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饿得吃不饱肚子时,就跟动物差不多,讲不起什么良心呀,道德呀。……就拿狼来说吧,如果狼窝门口老堆着吃不完的牛羊肉,那狼就肯定讲良心,决不会跑到社员家的羊圈里去偷羊。……只是为了吃饱肚子而偷鸡摸狗的人不是坏人。如果吃饱以后,还去偷鸡摸狗,那就是坏人了。
下乡,赶个尾声。虽然也是敲锣打鼓地欢送,但也只有水桶般大的一个鼓和破了个小洞的一个锣。既没戴红花,也没开表决心大会。我像羊群里的一只羊,没心没肺地跟着大溜儿上了车。卡车把我们几十个知青拉进大山里。没路可走了,我们就都下了车,扛着行李又走了三十里山路,算是到了目的地。 下到农村第一年,我还挺得住。虽然干活儿很苦,跟社员一起干同样的体力活儿,割麦、插秧、挑大粪,什么活儿都干,可庆幸的一点是,我们没饿着。有国家供给的四十五斤米面,自己还种了些蔬菜,养了两头猪。 过年了,杀了一头猪。另一头愣是被生产队要去了,说是跟贫下中农一起过革命化春节。我们知青不高兴,过节就过节呗,干吗把知青的猪拿去过年?当时有个带队师傅,是单位派来的人,算是我们的领导。他有时来我们知青点了解点情况,跟生产队沟通沟通,回我们父母单位通个风报个信儿。他同意生产队把我们的猪拿去一只,说这叫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不能我们吃猪肉,叫贫下中农看着流哈拉子。 生产队也有个养猪场,只养了两头猪。一头猪在离过年还有两个月时,得了病。由于队里太穷,无钱给猪买药治病。不久,那头猪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猪世间。剩下的那头猪,除了皮就是骨。不是它想减肥,是吃的东西太没营养,都过了两个生日了,还不到八十斤。猪脸上的褶子比一个一百岁老太太脸上的褶子还多,两只大耳朵使劲一扇,那猪都能飞起来。![]()
下乡的第二年,我们开始吃苦头了。国家不再供给粮食,我们要按工分分生产队的粮。我们干的是满工,跟队里的壮劳力一样干,队里应该给我们十分,可是生产队只给我们八分。第一年,我们也无所谓,我们不吃生产队的粮食,也就没去争取。第二年,惨了。十分工的社员能分到三十斤毛粮。我们八分工的人,三八二十四,分到手的毛粮只有二十四斤,大约是国家供应的一半。我们常常是前半个月有饭吃,后半个月饿肚子。我们不但养不起猪,连自己都养不起了。由于吃不饱肚子,男女知青也分了家,男知青过男知青的生活,女知青过女知青的日子。分家后,男知青的肚子就更瘪了。 我们开始仨俩一伙地到社员家蹭饭。后来,社员们也都学精了。只要在晚饭时家的狗开始叫,他们就知道是知青来蹭饭了。他们就赶快把没吃完的碗收拾起来。等我们进门儿时,他们好像已经吃过饭了,而且全吃光了,就连一粒米也没留下来给我们蹭。 吃不饱时,人大脑的功能就开始退化,最后,退化到只有一个想法:有什么办法把肚子填饱。这也是人的本能,肚子不饱,人的生存受到威胁。这时,吃饱肚子就是生命中的第一大事。 当时,能吃饱肚子只有一个办法,偷。当然,偷字后面还带来了几个问题:偷什么?偷谁家?什么时候去偷? 偷也要有个规矩。首先,尽量不偷自己生产队的。免子不吃窝边草嘛!要给贫下中农留个好印象,以后,还指望贫下中农推荐我回城当工人呢!既然不能偷自己生产队的,那就只有偷其他生产队的。要偷其他生产队的,我们就要跟其他生产队的知青联起手来,为吃饱肚子,互通有无。 我们生产队是三队,我们就及时密报给四队知青,我们队西山坡的红薯熟了,叫他们明天晚上去挖。我们生产队明天晚上开社员大会。他们也同样给我们透露消息,说,他们队长家后面那片玉米熟了,叫我们今天晚上去丰收。晚上,我们留一人在家看门儿,其他人就每人拿一条面口袋或一个破竹筐等出发。当天晚上,四队知青把他们队长请来,买一包当地最好的白鹤牌儿香烟伺候,假装跟队长拉近乎,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这样,第二天,队上发现玉米丢了,也怀疑不到四队知青头上,因为有队长为证。过几天,我们把偷来的玉米送一些给四队知青。 人是草食性动物,也是肉食性动物,有点儿像狗熊。有时一连几天吃从队里分来的红薯,就吃得烧心,胃里往上冒酸水儿。吃红薯还有一个坏处是拉屎太快。