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岁月│我的大学梦(作者:关中)

旅行   2025-01-31 08:04   广东  
  
 关 中 
我的大学梦
  

  下乡八年来我经历了数不清的艰难困苦,但从未伤心过,更没流过泪。我一直崇尚吃苦耐劳、坚韧顽强的品质,我甚至不知道我还会伤心落泪。现在,这么多年的坚韧顽强却被一纸通知书彻底征服,在这空无一人的旷野,我让眼泪任意奔流,发泄再也无法忍受的委屈,抗议社会对知青的极大不公!

  
  朋友,还记得1977年吗?那年是多少人生命中最重要的转折点啊!你大概猜着了,我要说的就是“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不过,如果你猜我是七七级,请你往下读吧!
  上大学是我从小的理想。父母都在大学教书,我从小在大学环境里长大。从大学的附小读到附中,有个大学梦似乎顺理成章。当然我也知道上大学没那么容易。上中学时就听说考大学竞争激烈,很多人里才录取一个,就更不要说上北大清华那样的名校了。
  “文革”一来,天下大乱,和成千上万的年轻人一样,我的大学梦一下破灭。随后就是下乡,到油田当工人,一混就是七八年。
  1973年我倒考过一次大学。油田抽调了一个老大学生,一个搞地质的师傅专门负责油田知青的报名、复习和考试。我和几个北京去的知青都考了,听说我们的分数都很高,包下了县里前几名。谁想后来闹出个张铁生,我们几个北京知青没有一个人上成大学,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我的大学梦又一次破灭。
  每年回北京探亲,看着那些工农兵大学生在我家附近的校园里神气地往来,心里有一种恶狠狠的羡慕,眼睛嫉妒得冒火。
  1977年秋天,大乱方定,又一次机会来了。报纸登载了高考制度将全面恢复的消息,接着公布了高考日期。
  那时我在一个计算中心当电工,对计算机很有兴趣,也已经读了两本有关计算机的书籍。可是,那几台进口大型计算机虽然近在咫尺,却与我无缘。在软件和硬件组工作的都是大学生,他们成天穿着白大褂神气活现,进出软件楼和机房,我却只能在配电房三班倒,看仪表。唯一能够接近计算机的机会只是背着电工三大件去换灯泡。而且当时带班的赵师傅已经跟我提过几次,说我身手矫健,要“培养”我当外线电工。我心里实在不平衡。上大学是我多年的梦想,这次考大学对我们老三届来说是末班车,我绝不能放过最后一次圆梦的机会!
  

  复习功课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压力,这么多年来我不仅没有忘记当年学过的那点数理化,而且从农村插队到油田,只要有时间,就总想着读点书学点什么。我从农村炕头的油灯旁读到油田单身宿舍的电灯下,从北大右派言论读到马恩选集,从微积分、大学物理学读到电子线路,脉冲技术。后来,到了油田测井队,我打听到这行叫“石油物探”,还从一个老大学生那里借来一本他当年的讲义。在油田的几年里,我从一个井口工干到“攻关组”的技术员,和儿个北京石油学院的老大学生们一起,维修当时叫新方法的电子测井仪器。如今要考的这些中学数理化,对我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
  1977年12月,我在县城的一个中学参加了三天高考。准考证上列出了如下的考试时间和科目:
  
一九七七年高等学校招生
准考证(0932理)

