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岁月│沙南海岛忆当年(作者:舒刊)

旅行   2025-02-04 07:44   广东  
  
  刊  
沙南海岛忆当年
  

  只见箱子底下盘着一条银环蛇,正看着我吐舌头呢,吓得我一个箭步蹿出门外,高喊:“救命呀!有蛇呀!"……我想冲进教室,被监考老师拦住,“你迟到了,要取消考试资格。”我一听,眼前一黑,一个跟跄就要摔倒,老师赶紧扶住我,大概我那张绝望的脸很可怕,……当年的经历,使我相信祸福相依,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初下水乡 
  
  1975年,我高中毕业,毕业前,学校要求人人都要写决心书,表示自己要求上山下乡,表态才能过关。我对这种虚假的做法感到非常厌恶,就称病在家不去学校,没有写决心书,结果落了个政治不及格,连毕业证书也没拿到。
  可是,即使我没有写下乡决心书,即使我的哥哥姐姐当时都已经下乡,按照政策我应该留城,却因为家庭成分不好,父亲被专政,我还是逃脱不了下乡的命运,毕业不到两个月,就被注销了城市户口,分派到番禺县一个叫沙南的海岛上。
  沙南是坐落在狮子洋边上的一个小岛,那个地方虽然离广州不远,交通却极为不便,中途要转两次车,过一次渡,然后再坐船出海,大船驶到沙南岛附近,没有码头,不能靠岸,停在离岸200米远的海面上,靠一艘小艇摆渡接客上落。短短几十公里,要花六七个小时才到。
  第一次来到那个地方,从大船过到小艇,艄公吱吱嘎嘎地摇着,小艇晃晃悠悠地把人送到岸上。登上海堤,极目远眺,长长的海堤蜿蜒着向前延伸,好像没有尽头。海提外,是烟波浩渺,天水相连的狮子洋;海堤内,是一片片开阔的农田和甘蔗地。远处,零星地散落着几个村庄。
  整个沙南岛作为一个大队,各自然村落就是生产队。我被分配到沙南五队。一条河涌沿村而过,通向大海。村里人吃的用的,全靠这条河。受海潮周期的影响,沙南岛的河涌有一个独特的现象,半年流河水,半年流海水。因此这里的人半年吃用淡水,半年吃用海水。
  天用海水的滋味可不好受,用海水烧出来的饭往往是难吃的夹生饭,喝的水总是咸的,用海水洗的衣服,干了以后感觉还是潮的。由于海水难吃,当地很多人会花上一天的时间,撑了小艇去运淡水,当然是只给自家人享用,这个季节的淡水比油还金贵。知青一无运具二无技能,只能每天海水度日。
  沙南种水稻和甘蔗,冬天还种一季麦子。种水稻和麦子的事就不说了,单表种甘蔗。这种甘蔗的活绝不比种水稻轻松,甘蔗种在垅子上,垅子之间有约一米宽一米深的蔗沟。从蔗苗种下到收甘蔗当中有很多工序,其中一道上肥,就是把沟里的烂泥挖上来,垒到甘蔗上,要垒个一尺半尺高,一根一根都要捂个严严实实。据说垒得越高甘蔗长得越粗,产量越高。干这活就变个泥人,收工后大家是先跳到河涌里洗了再回家,男人好办,洗好了,赤膊回家。姑娘大嫂们,在河涌里洗了衣服洗了头,衣服湿湿腻腻地贴着身子往家走,不过反正大家都一样,我们也很快就习惯了。
  甘蔗生长的过程中要剥叶子,让主干晒到太阳,甘蔗才会甜。剥甘蔗叶子是最苦的差事。甘蔗叶子的边缘是锯子形的,叶子又干又硬,一不小心,就会割破衣裳割破皮肤,一天下来,这两双手跟手臂,便伤痕累累,就像红色娘子军的吴清华被打的一样。