早饭吃完几个蒸红薯,点上昨天剩下的半截烟屁,再从床下翻出少半张皱皱巴巴的半年前的旧报纸,哼着小曲儿,去上厕所。准备蹲上半个钟头,尽情地享受一下那半截烟屁,同时再读点儿旧新闻,增加点儿新知识。 可是,刚蹲下没到两分钟,肚子里存了一天的屎,就呼啦一下子全拉光了。半截烟屁只享受了一半儿,报纸也只读了几个大标题。这时,没有理由继续蹲下去了,报纸也没尽其用,就被擦了屁股。站起来,心里就生气,就连这唯一的学习机会都被红薯剥夺了,要不说我们的思想落后呢?再说了,这蹲茅坑也是咱当爷们的一大享受,就连这点享受也叫红薯给搅了。我就觉得这日子过得比旧社会还苦。为了夺回我唯一的学习机会,也为了找回我仅有的享受,我就从胃里萌发出了一个衷心的愿望,把自己变成一个肉食性动物。 要变成肉食性动物,那么,到那里去弄肉?弄什么肉?答案只有一个,什么最方便,就弄什么。数一下十二属,鼠太小,牛太大,最合适的还是鸡。社员家,家家都养鸡。公鸡报晓,母鸡下蛋。队长家离知青点儿最近,就在我们房后。他家有只大芦花儿公鸡和五六只母鸡。我们恨那只大芦花儿公鸡早就恨得牙根痒痒。它最喜欢叫早鸣儿!它一叫,队长就起床。队长老婆死了两年,每天是队长起来做早饭,起床后,往炉灶里烧把火,往锅里添两飘水,之后,队长就来我们知青点儿,叫我们起床,怕我们睡懒觉。那只大芦花儿公鸡还有一个爱好是我们的最恨,它情绪好时,就带着它的五妻六妾来我们知青的菜园子,逛菜市儿。我们恨不得拔它的毛,吃它的肉。 在决定当肉食动物那天,我们在大队的合作社买了二斤散装白酒。我们倒出点儿白酒,泡了两把米,等着伺候那只大公鸡。那天下午,我和另一个知青说吃坏红薯吃多了,闹肚子,拉稀拉得很厉害,要不停地上厕所。队长就准许我们回来了。我们回来后,就往房后去侦察鸡情,看看那只大芦花儿公鸡是不是还有兴致来逛菜市儿。我们等了一下午,那家伙也没露面儿。我们第二天还没去上工,就说拉稀还没拉完,肚子疼得起不了床。等到上午十点左右,我们发现了鸡情。大芦花儿公鸡带着它的第一夫人和第二夫人,也可能是它的第三夫人和第四夫人,沿着田边小路悠闲地向我们这边走来。我们等不得它们进菜地,就悄悄地在它们来的路上撒上了酒泡的米。 那三只谈情说爱的鸡慢慢腾腾地走着,好像并不急于来逛菜市儿,倒好像很喜欢逛山间小路。过了一会儿,这三只不知生死的幸福鸡走到了有米的地方看到米,它们高兴,心里乐,对着米猛啄一通。我们躲在菜地后面观看它们进最后的早餐。过了不多一会儿,那三只鸡就有些站不稳了,走路也开始打晃,跟人喝醉了一样,本想朝左走,可腿愣是带着身子朝右去。而且,走着走着就往地上倒。我们觉得机会到了,两个人就像饿狼扑食一样,朝那三鸡扑过去。几棍子打倒两只,跑了一只。抓住鸡,把脖子一扭,往翅膀下一掖,鸡就一点儿不动了。然后把鸡藏在衣服下面,抱回了知青点儿。 下午,怕队长怀疑我们搞猫腻,留一个在家杀鸡,一个出工,说肚子不难受了,另一个还没好,要在家继续拉稀。 晚上下工后,我们几个知青就把那剩下的一斤多白酒和两只白烧鸡给塞下了肚。为什么是白烧鸡?因为没有酱油没有糖,烧鸡时,只放了点儿油、盐和水。不过那白烧鸡可是真香啊! 第二天,队长发现他家的大芦花儿公鸡不见了。屋前院儿后满山沟地找,也没找到。他怀疑我们对他家的大芦花儿公鸡下了知青手,来问我们。我们说没看见他家的鸡。我们还假装问,他家的鸡长得啥样?是丑还是俊?队长说,鸡嘛,有啥子丑俊的。我丢了一只芦花公鸡和一只下蛋的母鸡。我们也帮着队长在我们的屋里屋外,找那两只进了我们肚的鸡。队长是真的怀疑我们知青,他还到我们厨房仔细地察看了一番。没有找到我们犯罪的证据,他就垂头丧气地回家了。 第三天傍晚,队长带着他家的大黄狗,气势汹汹地来到我们知青点儿,说我们偷了他家的鸡。我们赶快说,队长,您可不能冤枉好人呀!队长把手中的一把芦花儿鸡毛伸到了我们脸前。我们一看,傻了眼。我们把吃完剩下的鸡骨头、鸡肠子和鸡毛等都埋到了我们房后,没想到被队长家的大黄狗给挖了出来,露出的鸡毛被队长发现了。狗证毛证都在,被人家抓个正着儿。 我们赶快递烟,说,队长请抽烟消消气儿。队长虎着脸说,我不抽,这事要讲个明白!我们就跟那汉奸见了皇军样,点头哈腰,给自己找辙,说:“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真的不知道是队长家的鸡,我们以为是其他社员家的鸡。” 我们说:“我们没有钱,还是请队长抬高贵手。”