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离绝世才情,他不过一凡人

文摘   2024-11-07 22:12   上海  

公元715年,十四岁的王维来到长安,书画双绝,名动京城。

二年后,写下了《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小小年纪写出来的文字,便是旁人永生无法企及的高处。

天赋这种东西,真是无从言表,无上的绝妙,就这么随意从指尖唇边流走出来。

二十岁,时光正好的王维遇见了歧王。

歧王李隆范是玄宗的四弟,好工书,爱儒士,其母与王维母亲皆出身清河崔氏。

因着这层缘由,李隆范有意结交王维,还将他引见给玉真公主。

玉真公主是玄宗同母妹妹,兄妹二人感情极深。

王维为公主独奏了一首新曲,声调哀切,满座动容。

公主听痴了,歧王又说,他诗写得更赞。

王维自怀中掏出自己的诗集,公主一看,更是惊骇。

这不是我日日常读的诗歌么,如今有幸,见到了作者本人。

那天晚上,王维风流蕴藉,语言谐戏,用所有的智慧与热情折服了公主。


公主施惠,王维是年中了进士,就官为太乐丞,从八品下,负责教习宫内优伶。

王维觉得是个好开端,自己正年轻,未来大有可期。

上任数月后,乐工未经批准,私自给岐王表演黄狮子舞。黄狮子舞只能给皇帝一人观看,皇帝不在场,绝对不能演。

王维受下属犯事牵连,被贬为济州司仓参军。

济州远在山东,去京城一千五百里,远离中枢。王维风尘吸张时,无谓遭此牵连,心情大乱。

临行前,王维写下了《被出济州》:

微官易得罪,谪去济川阴。

执政方持法,明君照此心。

闾阎河润上,井邑海云深。

纵有归来日,各愁年鬓侵。

宦海浮沉莫测,职务越卑微,越容易背锅获罪。

此次别长安,再回来时,只怕是鬓发苍白。


济州数年,乏善可陈。

索性辞官,隐居淇水之畔。

牧童望村去,猎犬随人还。

静者亦何事,荆扉乘昼关。

整日无所事事,关上柴门,看着白云,从这头走到那边。

又二年后,一直陪着身边的妻子,难产过世,王维再遭重击。

睹物思人,不如移居排遣,王维去了江南。

其时为开元盛世,江南更是繁茂似锦,王维依旧闹中求静,隐居于绍兴云溪,写下了绝美的《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江南形胜渐渐愈合王维的伤痛,一颗出世的心蠢蠢欲动。

听闻张九龄拜相,王维辗转去了洛阳,献诗表明心迹,看是否有机会再谋个官职。

张九龄惜才,擢其为右拾遗,正八品的官员。

十四年过去了,终于往前迈出了二级。


一年后,李林甫拜相,打压政敌张九龄,将其贬为荆州长史。

王维受牵连,被发配到凉州,给河西节度使崔希逸作判官。

出塞途中,王维写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边景如画,大漠长河,辽阔悲壮,独绝千古。

自边塞回长安,迁为殿中侍御史,掌殿廷供奉仪式,从七品下。

劳烦琐碎,期间还去岭南出了一趟长差,回来后转为左补阙,从七品上。

再往后的十三年里,一点点升迁,随后为侍御史,转库部员外郎。

母亲去世,回家守丧三年,屏居于辋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亦官亦隐,心态平和,四十九岁的中年人终于找到一个舒服的生活姿势。