  收甘蔗还是同样辛苦。先用锹把甘蔗连根挖起,一扎一扎地起来,扛到艇上运走。我每次只能扛七八十斤,男劳力则是一百多斤的甘蔗一下扛上肩头,连续跳过一二十个蔗沟才到河边,这时还不能歇气,再要把甘蔗卸到艇上才算完事。一块跳板只有三四十公分宽,一头靠在沟边,一头靠在艇边,随着风浪摇晃。人扛着甘蓝踏上去,一步一颤,步步颤颤才把甘蔗卸到艇上。几乎每个人都有过中途掉进蔗沟里或最后从跳板上掉下去的经历。
  那里没有山,缺少树木,烧饭等燃料全靠甘蔗叶了。甘蔗叶子还是搭茅寮的主要材料。村里人大多住的是茅寮,砖头房子很少见。这茅寮是用几根木头撑起一架子,房顶和墙壁用甘蔗叶子搭成,地面悬空,用木条板拼凑,透过板与板之间的隙缝可以看到底下潮湿的泥地。走进茅寮,里面昏暗少光,地板叽叽作响。这种茅寮据说可以防潮,冬暖夏凉,好处多多,不过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一旦火烧起来,那一定是彻底完蛋,曾有过整个村子都烧光的。
  这里的大娘大婶大嫂个个腰上都系着一条镀镍的铁链或铝链,腰包拴在链子上,里边装着全家的银子财宝,就是因为担心家里失火被烧掉。我们刚去时,男知青也住这样的茅寮。
  

  那地方的另一特色是蛇特别多,金环蛇、银环蛇、竹叶青、饭铲头(眼镜蛇)、水蛇等等。走夜路一般都拿一根竹竿,拍打着地面往前走,这样可以把横在路上乘凉的蛇赶走。收工后跳到河里洗澡,有时候也会看到蛇在游泳。男知青们住的茅寮,晚上睡觉时听见房顶嚓嚓响,问老农怎么回事?被告知是蛇追吃老鼠,房顶就是战场。
  刚下乡时,因为只有我一个女生,被照顾到一家新盖了砖房的老农七叔家实行三同。当时村里只有两家砖房子。七叔腾出一楼一间放工具的杂物房,让我住进去。我在进门靠左边放了一张床,在对面靠墙的地上垫了两块砖头,上面放个木箱子这就是全部家当了。
  一天收工回来,靠着床头刚刚侧身蹲下,觉得有什么不对,回头一看,只见箱子底下盘着一条银环蛇,正看着我吐舌头呢,吓得我一个箭步蹿出门外,高喊:“救命呀!有蛇呀!”七叔的儿子阿秋跑过来,看到有蛇,赶紧帮我喊他阿爸。过了好一会儿,七叔才走过来,见我还是一幅惊魂未定的样子,很有些看不起,觉得我大惊小怪。七叔随便找了一根竹竿,往环成儿圈的蛇中一穿,就把蛇挑了起来,扔到河涌里去了。这里的农民除非是专门的捕蛇手,一般不打蛇,据说是打蛇不死七世冤,蛇会找你算账的。虽然七叔把蛇挑走了,我还是吓得一个星期没敢在那屋里过夜。
  我们第一批来的知青都在农民家里搭食。我吃住都在七叔家。七叔家有八口人,七叔七婶加五个孩子,上面还有一个老母亲。当时规定知青第一年下乡每月有八元钱的生活补助,我把这八元钱如数交给了七叔。那时候在农村,每月有八块钱的伙食费应该是不错了,可是我在七叔家搭食将近一年,从来没有吃饱过。他们家每天吃两顿,每顿必有一碟咸菜或榄角,这榄角是乌榄用盐腌的,吃多了胃疼。我们那是水乡,肉虽难见,鱼虾倒是常有,再就是自留地的瓜菜。看起来,桌上也摆着两三碟子菜,可是,除了小孩,大人们都极少去碰菜碟子;要夹菜也是咸榄角,大家都只是低头吃饭,弄得我也不敢轻易动筷子夹菜,只好加快速度,默默地吃完一碗几乎没有菜的白饭,就逃也似的离开饭桌,他们也才如释重负,重新开始吃饭。时间长了,我自然饥饿难当,回家过年时,就带了一个小煤油炉来,偶然在自己的房间里做点面条之类,哪知却由此而引出一段是非。
  同我一起插队的还有三个男知青,其中有一个叫阿辉的,他知道我带了个煤油炉来后,有一天开工的时候,他在田头对七婶说:“你一分钱一分钱地攒起来的血汗钱,好不容易才垒起来的新砖房子,被她用煤油炉一烧,烟就会把你的房子整个给熏黑了,这房子还能要吗?你怎么能忍心自己的房子被她这么糟蹋呢?”被他这么一挑唆,七婶整个人跳了起来,大声地骂我。我被气得差点昏过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事后越想越悲愤,跑到海堤上没人的地方痛哭了一场。但也从此不敢再用煤油炉了。
