我婆婆的错。
社会对她的规训过于成功和彻底,让她完全内化了男权社会对女性的不公和期许。
她的认知很难让她跳脱出来,但这并不代表着,已经看清这套逻辑的我,要与“维护”旧有秩序的她为敌。
事实上,类似女性内部思想的分化,时常会导致内部矛盾。
但这样的矛盾时常不仅不能撼动现有的权力秩序,反而会造成女性内部不必要的分裂。
我不想掉入这个陷阱里。
更何况,我对婆婆有爱、感激和理解。
事实上,这些年来,我和婆婆的关系比以前好多了。
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一旦走近了,有爱和联结的同时,就会有矛盾和争吵。
以前,我很难从我们的观念不合里,看到社会和时代对婆婆和我产生的影响。
而如今,与其批判和不认同,我更愿意去理解和沟通。
而我也知道,我们之间那些难以化解的分歧,也许一辈子也化解不了。
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微妙且复杂的。
当我们愿意去接纳它的不完美,它的沟沟壑壑曲曲折折,婆媳关系也可以真真切切可可爱爱。
而我,一时半会儿,可能仍然只能做一个道理都懂,但仍忍不住会情绪不稳定不符合社会期待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