  第一天上午8:00-11:00语文,下午2:00-5:00政治

  第二天上午8:30-11:30数学,下午2:00-5:00理化/史地

  第三天上午8:30-11:30外语

  
  三天紧张的考试结束了。考完后的自我感觉良好。除了语文政治没法有太大把握,数理化的题我都做出来了,而且自认为没什么大错。数学试卷上最后有两道附加的微积分题,我也很有把握做对了。
  因为觉得考得不错,多年来的大学梦又死灰复燃,像一把火在心中越烧越旺。我的第一志愿是清华。老清华毕业的父亲也殷切盼望着儿子能继承父业。我满怀希望地等待录取通知。
  但是,我没有想到,那年上大学的竞争何等激烈!“文革”以来,一直没有机会参加高考的中学生整整累积了十年。据说1977年全国共有570多万人参加高考,其中大多数是“文革”以来的170万下乡知青。可是,仅有27万人被录取,录取率不到百分之五。遗憾的是,这27万人中没有我!
  我已经不记得接到通知书时的感觉了,肯定是当头一盆凉水。我坚持上完班,在茫茫夜空中独自走向荒漠的原野,忍了一天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下乡八年来我经历了数不清的艰难困苦,但从未伤心过,更没流过泪。我一直崇尚吃苦耐劳、坚韧顽强的品质,我甚至不知道我还会伤心落泪。现在,这么多年的坚韧顽强却被一纸通知书彻底征服,在这空无一人的旷野,我让眼泪任意奔流,发泄再也无法忍受的委屈,抗议社会对知青的极大不公!
  我早就听说教育部嫌老三届的年龄太大,即使考上大学也只能上师范院校,从而设下较高的分数线。我就是因为不服气,才只报了清华等几个理工大学,没报一个师范院校。我绝不相信我未被录取是因为考试成绩,而觉得是社会把我抛弃了。年龄大怎么样?难道是我的错吗?我的青春岁月,本该上学读书的大好年华都消在农村油田里!老三届怎么了?大学十年没招生,如果排队也应该先排到我们啊!这么多年了,我从未放弃过希望,我从未中断过努力,我把别人打扑克聊大天的时间用在读书上,为什么连一次机会都不给我?如果今年嫌我老,明年不就更老了吗?难到我的大学梦就此破灭,再也没有希望了吗?我在黑暗中质问上苍,可是我得不到回答,只能任凭夜风把我的眼泪吹干
  许多年过去了,岁月流逝,时过境迁,但我至今仍然忘不掉那原野上的暗夜那刺骨的寒风……
  因为我坚信我的考分不会低得不够录取线,后来曾千方百计到省里有关部门查问,结果却莫名其妙,唯独我那份考卷找不到了。这让我不得不怀疑是否有人冒名顶替,用我的成绩上了大学。这种事有谁能知道?那种年代,奇奇怪怪的事情太多了。
  几个月过去,我心里的创伤刚有些平复,又有消息传来,全国各大学研究生院将要重新招生,入学考试在五月进行。我心里那颗熄灭的火种重又燃烧起来。我当然知道周围的人会怎么说。“大学没考上,还想考研究生?”但我顾不得这些,硬着头皮又去报了名。直到考试前我都不愿请假复习,怕太张扬,怕别人过多的议论。
  1978年5月,高考半年之后,我又参加了历时三天的研究生考试。准考证上列出如下的时间和科目:
  
一九七八年高等学校招研究生
准考证(2466)
  五月十五日(星期一)上午8:30-11:30政治课,下午2:00-5:00外语课
  五月十六日(星期二)上午8:30-11:30基础课,下午2:00-5:00基础课
  五月十七日(星期三)上午8:30-11:30专业课,下午2:00-5:00专业课
  
  这次研究生考试当然比高考难多了。数学比专业更难,有个别题我不会做,还有些题做了也没有把握,只是尽我所能吧。高考的教训已经让我失去了自信,这次考完就更没有信心。不管怎样,我尽力了,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在不安的等待中,我曾到学校打听考试成绩。结果让人失望,据说我的数学只考了19分!母亲安慰我说,你没上过大学,这样的结果不意外,不然还要那些大学数学老师做什么。正当我准备彻底放弃大学梦的时候,却意外地收到一封来信:
  
研究生复试通知书
  xxx计算站革委会转xxx同志:根据初试结果,同意你复试,时间安排自一九七八年七月七日至一九七八年七月八日进行。凭本通知及本人准考证到校参加复试。(七月五日至六日报到。)
  xx大学招生委员会,一九七八年六月十二日
  
  我惊呆了!熄灭的希望重又复燃!
  大概因为社会上后门盛行,学校对各地县城的初试成绩不敢完全信任,所以又加了复试以“验明正身”。复试包括又一次笔试和一次口试,都是专业课。笔试比第一次更难,口试时三个教授轮番提问,从最基础的概念到教科书里从未见过的问题,一直问到我答不出来为止。复试后我又失去了信心,重新开始了漫长的等待。8月,我回北京休探亲假,已经快把考试上学的事忘在脑后。一个炎热的下午我一个人在家,忽然听见外面邮递员高喊,“电报!”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匆匆签了字,打开信封,取出电报:
  