  为了解饿,只好买点饼干,从家里带些炒米饼之类的干货来充饥,偶尔还到邻队女知青那里蹭饭。有一天午饭后,我回到自己房间,正准备吃饼干的时候,赫然发现七叔的老母亲站在窗外窥视,满脸皱纹的老脸紧贴着窗口,张大嘴巴,正瞪着眼睛往里瞧,着实吓了我一大跳。那以后,就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吃东西也要小心翼翼地偷着吃。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过了一年,直到成立了知青集体户,盖了知青房,我才被解放了。搬出这间小屋子的时候,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集体户 
  
  第二年,又来了三个知青,二男一女,和我们先一年来的,七人成立了集体户,不过其中一个断续只待过不到三个月,所以实际上是六人的集体户:青、辉、强、新,萍和我。
  青是我们户长,说话有条理,办事利索。几个知青当中,数他力气最大,选他当户长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只有他能压得住。我们集体户虽然只有六人,却有两位难缠的主,一位是前面提到的辉,一位是强。
  辉的外号叫钱广,钱广是电影《青松岭》里的反面人物,意思是一毛不拔,“心眼没有针尖大”。他很自私,凡事斤斤计较,爱贪小便宜,还爱挑拨是非。我们在农民家里搭食的时候,八元钱的生活费,他只交给房东五元,弄得他的房东很有意见。他还经常为很小的事情与别人过不去,比如生产队分蔗糖,他会很在意秤杆是高还是低,蔗糖是干爽还是受潮。集体户用大锅烧饭,他总是抢先盛,专挑当中松软的饭心,留下边上锅底干焦的给别人,平时就连多挑一桶水,多洗一个碗也要计较。不过辉干活倒是不惜力气。
  强年纪小,下乡后才过16岁的生日。可是,却已经少年劳教过一次。他专门干些偷鸡摸狗,调戏妇女的缺德事。他老爸拿他实在没办法,就把他送到农村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了。刚来时,他倒也规矩了几天,可是没多久就原形毕露,用弹弓射老乡的狗和孩子,诱骗几岁的小女孩,让他摸一下给几分钱,以此取乐。沙南岛民风朴实,这种伤风败俗的行为当然受到严厉谴责。阿强很快成了全村乃至全大队闻名的神台猫屎——神憎鬼厌,大家像防贼一样地防他。
  辉和强两人互相看不惯,一对冤家,经常发生摩擦,平常我们多躲开不理,直到两人闹得不可开交或者影响别人的时候,阿青就出来摆平,而且往往是用拳头压服。
  阿新瘦瘦的,像个账房先生。他很聪明,象棋下得特别棒,沙南岛上无敌手。我们开玩笑说阿新吃饭不长肉,都长智慧了。刚来时,阿新名副其实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从河涌挑一担水到集体户厨房,不过五六十米,阿新弯弓驼背,像只大虾米似的挺着两只水桶,摇摇晃晃的样子实在可笑。不过阿新知识很丰富,我和他最谈得来。
