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岁离开家乡,我做了36年归乡梦

情感   2024-11-11 20:01   陕西  


33岁的林鸿斌刚到台湾时,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回家。

可不过三个日夜的归乡路,却只是在36年间,日复一日地出现于他的梦境中。

迢遥的家乡在海的浪里,在他望不见的蓝色尽头。

林鸿斌从没想过自己会老在台湾,也即将死在台湾……


刚入春的三月天,晨光还灰暗着,冷空气已挤进窗缝,爱不释手地拂过窗沿摆成一排的鸟哨。

鸟哨是自林鸿斌到了台湾后,开始钻研的手艺。

与传统竹制不同,都是林鸿斌反复尝试了几年,用薄木头削出来的。

他做的鸟哨与传统的出音相似,只是每个都不再扁平,而各自有了形状。

喜鹊、夜莺、百灵、画眉、靛颏、金丝雀......

不知道女儿会喜欢哪种,所以他将知道的鸟儿种类都雕了一遍。

林鸿斌掀开被窝,他打着哆嗦穿好衣服,走到窗沿前的桌旁,却没有习惯性地坐下做哨。

他将桌上工具收好,合上鸟类百科全书,大手掌点兵般拂过憨态可掬的鸟哨,自言自语:“今早有大事儿得办,就不陪你们了。”

昨夜落了小雨,眷村房屋间道路有些泥泞,林鸿斌端着食盆走的小心翼翼,却冷不丁仰头,被并不和煦的春风吹的满面结霜。

他终于急了步子,迈着将入古稀,却还算敏捷的步伐跃过水洼,闪身进了老丁的家。

老丁一月前中风进了医院,回家后,因偏瘫生活难以自理又进了荣民之家。

老丁走后,最近常来找老丁的姑娘也不登门了。

诺大的房子只剩下了他的犬——钵仔糕。

钵仔糕温顺亲人,听见声音摇头摆尾地出来,感谢似的舔舔林鸿斌的手,打着哆嗦将头埋进食盆吃起了饭。

天还未暖,林鸿斌曾想过将钵仔糕抱回自己家。

可犬都忠诚,即使主人不在,它也不愿走,总想守着家。

守着家。林鸿斌倒是十分的能理解。

若有家可归,谁会不想守着家呢。

林鸿斌蓦地感到鼻尖发酸。

他赶快立起身,也忘了跟钵仔糕道别,便背着手走出院门,准时到达了医院。

林鸿斌口中的大事,是来医院做活体组织检查。

半月前他因胃部不适在诊所取药,越治越糟后他到医院做了胃镜。

林鸿斌仍记得,那日他坐在暖气过足的诊室里,听过于青葱的医生用本地特有的弯弯绕语调说,疑似癌症。

林鸿斌愣了半晌,张嘴问,我还能活多久?

医生没回答,只露着虎牙事不关己地笑了。

活检后,林鸿斌又问:“我还能活多久?”

医生宽慰:“放宽心啦阿伯。七日后才出结果,兴许是阴性呢。”

见林鸿斌不懂,医生言简意赅:“阴性就代表身体无恙,没得癌。”

“那,阴性的几率有几成?”

医生为难了:“阿伯,这不好说的呦。”

