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15年,十四岁的王维来到长安,书画双绝,名动京城。
二年后,写下了《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小小年纪写出来的文字,便是旁人永生无法企及的高处。
天赋这种东西,真是无从言表,无上的绝妙,就这么随意从指尖唇边流走出来。
二十岁,时光正好的王维遇见了歧王。
歧王李隆范是玄宗的四弟,好工书,爱儒士,其母与王维母亲皆出身清河崔氏。
因着这层缘由,李隆范有意结交王维,还将他引见给玉真公主。
玉真公主是玄宗同母妹妹,兄妹二人感情极深。
王维为公主独奏了一首新曲,声调哀切,满座动容。
公主听痴了,歧王又说,他诗写得更赞。
王维自怀中掏出自己的诗集,公主一看,更是惊骇。
这不是我日日常读的诗歌么,如今有幸,见到了作者本人。
那天晚上,王维风流蕴藉,语言谐戏,用所有的智慧与热情折服了公主。
公主施惠,王维是年中了进士,就官为太乐丞,从八品下,负责教习宫内优伶。
王维觉得是个好开端,自己正年轻,未来大有可期。
上任数月后,乐工未经批准,私自给岐王表演黄狮子舞。黄狮子舞只能给皇帝一人观看,皇帝不在场,绝对不能演。
王维受下属犯事牵连,被贬为济州司仓参军。
济州远在山东,去京城一千五百里,远离中枢。王维风尘吸张时,无谓遭此牵连,心情大乱。
临行前,王维写下了《被出济州》:
微官易得罪,谪去济川阴。
执政方持法,明君照此心。
闾阎河润上,井邑海云深。
纵有归来日,各愁年鬓侵。
宦海浮沉莫测,职务越卑微,越容易背锅获罪。
此次别长安,再回来时,只怕是鬓发苍白。
济州数年,乏善可陈。
索性辞官,隐居淇水之畔。
牧童望村去,猎犬随人还。
静者亦何事,荆扉乘昼关。
整日无所事事,关上柴门,看着白云,从这头走到那边。
又二年后,一直陪着身边的妻子,难产过世,王维再遭重击。
睹物思人,不如移居排遣,王维去了江南。
其时为开元盛世,江南更是繁茂似锦,王维依旧闹中求静,隐居于绍兴云溪,写下了绝美的《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江南形胜渐渐愈合王维的伤痛,一颗出世的心蠢蠢欲动。
听闻张九龄拜相,王维辗转去了洛阳,献诗表明心迹,看是否有机会再谋个官职。
张九龄惜才,擢其为右拾遗,正八品的官员。
十四年过去了,终于往前迈出了二级。
一年后,李林甫拜相,打压政敌张九龄,将其贬为荆州长史。
王维受牵连,被发配到凉州,给河西节度使崔希逸作判官。
出塞途中,王维写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边景如画,大漠长河,辽阔悲壮,独绝千古。
自边塞回长安,迁为殿中侍御史,掌殿廷供奉仪式,从七品下。
劳烦琐碎,期间还去岭南出了一趟长差,回来后转为左补阙,从七品上。
再往后的十三年里,一点点升迁,随后为侍御史,转库部员外郎。
母亲去世,回家守丧三年,屏居于辋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亦官亦隐,心态平和,四十九岁的中年人终于找到一个舒服的生活姿势。
再回长安,拜吏部郎中,转给事中。
正五品的官员,九品十八级里虽居中,但也是普通读书人的上限。
少年识事浅,强学干名利。
徒闻跃马年,苦无出人智。
年少时的鲜衣怒马已然洗尽,做一个准时打卡点卯的帝国螺丝钉,平平淡淡过完余生,也不算丢人吧。
但生活总是充满意外,熵增无可避免。
大唐走到极致繁盛时,混乱如期而至。
公元755年,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节度使的安禄山,举兵叛唐。
叛军一路杀来,势如破竹。
哥舒翰死守潼关,玄宗却不停催促出兵迎战,每天一拨拨地派宦官过去,狂轰滥炸。
哥舒翰没办法,只得出关。
中了叛军埋伏,二十万唐军一天尽数覆没。
潼关失守,京城岌岌可危。
玄宗带着亲信,趁着长安未醒,悄悄地离开了皇宫。
次日百官入朝,仍见卫士们肃然站立,巍峨整齐。
待宫门打开,却是一片狼藉,皇帝已不知何处去。
长安城破时,王维没有逃走。
他不知道该逃到哪里,也找不到逃出去的意义。
叛军大索长安,珠宝、牲畜、财物先被搜刮干净,然后是大唐的百官、宫女,安禄山全部都要搬走。
听说名单里有王维,安禄山特意点名要送到洛阳。
