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来澳大利亚出差,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位澳大利亚女学生Tess。那时,我有一笔经费想雇一个助理帮我处理一些琐碎的教学和研究任务。和几个同事打听了一番,结果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推荐Tess,说她是百年难遇的优等生:成绩全优,能说会道,做事细致认真,团队协作精神好。初见面,我就感觉J的身上没有普通硕士生身上那种稚嫩,言谈举止之中带着老练和难以言状的沧桑。给我当助理的那两年,不管什么工作交给她,她都是超预期完成。常常是我没想到的问题,她不仅想到了还直接提出解决方案。Tess有一种令人自愧不如的优秀,像金子一样默默发光。然而这层光芒,却有点雾蒙蒙的。她只比我小1岁,出生在法国一个小渔村,父亲是船员,母亲是典型的家庭主妇。记忆里,母亲,是一个没有主心骨的人,家里大小事她都要让父亲拿主意,仿佛只有依附着父亲,母亲才能存活。而父亲是家里的独裁者,说一不二。对他来说,小孩子最重要的品质就是听话,不要给大人惹麻烦。父亲定的规矩,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其他人的想法和意见全都不值一提。梦醒之后,父亲做了一个决定,他要搬去梦里的美丽异乡:澳大利亚。到了澳大利亚,父亲开着房车继续寻找和梦最接近的城市。每次,好不容“定居”下来,Tess还没来得及适应新环境新学校,父亲又收拾行囊重新出发。Tess说,她已经记不清她转过多少次学,搬过多少次家。每次都是刚认识几个朋友就要分离,搞得她后来都不敢投入感情交朋友,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又要离开。尽管成长的路充满了旅途劳顿奔波和不安稳,Tess和弟弟却都成长为一等一的优等生。大学毕业之后,Tess去了一家金融咨询公司,一年之后就年薪百万。当初选这份工作,她是追着成功多金白领丽人的都市传说去的。年轻貌美,有才又有财的她,仿佛抽到了人生赢家的八字。没得到之前,虽然痛苦挣扎还有个努力的方向,得到之后,连方向都没有了。她工作的行业,女性时常需要通过出卖自己肉体和灵魂换取商业合约的行业。刚进公司不久,一次,Tess和同事通宵陪难搞的客户。被占尽便宜之后,第二天正式签约之前,她的女同事一脸大义凛然地对她说:这个客户有点难搞,不过别担心,我这就去把他“搞定”。她不想成为那样的人,然而她发现自己一边反抗却又一边妥协。她是家人眼中一把好牌打得稀烂的大女儿,而另一厢,她的弟弟却稳稳地走上了光宗耀祖人生赢家的康庄大道。Tess的弟弟刚三十,已经是年轻有为的外科医生,娶了爸妈最好朋友的律师女儿为妻,在墨尔本闹市区最繁华的地段买了价值不菲的房子,生了活泼可爱的小孩。而选择荷兰,其中一个原因是一些在其它国家违禁的药物,在这个开放的国度都是合法的。
中度抑郁的她,已经得依赖药物,才能防止自己不掉入那一团深不见底随时就要吞噬掉她的黑暗。但是她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去英国政府的智囊团BIT工作。这是一份很多博士毕业生都申请不到的工作。刚去英国不久,好几个项目主管就看出她能干,开始抢她去自己的项目组。有太多新的东西要学,有太多事情要做,我知道这段经历对我很有用,能学到很多东西,但我好累,我觉得我快坚持不下去了。
然而过了不到半年,她又爱上了另一个人,换了工作,去新的爱人身边了。好像怕呆久了,产生了感情,却又被别人发现了自己的不完美。看着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婴儿被自己的家人用锦衣玉食团团围住,她却感到愤怒和难过。一想到这个弱小无助的孩子还未开启的人生旅途,即将会被大人而左右,她就仿佛想到了自己的人生,她有一肚子话想要和父母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每次和家人连线,看着大洋彼岸离的家人表演和乐融融,她就觉得自己像是那个看穿虚假繁荣表面下枯枝败柳的害群之马一般,她的存在就像是这个和谐家庭里的杂音,永远提醒着大家,你们的生活并不完美。
但无论她多么努力,心底里有一股劲让她无法配合演出完美家庭完美人生的戏码。对于家人来说的“杂音”,是她人生的主旋律。
她现在好想冲过去把侄子从自以为是的大人手中救出来,但她知道,她其实无能为力。
她内心那个怕因为自己没做好而惹父亲生气的小女孩,好像一直都没长大。她想向父亲证明自己虽然和他期待的不一样,但仍然优秀,可她却又始终无法让自己相信自己真的有价值。在朋友面前,她却又害怕展露自己的优秀。生怕因为自己比别人好太多,而交不到朋友。父亲说走就走的旅行,从没问过她们姐弟俩,愿不愿意。她就像是同时被打包的行李中的一件,而不是一个值得被尊重的人。她作为一个人本该自然而然产生的价值感,在童年的时候,被父亲的强权给抹灭了。这导致在她成年的生活中,她不断追寻价值感,想要证明自己优秀,但她的成就都像空中楼阁一般,因为没有自信的基石,一碰就倒塌,一切又需要从头再来。以前我一直以为,一个人不够自信,是因为她不够好。
然而,Tess大概是我见过最优秀但是最没自信的一个人了。
看到Tess,和许多像她一样无论多么优秀却总在自卑和自信间摇摆的人,我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自信,并不只取决于一个人客观上有多优秀,或者是否比大部分人好。
自信,来自于一个人对于自身以及环境的掌控感;来自于受人尊重的价值感;来自于即使犯错失败也不怕被责备被爱包围的安全感。
而这些,Tess都没有得到。
所以,在别人眼里优秀得令人自惭形秽的她,在她自己眼里,却是一个心里有一个窟窿怎么填也填不上的空壳。
Tess的父母代表一类典型的西方父母,他们比较自我,大部分时候要求孩子配合自己的需求。
乍看之下,这和东方社会以孩子为中心的文化十分不同。
但两者却也有共同之处,那就是,大人往往自以为是而忽略了孩子的真实需求。
父母时常由为孩子好的初衷,强加给孩子很多他们并不想要的“好”。
这些以爱之名对孩子边界的侵犯,是破坏他们自信心最有效的方法。
因为由此,孩子得到的信息是:我觉得好不是真的好,爸妈觉得好才是最重要。
如果一个人从小就需要依赖他人价值判断来揣测自己价值,长大势必成为一个没有自我更何谈自信的空壳人。
每每想到如此优秀却又如此忧郁的Tess,我就会提醒自己,不能忘记教育孩子的初心:让她成为她自己。
我想多陪她玩她发明的那些看起来傻得要命毫无用处却令人欢乐的游戏。
在她崩溃难过的时候,我想静静地陪伴如果她需要就给她一个拥抱。
在她冒出天马行空看似疯狂的想法时,我想跳出我的舒适圈,支持她去尝试。
与其让她在别人眼里优秀,我更希望她即便平凡,却一直能有一股子傻劲,相信自己一直眼中有光地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剽悍地过不需要解释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