  另一位女同胞是萍。她说话慢声细气,很会跳舞,平常总是一副娇柔无力的样子,依赖性特别强。晚上一个人走路要我陪,上厕所要我陪,洗澡时也要我站在外面把守。她胆子还特别小,一点小事就发出尖叫,为此,辉和强常拿她来开心。
  我们的知青房是砖头的,不过并不是村里要照顾我们,而是因为村里人害怕知青引起火灾。
  在农民家搭食时,吃不饱的不光是我,男知青更是饥饿难当。到了后来,知青人人都带了煤油炉来煮食。可是,他们住的是茅察,村里的人知道了非常担心,万一这帮毛头小子不小心弄着火了,就有可能连累一村子全部烧光。因此,村里决定帮知青另盖房子。反正当时有知青拨款,也不用队里出钱。打泥砖烧窑,盖房子砌砖头,全是自力更生。每天由生产队派工,社员动手,阿青阿辉也没少参加。不过由这些毫无经验的人造出来的房子,质量可想而知。但是比起茅寮,比起寄人篱下,我们已经非常满足了。
  新的知青屋分两处,男屋和女屋相隔一块田,男屋有两间大房子,女屋是一间大房子,每个大房子当中再用甘蔗叶子做挡板分开两间,女屋的斜对面又建了一个厨房,离厨房七八米远的地方,用甘蔗叶子搭起半人高围墙的厕所,洗澡房就在女屋的旁边。所有房子都是木板窗,洗澡房没有门,用的时候就把一块门板挡在门口。
  我们六人生活在一起,酸甜苦辣,一言难尽。生产队在插秧,割稻子,收甘蔗等农忙季节,往往是以家庭为单位派工。我们集体户就是一个单位。
  集体户是大家轮流做饭。中午、晚上两顿,当值的不是不用开工留在家里,而是收工回来再为大伙烧饭。而收工回来,一身的劳累,还要为大伙做饭,当然不情愿。可是更不想做的事是饭后收拾,吃完饭以后,饭气一上头,那是一动也不想动了。开头规定做饭的负责收拾,可是有偷懒的不干,留到明天,只好明天当值的来收拾。做饭不敢偷懒,收拾就打马虎了。因为谁敢偷懒不做饭,大家收工回来,饥肠辘辘没有饭吃,那可是犯众怒,要挨揍的,或者是罚不给一顿饭吃。而饭后不收拾不同,饭后大家都没了斗志,只想早点休息,各自散回到自己的屋里,倒霉的只是明天当值的,不会引起公愤。
  因此饭后一片狼藉的事情屡屡发生,以致发展成为最令人头疼的矛盾。为解决这个问题,大家想了很多办法,其中有一绝招,是围在粪缸边上吃饭。那粪缸是个一米口径的大缸,半截埋在土里,上面搁两块板,粪缸里的蛆(我们那儿叫屎虫)成千上万,缸里缸外全是蠕动的屎虫,还有那熏人的臭气。游戏规则是大伙拿着饭碗往这粪缸边上站着吃饭,谁最先熬不住离开了,谁洗碗刷锅。就这样,大家宁愿受罪,也不愿意洗碗刷锅。那年头,可真够荒唐的。
  记得有一次收甘蔗,我们六个人包一片,大家分工,辉负责用锹放倒甘蔗,其余的人把甘蔗拥起,扛到大艇上。萍扛着甘蔗跳蔗沟时,连人带蔗掉进沟里,就坐在地上哭了很久。已近傍晚时分,农民们都陆续收工回家了,我们还有两垅地的甘蔗没有运完,辉在那里大骂萍不中用,连累大家收不了工,强躺在地上学萍的样子装哭状,我已经劝过萍几次了,这时只好又走过去,连哄带吓地说她:“别哭了,人人都有过掉到沟里的体验,跌倒了,爬起来就是了,谁像你呀,哭这么长时间,哭有什么用,快起来把活干完了大家都可以收工,不然大家走了,剩下你一个人不管啦。”
  辉见我这么说就越发起劲了,说:“对,别理她,剩下的都是她的,我们的份额已经干完了,大家走。”这时青和新也来了,大家聚在一起,辉和强吵着要走,还是阿青发话:“萍不要哭了,辉和强也不能走,大家一起干完再收工。”可是辉还是坚持要走,而且已经走出好远了,青大声地说:“你敢走,今晚就没饭吃!回去我再收拾你!”我和新也劝辉回来,他极不情愿地回来了。那天,我们很晚才收工。以后,辉坚决要求生产队只给阿萍分一半的工作量,阿萍也认为还是这样好,宁愿少拿工分。
