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见闻(下)|去见同盟军,战乱知生死

文摘   情感   2023-11-29 11:55   云南  

你有一个朋友

扎根梅里雪山第15年

过着另一种生活

2023-11-29

我在雪山

4013

因为涉及敏感问题,删减修改并重发
本文写于2019年5月,重发于2023年11月
上篇链接:
缅甸见闻(上)|让我们一起干酒醉!
缅甸见闻(中)|不但要活着,还要活出彩来!

1

在川菜馆吃饭,隔着玻璃窗,有个人站在外面。
阳光打得玻璃一片金黄,我扫了一眼,看不清这个人,但朋友一直盯着他。
没法聊了。有人盯着,让人出神。
我走出去,看到一个小伙子。他目光躲闪,畏畏缩缩,动了动嘴唇,但没发出声,向我伸出一只手。
是个乞丐。很年轻,另一只手没了,从肩膀处截掉,半边身子垮了下去。
怎么回事,被炸掉了么,我很想问,但初次见面,感觉不太礼貌。
我掏出钱包,给了他十块钱。
他接过钱,拼命点头,点得浑身都发抖,眼神充满了感激。眼神是不会骗人的,看样子他还不习惯乞讨,饿得很瘦很瘦,眼睛突出来,脖子成了根长条。
当我转身进屋,老板娘说,他不敢进来,在外面站了好久。
我问怎么回事。老板娘说,大概是被炸的吧。
联想到炮击和地雷,我忽然觉得对不住这小伙。因为第一眼见他,我闪过一个念头,只想快点打发他。

2

不知你是否知道,2009年的果敢八八事件。
那是一段极悲壮的历史,国内鲜有报道,实际情况催人泪下。
这么说吧,果敢人是汉族人,他们叫缅甸人“老缅”,相当于我们叫外国人“老外”。
果敢自古便是中国领土,只因外交需要,被划给了缅甸,从此成为了弃儿——在中华民国的地图上,至今还包含着果敢和佤邦。
果敢人经过几十年艰苦卓绝的斗争,终于在彭家声的领导下,和缅甸中央政府签订协议,获得高度自治,成为缅甸掸邦第一特区,拥有自己的政权和军队。
一言蔽之,这是一个在缅甸境内,由彭家声领导的汉族政权。
2009年,缅甸军政府单方面撕毁协议,提出收编果敢同盟军。年已78岁的彭家声不答应,深知“交枪就是交命”,被逼无奈,展开反击。
前几次进攻,都被击退,但最终被汉奸出卖,内部发生政变,才导致了今天被“老缅军”控制的局面。至今果敢人都认为,如果不是通敌背叛,老缅军打不进来。
在南伞口岸,一座石桥上,上演过一次誓死反击。
当时的情况是,眼看大势已去,彭家声下令,为了保存实力,留住汉族火种,命令果敢军全部向中国缴械,撤入中国境内,打出的口号是:宁向同胞缴械,不向外族投降!
有60名果敢士兵,誓死不撤退,就在边境线的一座石桥上,跟老缅军战到最后一人。他们只要转身,就可以活命,却没有一个人撤退,全部当场战死。中国武警旁观了整个过程。眼看同胞被杀,却不能伸出援手。
最后一名抵抗者的子弹打完了,又从战友尸体上取下子弹和手雷继续战斗,5米外的中国武警大声叫他马上跑过境来,而他丝毫没有撤退的意思,独自一人与对面数百名缅军对抗了最后10分钟。
具体过程就不说了。必须承认,看这段历史的时候,我差点流泪。这也是为什么,不少热血青年,会跑到果敢去参战。
实话说,我不是一个民族主义者。对狂热的民族情绪,始终保持警惕。人呐,太容易被利用了。
那些热血青年,到底是被煽动,还是在反抗强权,我们不得而知。
每一个时代,都会有一些不安分的人。日本人来了,他们会抗战到底,而绝大多数人,只想好好过日子。在和平年代,这种人一腔热血没个买主,自然会跑到果敢来。
真正的理想主义,敢于拿自己的鲜血,涂抹在理想的旗帜上。鼓动别人去死,自己苟全性命,那就太鸡贼了。
彭家声已88岁高龄,家里仍然挂着“威震缅北”,继续领导游击队,“要打回果敢去,打回老家去!”。
你可能想不到,他的红岩根据地,也叫果敢解放区,虽是弹丸之地,不但久攻不下,甚至还能进行反攻。
我想去红岩,就是想看看,实际情况是怎么样?