有一个知青学着《金光大道》里的滚刀肉说:“队长,就当我们是您肚里的一个屁,您就一屁把我们放了吧!” 队长一听,更火了,说:“你们说地啥子?说我放屁?你们偷吃了我的鸡,还说我放屁,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毛主席咋说的,偷鸡的人就是贫下中农的敌人!我要扣你们的工分儿!” 那个知青赶紧解释,说:“队长,别误会。我没说您放屁,是我自己在放屁。”我们其他知青也赶紧说,“他没说您放屁,他是在说我们在放屁。您要扣工分也行,求您还是少扣点儿。” “两只鸡还少吗?我要好好地给你们一个教训,让你们知道偷鸡份子是绝没有好下场的!” 队长说:“再没有啥子好说的啦,这个事就这样定啦!还有,你们每个人写一份儿检查交给我。说完,队长就带着他家的大黄狗走了。 队长家的大黄狗跟我们知青还挺熟儿。每次队长带着他家的大黄狗来我们知青点儿,我们都摸摸它的头或给它点儿吃的,跟它套套近乎。有时,它自己也跑来玩儿玩儿。自从跟队长结了怨,我们就恨那只大黄狗,是它把那“鸡情”捅出来的。 由于这个狗汉奸、狗叛徒、狗特务的出卖,使我们革命的知青队伍蒙受到了极大的损失。我们到四队知青那儿说起这件事儿。四队知青很同情我们,说:“把狗日的带来,我们负责把它就地正法,为民除害。”我们知道他们的为民除害就是为了吃肉。 过了一个多月,我们肚子里的馋虫开始进行集会游行。头虫高喊:打倒汉奸!群虫呼应:打倒汉奸!头虫高喊:就地正法!群虫呼应:就地正法!为了平息馋虫们的义愤,为了满足馋虫们的强烈要求,一天下午,我们把队长家的大黄狗带到了四队知青点儿。四队知青给了狗点儿吃的,把它引进了厨房。一个知青轻轻地摸摸狗头,给它顺顺毛。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摸狗”吧。那年头,狗如果叫生人摸,这狗可就要倒霉了。摸着摸着,突然,这个知青两手一下子掐住狗的脖子,往地下一按。另一知青同时迅速举起手中的大铁锤,打炮眼儿用的大铁锤,根本没等狗反应过来那抡起的大铁锤就重重地落到狗头上。只一下,就把狗打成了严重脑震荡。第二下打成了致命脑溢血,狗的头也凹下去了一块儿,一声儿都叫不出来就咽了气儿。 一条狗够我们过好几天肉食性动物的瘾。所以,要吃饱,又要满足我们既是草食性动物又是肉食性动物的本性,只有一条路,既要偷红薯玉米,又要偷鸡摸狗。 人饿得吃不饱肚子时,就跟动物差不多,讲不起什么良心呀,道德呀。良心和道德都是吃饱的人的事儿。就拿狼来说吧,如果狼窝门口老堆着吃不完的牛羊肉,那狼就肯定讲良心,决不会跑到社员家的羊圈里去偷羊。 偷鸡的人是坏人吗?不是。摸狗的人是坏人吗?也不是。只是为了吃饱肚子而偷鸡摸狗的人不是坏人。如果吃饱以后,还去偷鸡摸狗,那就是坏人了。如果能找到活儿干,能挣钱买肉吃,但不去挣,反而专门偷,那就是坏人了。 队长怀疑丢狗的事儿也跟我们知青有关。队长又来到我们知青点儿,问我们是否看到了他家的大黄狗。我们说,没看见。队长这次没有仔细搜查,只是到厨房看了看。没发现任何可疑迹象,队长很失望地回家了。我们知道,没有证据,队长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我们猜测,队长可能心里犯嘀咕:不知为什么,自从知青开始吃生产队的粮食后,他们的胃就开始见长,而且在饥饿中迅速长大,先是长到两只鸡那么大,后来又长到他家大黄狗那么大,再往后……想到这儿,队长感到后怕,他想到了他家的那只山羊,想到了队里拉磨的小毛驴儿,想到了…… 有的人可能会问,你们后来又偷了队长家的羊没有?哈哈,我不告诉你,保密!
男,1957年出生。1975年下多到湖北山区,1977考入华中农业大学微生物专业,1982年初毕业。1983年考入中国农业大学微生物专业研究生,1986年毕业。毕业后留校当老师。1988年出国。2004年开始学着写文章,在《读者》杂志上发表了《喝酒》和《一封信》。2005年与冯音捷合写了一本书《把握心情》。现居住在美国得克萨斯州。注:《天涯忆旧时——海外知青文集》
由北京九洲出版社出版
出版人:黄宪华
本文原名:《偷鸡摸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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