  萍因为干活总是落在别人后面,阿青经常帮她,一来一去,两人就好上了。青小心地呵护着萍,萍也是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什么事情都依赖着青。我倒是从阿萍的依赖中解放出来了。只是又产生了新的问题,他们两人经常在萍的房间里,甘蔗叶子做的墙壁只能障目,却一点也不隔音,从萍房间里传出来的打情骂俏声,常常听得我头皮发麻,我只好躲出去找村里的姐妹,或者去邻村的知青处。为避免尴尬,回来时,我总是在老远的地方就高喊:“阿萍开门"。他们对我的识趣还挺感激的。
  可是,我和萍也有过一次不愉快,那时个人没有隐私,我的东西放在哪里她都知道,她的东西放在哪里我也知道。春节从家里回来时,大家都带了些饼干糖果。有一天,我收工回来,她对我说:“刚才大队宣传队的人来玩,他们把你的糖果吃光了。我随口问了一句:“你的也吃完了?”她说:“没有,他们说我的不好吃,把你的找出来吃掉了。”我一听就火了:“他们如何知道我的东西放在哪里,你不拿出来他们怎么敢到我这边来翻东西?你舍不得自己的,倒拿我的东西来慷慨,岂有此理。”阿萍面红耳赤,嚅嚅地说:“那我赔你吧。”我说:“这不是赔不赔的问题,做人不能这样。”不过事后想想也真没有意思,反而显得我很小气似的,让我更觉得窝囊。
  我们在知青屋后开垦了一块小自留地,辉因为是菜农出身,很会种菜。我们也称赞他,请教他,阿辉觉得很得意,就更加卖力气。我们种过的菜有豆角,荷兰豆,丝瓜,白菜,通心菜等等,豆角长得最快,一夜之间可以猛窜一巴掌长,所以种豆角特别有成就感。通心菜的生命力最强,只要不连根拔掉,摘了很快又长出来,反复摘,反复长,而且省力,基本不用打理。我们那阵吃得最多的就是通心菜。
  我们还曾经自己动手,改良过水质。开头我们也是像当地人一样,取了河水就直接用来烧饭烧水喝了,但是河水打回来放在缸里,第二天总是有一层泥沉淀下来,如果是雨水天,河水就更加浑浊,我们就想办法,用沙和碎石,做了一个三级过滤池,过滤出来的水就清晰多了,后来村里的农民们也向我们取经,多数家里也都做了三级过滤池,可以喝到比较干净的水了。
  在集体户里一起生活虽然吵吵闹闹,打架的事情也是经常发生的。不过大家都不记仇,往往是过一会或者第二天又在一起说说笑笑了。开心的时候也很多。我们最盼望的是下雨天,这样生产队不开工,我们就可以下棋,打扑克,睡大觉,到邻村串门或者接待来客,更多的时候是聊天。平常大家坐在一起吃饭时,总是议论着今天发生的事情,村里的事,道听途说的事,国家大事,七嘴八舌,天南海北地吹呀,其乐融融。
  斗转星移,后来大家招工,上学,都离开了沙南。我上学后再也没有和他们聚会过,只是听说青和萍回城后分手了,青被安排到肺结核病院当锅炉工,所有人当中,他的失落感最重。萍回城不久跟本单位的一位医生结婚了,可是后来又离了婚,再嫁给了一位比她大二十几岁的香港客。强习性难改,又被抓去二进宫了。辉安排在我妈的单位,脾气倒是改了很多,老老实实,再没怎么惹是生非。新考取了中专。再后来我出国了,我妈退休后,就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祸福相倚 
  
  农村的日子单调而漫长,艰苦的生活更让我们怀念城里的时光,想念温馨的家,眷恋那块生我养我的地方。没有人甘心一辈子修理地球,大家都渴望着改变,渴望着转机……