3

同盟军撤离果敢老街,已经十年了。在这十年里,以红岩为根据地,联合周围“民地武”,不断进行反击,尤其是2015年,还打回过果敢老街。
你可以理解,为什么老缅军如此紧张,因为他们经常被偷袭。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对老百姓来说,一方面确实不服气,另一方面呢,又不愿意有战乱。
每一次他们打回来,都会生灵涂炭。他们守不住,等老缅打过来,又是一次清洗。这真是“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毕竟苟全性命,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我们不想打仗了,我们只想好好做生意!”。
到底是忍辱负重,任人宰割,还是接受现实,从长计议,一直就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在可预见的未来,人们还看不到和平的希望。

4

之前我拍照被抓,充其量只是个冒失的游客,但如果我要去红岩,那就是极端分子——在老缅军看来。
按朋友的说法,从缅甸去红岩,那是去找死。那里一直是交战区。
红岩的地理位置很特殊,一面是缅甸,三面是中国。我应该从中国过去才对。
那天下午,看到一辆辆军车开往北方山区,我忽然萌发了一个念头:要不,从这边去看看?
我没打算穿过战区到红岩,就想往那边走,走哪里算哪里,不行就回来。
我找了一个摩的,说自己是游客,想去北边看看。
他问北边什么地方,我说往北走,去爬爬山。他要我说出地名。我问他,北边有什么?
他说北边是他家。好,我说,那就去你家。
你去我家干什么?他警惕起来。
散散心,我说,兄弟,我今天输光了,想换一下心情。
他笑了,叫我坐上去。这果敢兄弟是个好人,一路劝我不要赌,别想不开,家里还有人吧?
我拍拍他,放心兄弟,我不会自杀。
果敢只有20万人口,相当于内地的一个镇,除了没有国旗,风景和中国差不多。
这么说吧,如果不提醒自己,感觉是去下乡。
因为我知道,这是在缅甸;因为在缅甸的深山里,我也曾出生入死;因为在缅甸日子,有着无法言说的内心感受。从感觉到感受,迎面吹来普通的风,都让我感觉既刺激又浪漫。
我想起很多事,想得笑起来。我想快一点,再快一点,飞奔前线!
开着开着,果敢兄弟松开了油门,开得非常慢,都快熄火了。每转一个弯,他都探头探脑,把脖子伸得老长。坐在他身后,明显感觉到,他畏手畏脚,战战兢兢。
我心想,你这是要回家,还是去偷东西啊?兄弟,我说,你开快一点嘛!
呃,他继续探着头说,挡路挡路,有人挡路。挡路,意思是怕有人盘查。
我说,如果真的有人挡路,咱们突然掉头也不行吧,你胆子大点,往前开。
刚说完,就看到两辆军车停在路边,夹住了道路。一个军人竖起手掌,示意我们靠边停车。