再回长安,拜吏部郎中,转给事中。

正五品的官员,九品十八级里虽居中,但也是普通读书人的上限。

少年识事浅,强学干名利。

徒闻跃马年,苦无出人智。

年少时的鲜衣怒马已然洗尽,做一个准时打卡点卯的帝国螺丝钉,平平淡淡过完余生,也不算丢人吧。



但生活总是充满意外,熵增无可避免。

大唐走到极致繁盛时,混乱如期而至。


公元755年,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节度使的安禄山,举兵叛唐。

叛军一路杀来,势如破竹。

哥舒翰死守潼关,玄宗却不停催促出兵迎战,每天一拨拨地派宦官过去,狂轰滥炸。

哥舒翰没办法,只得出关。

中了叛军埋伏,二十万唐军一天尽数覆没。


潼关失守,京城岌岌可危。

玄宗带着亲信,趁着长安未醒,悄悄地离开了皇宫。

次日百官入朝,仍见卫士们肃然站立,巍峨整齐。

待宫门打开,却是一片狼藉,皇帝已不知何处去。



长安城破时,王维没有逃走。

他不知道该逃到哪里,也找不到逃出去的意义。

叛军大索长安,珠宝、牲畜、财物先被搜刮干净,然后是大唐的百官、宫女,安禄山全部都要搬走。

听说名单里有王维,安禄山特意点名要送到洛阳。

王维虽说只是给事中,但名气实在太多,这样的人才正好给大燕朝装点面门。

王维无从反抗,跟着队伍默默地去了洛阳。

王维被拘禁在离洛阳的菩提寺中,看着身边的同事或者从了,或者被虐杀。

殉节是大义,非圣人难为之。

艰难地苟活下去,是更多人的本能选择。

王维不是圣人,不想去给叛军做官,但也不想被杀死。

于是服毒弄哑了自己嗓子,又吃了泻药,秽溺不离者十月,把自己搞得又惨又脏。


当初,玄宗聚会设宴,有歌舞助兴,还有犀牛大象入场礼拜,安禄山看后很喜欢。

此次攻克长安,安禄山下令搜捕乐工,运送乐器舞衣,驱赶犀牛大象,全部送到洛阳。

在凝碧池宴请其臣下,盛奏各种乐曲,乐工们强颜欢色,转首垂泪。

一位叫雷海清的乐工,不胜悲痛,奋起用琵琶砸贼酋头部。

安禄山大怒,将他当场寸磔,凌迟处死。

朋友裴迪来看王维,给他讲了凝碧池边的这件惨事。

王维激愤无比,写下一首诗: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再朝天?

秋槐花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他对裴迪说,请把这首诗带回去,带到长安。

等到那一天,官军收复了洛阳,再见到我们这群旧臣时,希望能明白我们的心迹。


香积寺一战,唐军收回长安。

一个月后的新店之战,郭子仪与回纥军前后夹击,又大败叛军,唐军夺回洛阳。

收复二京后,朝廷问罪降臣,罪分六等,王维为三等,按律当斩。

弟弟王缙有平乱大功,上书朝廷,愿意降职换回兄长性命。

裴迪也献上王维写的《凝碧池》,说,王维身处险地不由已,且始终心向国家,罪不当死。

最终,王维被赦免死罪,降职为太子中允,弟弟王缙则改任蜀州刺史。

不久,升至中书舍人。

六十岁时,任尚书右丞,正四品。

自感时日无多,王维上书朝廷,请求辞去官职,回归桑梓。

辞表恳切,说,能不能用我的官职,将弟弟换回长安。

次年,王维给亲人知己一一写就离别信,从容过世,享年六十一岁。



安史之乱,凡八年,期间无尽的鲜血和眼泪。

十室九空,人烟断绝,燕无归巢,路皆遗骨。

大唐自此从盛转衰,无数人的命运为之剧变,王维的境遇不过是其中平常一页。


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不过是后人充满钝感的凭吊。

乱世里,人命贱若蝼蚁,朝不保夕。

诗人也是普通人,在苦难面前同样毫无抵抗之力。

苦难无意义,没人应当经历苦难。



王维传世诗篇四百余,写过山河,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写过友人,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写过心境,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写过禅意,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却未见一字写亡妻。


没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没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没有“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没有“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只有沉默。


妻子过世后,再未续弦。

三十年独居,禁肉食,绝彩衣。

真正的悲恸,只会深埋心底,绝不与任何人言说。

不语是对亡妻的尊重,更是对自己的呵护。



王维一生,三件大不如意事。

初入仕途,横遭贬谪。

人到中年,发妻离世。

时局裹挟,险成逆臣。

纵死犹闻侠骨香的少年,世俗中缓行,慢慢磨去棱角,些许圆润,又有点怯弱。


不曾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豪迈,也没有“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情怀。

宏大的叙述与我无关,豁达地跟生活做了和解。

剥离身上的绝世才情,回归山林的王维,不过一凡人。

李怡楚
读书、写字、阅己、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