  1977年的夏天,传来了恢复高考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机会来了!知青们奔走相告,人人欢欣鼓舞,个个想藉此改变命运。可是那时正值夏收夏种双抢季节,每天夜里三四点钟开工,到早上十点十一点钟休息。下午四五点钟再出工,直到晚上八九点钟才收工。割稻子,累得腰酸背疼;扬谷子,胳膊酸麻得抬不起来;挑禾竿、扛谷子,肩膀被压得又红又肿,每天累得趴下就不想起身。就是想复习也找不到教科书。而且,上面有指示,农忙季节,知青没有特殊情况一律不准回城。高考的希望一下就黯淡了。
  沙南水乡还有一种粮食作物——木薯,属于大戟科木本植物,生长快,半野生种下去基木不用管理。煮熟了的木薯粉嫩甘甜,比芋头还好吃。不过木薯含有氢氰酸,按照材料上介绍,一定要去皮浸泡一天一夜,反复换水方可食用,否则会引起木薯中毒,严重的甚至会死亡。但是,村里人都是去皮以后,洗一洗就煮来吃了,也没有见谁中毒,因此谁都没当回事。
  有一天,上午收工回来,我又累又饿,坐在门口歇气。村里要好的姐妹阿花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糖煮木薯,我就一口气吃了下去。没过多久,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上吐下泻,天昏地转。朦胧中,只觉得难受,知道自己在吐,有人晃动,其他就不记得了……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虚得要命,浑身没有力气,抬手似有千斤重,手指全瘪下去了,内脏就像被掏空了一样,除了难受,还是难受。四周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影,我在哪里?该不是做梦吧。依稀记得我仿佛上了一条小船,摇摇晃晃漂啊漂的,眼前一层层水气,四周一片白茫茫,悠悠地不知身处何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阿萍收工回来,她看见我醒了,很惊喜。过了一会,阿花也来了。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一天多了。阿花看着我就哭,我也哭了。萍告诉我,阿花给我灌了大量的糖水,昨天一直陪着我,我拉的吐的全是阿花收拾的,昨天她连工也没上,今天才去出工。阿花是吓坏了,要是我死了,她可没法交代了。可是,我拉着阿花的手,心里只有感激的份。
  我在床上又躺了两天,知青带队干部知道我吃木薯中毒,来看我,我趁机提出回家治疗的要求,因为我们那里只有公社卫生院,到公社坐船也要4个小时,而且船一天只有一个来回,去公社还不如回广州。带队干部看见我因脱水,整个人都落形了,也怕万一出事不好交代,就同意了。
  没想到,我就这样大难不死,因祸得福,回家复习功课,赢得了最宝贵的3个月时间。
  回家后,我才知道,大姐也想考大学。她是老高三,很有基础,可是她已经结婚,有了两个孩子,姐夫是工人,死活不同意她参加高考,她只好断了念头。大姐流着眼泪把她准备好的复习资料和以前的高中课本全都给了我,对我说:这是我的希望,现在寄托在你身上了。
  在家里,父亲为我补习化学。我再找到高中时的老师,教物理的班主任张老师和教英文的罗老师都全力相助,每天晚上给我进行精心辅导。那三个月里,我日夜奋战,头脑里塞满了公式、作文、分子式。这一辈子,我拼了命学习的日子,就数那三个月。啊,那难忘的日日夜夜,没齿不忘的恩师们!