5

果敢兄弟很害怕,靠边停的时候,龙头都在发抖,停下来的时候,差点就侧翻了。
下来!一个胖军人说,你们下来!我们赶紧下去。
胖军人二话不说,就来扯我的相机包。我斜挎着包,低头才能取下来,他动作太急,差点把我拽过去。
另一个军人,也是二话不说,直接上手就摸我。他要搜我的身,也不招呼,把钱包手机全都取走。取走就取走吧,还伸进我大腿之间,左腿摸一下,右腿摸一下,提了提,碰到了我的私处。
我蒙了。胖军人说,你笑什么?我说我没笑。他说你笑了。我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下意识笑的吧。
下意思?
下意识,我说,就是没注意到自己笑了。
他突然喊了一声,中国人?
啊,我说,是,中国人。他取出我身份证,拿在手里看了看,又喊了一声,中国人!
这次我没回应。因为我搞不清楚,这两声“中国人”,是欢迎啊,还是厌恶。
他问我去哪里,我说去旅游。他问去哪里旅游?我答不上来,问那位兄弟,咱们要去哪里?
直接说去他家不就完了,但他吱吱呜呜,半天答不出来,最后说了个地名。他临时改成了一个什么洞。哦,龙洞。
走错了,胖军人说,龙洞不在这边!
说完,胖军人觉得不对劲,往军车一指,叫我们过去。我们像犯了错的小孩,低头站在了军车边上。
这边有五六个军人。我问果敢兄弟,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去龙洞干什么?他扭过头去,不想听不想听,像个小姑娘。
这样站了好一会儿。我发现,这些军人和那个胖军人,不是一个民族。
怎么呢,从外表就能看出来,老缅军脸长、皮肤黑、眼窝要深一些,更像印度人,而那个胖军人,明显就是个汉族人,肯定就是他们说的“伪军”吧。
我试着和老缅军交谈,他们果然不懂汉语。这是第二次被抓,我没那么紧张,又在考虑要不要给钱。他们不检查我的手机和相机,就让我们干站着,像是陪着站岗。
那是条土路,半天不见一辆车。远处的山头上,正在聚集着云雨,天气有些闷热。军人的脖子上,渗出一条条细小的汗迹。
旁边有个铁皮房,被烈日烤得劈啪发响。如果有人关在里面垂死挣扎,该是个什么滋味?
我不知道,是会把我关进去,还是押上军车。上次拍照,加上这次乱闯,会不会被关押起来?
等啊等,那个胖军人忽然一挥手,走吧。一点征兆都没有。
我怕听错了,问了一句,可以走了吗?
他抹了一把汗,走吧走吧!

6

再次爬上摩托,果敢兄弟真的要拉我去龙洞。
我有点不开心,说好去你家的,怎么去什么洞。
他一路向我解释,说去他家不方便,还是去看看龙洞吧,那是一条很长很长的洞,“给好,给好”?
兄弟,我问,去你家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他告诉我,他是重点看护对象。因为他有一个弟弟,还在“那边”的队伍里。
他要养父母养孩子,不能出任何差错。带一个中国人回家,让他心里七上八下,一旦引起怀疑,不但会连累他,我也出不了缅甸。
我终于明白,他之前答应带我去他家,在路上就已经后悔了。
好吧,我拍拍他,迎着风喊,兄弟,早点说,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他放心了,开得飞快。
到了那个洞。我给他钱,他给我递了根烟,反复说:我想带你去我家,真的,我想请你去做客。
这个洞也没什么好看的。我在洞口,跟他聊了会儿天。
我很会聊天。只要我愿意,跟谁都聊得来。
因为我对别人感兴趣,不急于表达,不带任何偏见,发自内心地倾听,然后设身处地,向他提一些问题,层层递进,抵达内心。他说痛快了,我也就释然了。聊到最后,相互都有些不舍。
他身穿短袖,肩膀宽宽的,笑得有些腼腆。给我的感觉是,这人很忠厚,虽然阳光让他眯起了眼睛,使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忧愁,但仍能看到眼神里掠过一丝遗憾,再看深一点,便可形容为身不由己。
一场战争,让他们兄弟之间,家庭之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因为他的“特殊身份”,最好不要拍照。
看着他,我忽然有些伤感,即使只有一面之缘,我也会记住这个人的话语、相貌和神态,以及坎坷的经历,而他都不敢拍个照,记住曾经载过我这个中国兄弟。
凡是和我交谈过的人,多少都会有些感情,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兄弟,最后他说,你不要乱跑,还是回赌场吧。赌场最安全。输了钱也要回家。
好的,我说,你保重。

