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祖逖二十三岁,在司州任主簿。
同事中有位比他小四岁的年轻人,叫做刘琨,跟他意气相投,于是二人结为好友,无话不谈。
后来干脆搬到一块儿,住在一张床上。
白天忙公务,晚上二个人抵足而眠,讨论天下大势,经常聊到天亮。
那时候应该是太康十年,晋武帝司马炎御宇的第二十五个年头,天下丰平,家给人足,牛马遍野,余粮委田,史称太康之治。
王朝盛世往往蕴藏着无限的危机,百官淫逸,政事怠惰,繁华奢靡里稍有不慎便会迎来一场雪崩。
平静的水面里暗潮涌动,二位年轻人隐隐也嗅到了异样的气息。
某日半夜,二人熟睡中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鸡鸣声惊醒。
刘琨感概道,半夜无故鸡鸣,这不是什么好征兆。
祖逖却说,此非恶声,乃是上天激励我们,要奋起努力,以后好干一番大事业。
二人干脆起床,在院子里起舞练剑,此后日日如是。
闲聊时,祖逖跟刘琨说,如果天下大乱,豪杰并起,你我最好不要碰到一起。
情同手足的好友,真要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你死我活,只怕二人心底里都无法接受。
二人幸福快乐的生活,只维持了三年的时间。
武帝司马炎去世后,惠帝司马衷继位,旋即爆发八王之乱,绵延持续十六年。
二人因此分道扬镳,祖逖回到故乡阳平郡避乱,而刘琨则一路向北,去了并州。
再往后,永嘉之乱,匈奴攻陷了洛阳,无数晋人逃往南方。
衣冠南渡,西晋变东晋后,祖逖终于走到了台前,数次北伐,中流击楫,声望不亚于后世的岳武穆。
而那边,刘琨坚守晋阳,苦心经营,孤独而倔强地挺立在胡人重围里,长达九年。
祖逖被朝廷猜忌,派来一个庸人做顶头上司,各种倾轧。
想着北伐大业只怕要功败垂成,急火攻心下生了一场重病,郁郁而终。
刘琨孤掌难鸣,不得不去依附鲜卑。
寄人篱下,儿子还陷入鲜卑内乱,刘琨难脱干系,被鲜卑人下狱。
刘琨后被缢杀,得年四十八岁。
当年二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双双成为乱世里的逆行者,求仁得仁。
闻鸡起舞的初心,从未泯灭。
那一年,白居易六十岁,他接到元稹故去的噩耗。
元稹的家人请他写一份祭文,白居易毫不推辞,这本就是他分内之事。
元家人同时带来了大量的绫罗珠宝,说是给白居易的润笔费,白居易断然拒绝。
他心中清楚,这些心爱之物,元稹只怕是不想留给别人,只愿意送给他。
最后,白居易把这些遗物捐给了洛阳香山寺,功德么,都算是元稹的。
对于元稹的故去,白居易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二人无数次的书信来往里,元稹早就向其诉述了自己的病情,沉疴难去,时日无多。
白居易说,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
元稹回道,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白居易和元稹交好,一是互相仰慕才华,另一个原因则是,二人仕途都是极为不顺,同病相怜。
相比而言,元稹要更惨一些。
白居易年少出名,十五岁写出了“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声动京城。
元稹呢,十四岁来长安考试,连续考了十年,才勉强登科。
二人都爱直言,自然会得罪人,或贬或谪,便是迟早的事儿。
四十三岁那年,白居易被贬到庐山,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写的便是此时自己的心境。
元稹则被贬到了更远的通州,黄泉便是通州郡,渐入深泥渐到州,其时元稹身染疟疾,心灰意冷。
好在,二人都熬了过来,走出了事业的低谷。
白居易最后做到了中书舍人,渐渐地心气散了,选择了致仕,跑到洛阳买了一座大园林,颐养天年。
元稹则憋着一口气,一心想走得更高,做了宰相,旋即又被罢免,最后死在武昌军节度使,时年五十三岁。
元稹去世后,白居易又活了十三年。
阴阳相隔,知音离去,那些没有元稹的日子里,白居易难遣思念,由是写道: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你的尸骨在三尺黄土里已然消逝,我却是满头白发,留在人间不能与你相会。
情深意切,无比的悲凉。
那一年,萧峰三十一岁,带着阿紫来到塞外长白山。
杏子林事变,做不了丐帮帮主,雁门关寻访,却坐实了自己是契丹人。
血战聚贤庄,跟天下英雄反目,被指为杀死父母、杀死师父的狗贼。
而后又误杀爱人阿朱,接着误伤阿紫,不得不自我流放到苦寒之地,眼前正是人生的至暗时刻。
便在此时,他遇见了一条汉子,女真族的完颜阿骨打。
女真人见到他徒手博虎的武力,大为倾倒,将他迎到了部落,好生地服侍着。
此后的日子,萧峰喝酒、打猎,不问世事,逍遥快乐,过得快美无比。
完颜阿骨打呢,对其则是持续绵长的仰慕和无所不用其极的敬重。
后来萧峰不告而别,跟辽王结拜兄弟,官至南院大王。完颜阿骨打却并未攀附,不曾过来打搅。
而当萧峰无意南侵,被辽王禁锢时,完颜阿骨打却倾其所有,前来救助。
萧大哥,萧大哥,完颜阿骨打帮你打架来了!
萧峰纵骑而出,两人四手相握,四目相对,危难之中更显真情。
完颜阿骨打道,哥哥,不如便和兄弟共去长白山边,打猎喝酒,逍遥快活。
萧峰回道,我将这些事情了解后,便来和兄弟相聚。
完颜阿骨打听完,喜滋滋地去了。
再往后,便是萧峰兵谏辽王,逼其立誓退兵,随后无牵无挂里自尽身亡,死在雁门关前。
萧峰死后,完颜阿骨打又活了三十一年,只是此后余生,世间再无萧大哥。
二十年后,他羽翼丰满,开始攻打辽国,又一年后,建国大金,自立为皇帝。
再往后的十几年内,他从未停止过攻打辽国的步伐,一直到五十六岁时病逝。
他死后二年,金国灭了辽国。
泉下有知,他是否会喃喃自语,萧大哥,我终究是为你报了仇。
那一年,武松二十九岁,二龙山遇见了鲁智深。
后来入了梁山,二人又分别为步兵统领,走得更加近了。
打东昌府,鲁智深被张清飞石击中,武松拼死救回。
征方腊时,武松被砍掉一只胳膊,当场晕倒,鲁智深舍命救回。
同样的英雄血性,惺惺相惜,二人一起作战,后背交给对方。
六合寺歇马听候,三更时,钱塘江潮水涨,声如战鼓。
鲁智深心念乍起,烧汤沐浴,唱了偈语: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
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咦!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唱罢,坐在禅椅上释然圆寂。
梁山人马众多,热闹纷杂,真能倾心而交的,又有几人?
只怕唯有武松与鲁智深。
武松受了鲁智深诸多影响,故而能褪去心头魔性,淡然善终。
做提辖也好,做行者也罢,心中若汲汲,便身处囚笼。
顿开金绳,扯断玉锁,放下俗念,故而方知我是我。
既是大和尚的顿悟,又何尝不是行者的渐悟。
我应该是什么样子,我终于知道了。
鲁智深圆寂后,武松便在六合寺出家,眼见北宋变南宋,杭州作汴州。
风雨不动,八十而终。
此后五十年里,孑然一身的武松,时常挂念着鲁智深,便如白居易一般。
男人之间的感情,同样是深远悠长,缠绵悱恻,至死不渝。
只不过很多时候,无法言破,说不出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