0132你 1571已 5926被 6922录

0648取 0017并 0056预 6693选

3634为 0427出 0948国 4288研

4496究 3982生 6153请 0060于

(8)2588月 (30)9930日 0467前

0932回 0830单 0143位 6586办

3810理 2589有 7070关 2087手

4958续 (1724)5400范

  
  电报的日期是1978年8月28日,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我的人生轨迹从此改变!
  父母都在上班,家里没有人,我手里拿着这封珍贵的电报,兴奋地走出家门,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所有的人!可这个夏日炎热的下午,街上见不到一个人,只有无数知了在树上叫着“知了,知了!”。
  我想起父亲一个四川老乡,清华一位物理教授就住在附近,以前我自学时曾到他家问过几次问题。我跑到他家,给他看了电报,让他第一个分享我的兴奋和喜悦。他高兴地说,你当时来问问题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成功的!
  回单位办理手续的那几天是我多年来最愉快的日子!消息早已传开了。单位里还有一个老大学生也考了研究生,却没考上。而我这个配电房里的小电工居然考上了。人们见到我就祝贺。一次在食堂里,一个老大学生走过来拍着我肩膀说,“你可真是一步登天啊!”还有人挺惋惜地说,“你这一走,我们就再也听不到你爽朗的大笑了。”赵师傅也跟我说,他得另找别人当外线电工了。
  入学后我才发现全校108名研究生中绝大多数是“文革”前的老大学生,还有少数几个工农兵大学生,我是唯一没上过大学的,而且是这届研究生中年纪最小的几个人之一。这让我欣慰,更觉得扬眉吐气,现在再没有人嫌我这个老三届太老了!还有另外一件小事也让我暗自得意。我是色盲,严格说是红绿色弱,从小就恨体检时查色盲用的那本小书。以前听说,色盲的人在理工科所有专业中,唯一能学的就是数学。侥幸的是现在读研究生,居然再没人提起此事。
  到校后我终于知道了我的入学考试成绩。我的数学是69分,而不是当时打听到的19分。这次的数学考题的确很难,最好的人也只得了70多分。因为入学考试成绩好,我又同其他十几个人一起被预选为出国研究生。当时的计划是让我去澳大利亚学习生物医学仪器。为此我又要参加外语统一考试。准考证上写着:
  
一九七八年出国进修生,
研究生外语统一考试
准考证(253)

  九月十五日(星期五)上午8:30-11:30外语笔试下午2:00-5:00外语口试

  九月十六日(星期六)上午8:30-11:30外语口试

  
  我和其他出国生一起集训,一边上课,一边等待教育部的消息。几个去英国、法国和美国的都陆续走了。只有我接到通知,因为没有大学文凭,申请国外大学有闲难,我出国留学一事就此作罢。
  是啊,我毕竟没上过大学,没有大学文凭,连后来申请出国留学都多费些口舌,不过,谁还在乎呢?我常想,如果大学教育就是中学和研究生之间的那段经验,那么,我的大学就是农村和油田。
  两年半的硕士研究生课程转眼就完成了。论文答辩后,大家各自联系用人单位。因为我们是“文革”后的第一届研究生,用人单位都很愿意接收。1981年5月,我来到那所从小长大的大学,带着红校徽出入校园,终于圆了我的大学梦。
  更有趣的是,第二年我教一门研究生课程,班上大都是七七级毕业的研究生。冥冥中的命运何等弄人,1977年没让我考上大学,却让我当上了七七级的老师!
  

  注:感谢母亲,她把当年我的许多证件都保留下来,包括我的小学及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学生证,毕业证书,少先队离队证书,1977年高考,1978年研究生入学考试及出国外语考试的准考证和复试通知。当然,还有那封改变了我的一生的电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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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关中
  早年下乡插队,先当知青,再当石油工人。后考取研究生,继而在大学任教。从此不再当青年,却成了个分子。因生性不安分,重蹈覆辙洋插队,当洋研究生,继而在洋大学任教。志在读书行路,寄情山水,着意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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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天涯忆旧时——海外知青文集》

  由北京九洲出版社出版

  出版人:黄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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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壁残阳
残阳,那是最后一抹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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