  转眼到了10月,高考来临了。我们的考场设在公社中学,那年一共考4科,语文、政治、数学,物理和化学并为一科。我寄住在母亲同事的一个亲戚家里,离考场有十分钟路程。按照规定要提前五分钟进考场,迟到取消考试资格。
  记得第二天下午考政治,中午吃完饭,我想放松一下,眯眯眼,就跟大舅妈打招呼,如果我睡着了,半小时后叫醒我。谁知道我太累了,一下竟然睡死了。大妈看见我这么辛苦,不忍心叫我,这一觉睡到1点27分。离考试只差三分钟。我醒来,一看钟,哎呀一声惨叫!跳起来就往外冲,十分钟的路程四分钟飞奔到学校,可是已经晚了!虽然还没有发卷子,大家都已经坐好了。我想冲进教室,被监考老师拦住,“你迟到了,要取消考试资格。”我一听,眼前一黑,一个跟跄就要摔倒,老师赶紧扶住我,大概我那张绝望的脸很可怕,他看着我,犹豫了一下,说:“算了,你还是进去吧。”这轻轻的一声,对于我简直就像死刑犯遇到大赦,溺水人抓住救命舢板,也化成了一股神奇的力量,我走进教室,思路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做试题也从来没有这么顺手过。做完了,我反复检查两遍,看钟还有半个多小时,实在坐不住了,就起身第一个交卷,走出教室,对监考老师说:“老师,我真想给你磕头,从心底里谢你了。”他还我一个微笑。
  考完试,我焦急地等待考试结果,很快,高校最低入围分数出来了,256分。接着,分数下来,我考了公社第一。这消息还是我母亲第一个知道的。有道是无巧不成书,母亲参加巡回医疗去我们公社时,在船上听到坐在旁边的人议论着,提到我的名字。母亲用眼睛瞟了一下那人手里的纸张,看见第一个就写着我的名字,不禁问了一声:“你们在议论什么?SK怎么了?”那人说:“你认识她?”母亲说:“那是我女儿。”那人说:“恭喜你了,你女儿考了我们公社第一名。”母亲欣喜若狂,第二天就把喜讯带给了我。我知道后也按捺不住激动,跑回广州对老师说:“老师我考过300分了。”
  两位老师听了都很高兴,不过也都劝我别高兴得太早。因为我的父亲还带着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政审比考试更令我心悸。虽然华南地区的最高学府中山大学和华南工学院都只要280分就可以入围,我最希望学医,可是我知道重点学校和医学院的政审严格,我是过不了关的。人家都争取上重点,而我却退避三舍,填志愿时选了三个极不显眼的学校。
  父亲难过地对我说:“是我对不起你,连累你们了。”可是,这怎么能怪父亲呢?反革命的帽子可不是他自己选的呀!再说,化学50分满分,我考了49分,这全是父亲的功劳。
  政审调查是一位带队干部邓老师做的,调查回来后他对我母亲说:“放心吧,我尽量挑些轻微的材料送。我也衷心希望她能上大学。”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
  等填志愿、体检都忙完,我又回到知青屋,重新日复一日的劳作,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直到有一天,供销社的老伯看见我,对我说,你有一信,好像是什么通知书。我一听,立刻飞快地跑到大队部,果然是学校的录取通知。我拿起这大学入学通知书,当着许多人的面,毫无顾忌地哭了!是啊,有什么比这更来之不易的呢。
  我们大队有13个生产队,近200名知青,加上回乡知青和应届生,参加1977年高考的有300余人,只有3个知青考取。我是第一个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成为当年知青中离开沙南的第一人。
  临走那天晚上,集体户的农友加上带队干部给我饯行,以水代酒,互道珍重。大家祝福我前程远大,我也祝大家早日返城。邓老师深情地说:“别忘了这一段经历,别忘了大家,别辜负了我们的期望。”我也发自肺腑地说:“不会忘记,想忘也忘不了。这段经历,你们大家都已在我的心中打下了烙印,直到永远。”
  当年的经历,使我相信祸福相依。如果没有吃木薯中毒,我也许永远也上不了大学;能上大学,并不是我比其他人聪明,只能说我比较幸运。没有父母的谆谆教导,没有老师的悉心栽培,没有相识和不相识人们的鼎力相助,我不可能有命运转机。我要感谢苍天,感谢大地,感谢一切给过我帮助的人们,更要把我所得到的关怀和爱,反馈社会,回报世界。
  

沙南海岛知青户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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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舒刊
  生长在南国广州,1975年下乡插队,1977年考上大学。苏州四年寒窗,毕业后被分配到佛山,1988年东渡日本,现在日本某公司就职。爱好园艺,业余时间怡情于自家庭园,热心环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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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天涯忆旧时——海外知青文集》

  由北京九洲出版社出版

  出版人:黄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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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壁残阳
残阳,那是最后一抹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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