王维虽说只是给事中,但名气实在太多,这样的人才正好给大燕朝装点面门。
王维无从反抗,跟着队伍默默地去了洛阳。
王维被拘禁在离洛阳的菩提寺中,看着身边的同事或者从了,或者被虐杀。
殉节是大义,非圣人难为之。
艰难地苟活下去,是更多人的本能选择。
王维不是圣人,不想去给叛军做官,但也不想被杀死。
于是服毒弄哑了自己嗓子,又吃了泻药,秽溺不离者十月,把自己搞得又惨又脏。
当初,玄宗聚会设宴,有歌舞助兴,还有犀牛大象入场礼拜,安禄山看后很喜欢。
此次攻克长安,安禄山下令搜捕乐工,运送乐器舞衣,驱赶犀牛大象,全部送到洛阳。
在凝碧池宴请其臣下,盛奏各种乐曲,乐工们强颜欢色,转首垂泪。
一位叫雷海清的乐工,不胜悲痛,奋起用琵琶砸贼酋头部。
安禄山大怒,将他当场寸磔,凌迟处死。
朋友裴迪来看王维,给他讲了凝碧池边的这件惨事。
王维激愤无比,写下一首诗: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再朝天?
秋槐花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他对裴迪说,请把这首诗带回去,带到长安。
等到那一天,官军收复了洛阳,再见到我们这群旧臣时,希望能明白我们的心迹。
香积寺一战,唐军收回长安。
一个月后的新店之战,郭子仪与回纥军前后夹击,又大败叛军,唐军夺回洛阳。
收复二京后,朝廷问罪降臣,罪分六等,王维为三等,按律当斩。
弟弟王缙有平乱大功,上书朝廷,愿意降职换回兄长性命。
裴迪也献上王维写的《凝碧池》,说,王维身处险地不由已,且始终心向国家,罪不当死。
最终,王维被赦免死罪,降职为太子中允,弟弟王缙则改任蜀州刺史。
不久,升至中书舍人。
六十岁时,任尚书右丞,正四品。
自感时日无多,王维上书朝廷,请求辞去官职,回归桑梓。
辞表恳切,说,能不能用我的官职,将弟弟换回长安。
次年,王维给亲人知己一一写就离别信,从容过世,享年六十一岁。
安史之乱,凡八年,期间无尽的鲜血和眼泪。
十室九空,人烟断绝,燕无归巢,路皆遗骨。
大唐自此从盛转衰,无数人的命运为之剧变,王维的境遇不过是其中平常一页。
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不过是后人充满钝感的凭吊。
乱世里,人命贱若蝼蚁,朝不保夕。
诗人也是普通人,在苦难面前同样毫无抵抗之力。
苦难无意义,没人应当经历苦难。
王维传世诗篇四百余,写过山河,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写过友人,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写过心境,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写过禅意,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却未见一字写亡妻。
没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没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没有“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没有“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只有沉默。
妻子过世后,再未续弦。
三十年独居,禁肉食,绝彩衣。
真正的悲恸,只会深埋心底,绝不与任何人言说。
不语是对亡妻的尊重,更是对自己的呵护。
王维一生,三件大不如意事。
初入仕途,横遭贬谪。
人到中年,发妻离世。
时局裹挟,险成逆臣。
纵死犹闻侠骨香的少年,世俗中缓行,慢慢磨去棱角,些许圆润,又有点怯弱。
不曾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豪迈,也没有“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情怀。
宏大的叙述与我无关,豁达地跟生活做了和解。
剥离身上的绝世才情,回归山林的王维,不过一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