7

说来荒谬,在缅甸,赌场竟然是最安全的。
本来对我来说,去一个地方,最好能去当地人家里,拥有一段静静相处的时间。然后,在柴米油盐、日常交谈、家庭氛围中,感受到他们内心的波动,不做任何判断,像是喝茶,静心忘我地融入。
现在,我却必须去赌场,感受人心的激情澎湃。
赌场如酒场,是一个人的特殊状态。有一首佤族歌,开头便唱:天黑黑的等什么,等我眼睛里的火。
对,你赌场在等待的,是人们眼中的火。
赌场很大方,吃喝拉撒睡,全部都免费,只要去赌就行。
我抓着一捆钱,游荡在赌场里,采用在美国时的战法(详见我的书《小刘美国游记》),从小到大,翻倍往上押。
这种战法,并不是随机的。每一次下注,相当于是拿一大堆钱,博最初的那一小点。只要我手里还有钱,就证明我一定是赚的,只是不多而已。
在美国的时候,我在赌桌间奔跑,赚过几千美金。你必须脸皮厚,无视他人目光,赢完就走。整个赌场,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干。
这边不用筹码,而是用现金,每次都要清点,导致开牌极慢。这样也好,我就有足够的时间,来观察周围的人。
有个发牌的姑娘,嘴角有一块黑乎乎的,乍一看,以为贴了一块黑胶布。坐近认真看,才发现那是一块黑痣,痣上还长了胡子。姑娘很漂亮,但胡子很奇怪。因为她是庄家,仔细盯着也没关系。
越看越奇怪,给了我一个好心情。
赌场不分贵贱。大多数是中国人,也有一些缅甸男人,穿着裙子在玩。那些脚上沾满泥的果敢农民,也会摸出皱巴巴的钱,小心翼翼放上去,而一些中国土豪,会抓出一大把,发出一声喊,狠狠地摔在台桌上。
在挥洒金钱之时,情绪被调动了起来,人们很容易攀谈,也极容易亲近。
在一张桌前,我身边坐着一个姑娘,手里抓着一个包,神色凝重,有些忧愁。她衣着朴素,看着老老实实,文文静静,要不是坐在这里,我以为是某个学校的女老师。
她看我一直输,还翻倍往上押,便同情起来,说:我昨天来的,输了好几万,都快输光了。你呀,和我一起,跟着这个大姐押吧?大姐很厉害,你看,我赢回来了二万多。
旁边有一位胖大姐,听口音来自东北,脖子上拴着大金链子,正乐呵呵地诉说如何才会赢。几乎每一个好赌的人,都觉得自己有一套方法。
谢谢你,我说,也谢谢大姐。不用了,我有自己的玩法。
她来自湖北,也不知道被谁带坏了,一个人跑到这里来赌博。
后来我知道,有不少中国姑娘,跟男友来过这里。两人分手了,但赌场还在。忘得了男友,却忘不掉心跳。独自一人来赌场,也算是一种奇特的,回忆过去、祭奠爱情的方式。
分手见人品,赌博见性情,在胜负成败之际,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
有一个老人,输到最后,只剩一张百元大钞,他竟然撕成两半,押一半上去。在庄家的提醒下,在众人的哄笑中,他嘟嘟囔囔,神志不清。
钱太多了,让你觉得,这些都不是钱。直到输到最后一张,才发现自己已失去了一切。
在乱世中游走,在危险中享乐,如同在冲锋号吹响之前,躺在战壕里,抽一根“过命烟”。
大家相互鼓励:“押上去,押上去!”,怕什么,不必怕,该来的都会来。趁你还活着,赶紧赌一把。
挥金如土的岁月,忘我相拥的激情,醉生梦死的缠绵,遮天蔽日的树木,连绵不绝的大雨,战乱纷飞的离散,成败在此一举的政变,全都聚集在了这里,聚集在一个叫果敢的中国孤儿身上。
这是一个可以在热闹非凡中,体验内心悲凉的地方。夜色笼罩,唯有灯火,不知为什么,让我想起海子的诗。

姐姐,今夜我在果敢

这是雨水中一座欲望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果敢......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孤儿。

我把雨水还给雨水

让胜利者胜利

让漂泊者漂泊

今夜树木只属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看到销烟散尽了夜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关心你

果敢

《完》 



作者简介


刘杰文  藏地作家、探险家

江西高安人,著有《小刘美国游记》《去西藏》《雪山乌托邦》《雪山十年》《陨石江湖》《冰岛女人》等书。

《虫草江湖》《松茸传奇》《梅里转山》《藏家旧饰》等文章发表于《中国国家地理》《中国国家旅游》《旅行家》及《西藏旅游》。

曾是上海的IT工程师,因为热爱写作和探险,辞掉工作走进雪山,成为一名自由作家。自2009年起,扎根于梅里雪山,创建“有时遇见熊”,卖的都是自采的山货。


加我微信咨询?


有时遇见熊
你有一个朋友,在雪山过着另一种生活……他叫刘杰文,是一个藏地作家,他把生活写成了故事。进来吧,你身在城市,也能感受荒野。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