林鸿斌刚燃起的希望,蔫头耷脑地落了下去。

不好说。又是这三个字。

林鸿斌走出医院,狠狠踢开滚在脚边的石子:不好说,就是没戏唱的意思。

这话,是林鸿斌跟老丁大吵一架前,老丁告诉他的。

撤退前可能放咱们走吗?不好说。

发下来的授田证有机会用上吗?不好说。

咱们有生之年还有希望回家吗?不好说。

不好说,就是没戏唱的意思。

就是即使等待了36年,即使已从壮年等到暮色,也只能认命着遥望海浪的蓝色客死异乡。

活检结果得等七日后,但林鸿斌已在心里给自己判了死刑。

他颤着膝,几乎是跌倒在长椅上。

天空灰暗,小雨淅淅沥沥,有海鸟不怕冷地盘旋着。

若自己能如海鸟一样自由就好了。

林鸿斌叹息着,捏紧胸口怀表。

怀表里被暖烘烘捂着的,是1966年退伍后,他请人照着自己记忆中的场景画出的全家福。

由黑白线条勾勒出的娘,妻子与女儿,捂在他热烘烘的胸口,随着努力跳动的心脏,共同拥有着一份还有希望的思念。

可1980年,偷偷从大陆寄来的信,让他知道了娘与妻子早在60年代相继去世,女儿晓燕嫁到葛家村后再无音讯。

他痛哭了一场,又满怀期待地想,只要自己活着,总会等到回家寻到女儿的那天。

可如今......

泪水模糊了海鸟飞行的影,他闭上眼又回到了离家那日。

1949年,国 军溃败撤退,沿途抓捕壮丁。

山东被抓人数众多,消息传到荣成林家村,上至65岁,下至11岁的男丁,统统离家外出躲藏。

村里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但林鸿斌放不下家里农活,迟迟拖延着去后山躲藏的时间。

一向冷静的娘,为此急得嘴角起了泡。

妻子惠兰心里也急,她劝林鸿斌:“庄稼牲畜都有我照管。你趁早去后山躲着,不然被抓住了,几时才能回家啊?”

林鸿斌还在犹豫。

他是家里唯一的壮劳力,若躲到后山去,沉重的劳作就都得落在妻子与娘头上,他实在不忍心。

娘听见屋中动静,也进来劝:“鸿斌啊,你听晓燕娘的话走吧,出去躲几天,总好过被抓了壮丁,三五年回不了家的强啊!”

林鸿斌听理。

次日清早,他背着娘连夜蒸出的大馒头上了路。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送他到屋后。

晓燕睡眼惺忪地埋在他怀里,她不知道啥是抓壮丁,也不知道爹为啥要躲,只以为爹又是去二爷家帮忙。

她搂着爹的脖子撒娇:“爹,回来后记得给我做鸟哨啊,要比三胖的好,得是小鸟形状的。”

见林鸿斌应下,晓燕心满意足地收手,被惠兰抱回怀里。

惠兰一副将要落泪的模样。

她扯扯林鸿斌的衣袖,翻顺衣领,大眼睛睁着,写满了“早些回来”。

他以为最多躲上两个月就能回家,却还未走到后山就迎面撞上了国 军。

与家人近在咫尺的重逢,在他被枪托击中的一瞬,化为了遥遥无期。

36年噩梦般的日子里,支撑他活下去的,是那日他行到树后,望见村庄已开始升腾的炊烟,和娘挥动着手露在晨光中的笑。

这些记忆带着暖光重演,直到他睁开眼睛,再次无奈地回到被泪水洗涤变色的现实世界。

现实世界中没有升腾的炊烟,也没有晨光中娘的笑。

只有绵延了36年,仿佛永远没有机会醒转的噩梦,和一无所有的林鸿斌。

曾经,他还能与老丁喝酒,怀揣着同一份回家的希望。

可如今,在这远离家乡的孤岛上,他只剩下了苍老残破的身躯,孤独无望地坐在萧瑟的寒风间。


空气中的醇香破坏了林鸿斌的愁绪。

他抹了把冻在脸颊的泪与雨,顺着香味走了不远,望见了冯春馒头铺。

这馒头铺是十几年前,林鸿斌还在新北国中做勤杂工时开始光顾的。

馒头铺的山东馒头做的正宗香甜,老板冯春与林鸿斌不仅同是被抓了壮丁的退伍老兵,还都是山东来的老乡,于是两人一见如故交了朋友。

1979年,在冯春店里帮过工的学生,去香港听歌仔戏时,认识了一个江西来的背包客。

后因学生与背包客热情地设法帮忙,隔年立夏,冯春、林鸿斌与老丁的家书,才终于躲过层层查验从台湾寄回了家乡。

他怎么不知不觉走到这儿来了?

林鸿斌呆立在雨中,冯春倒先注意到了他。

他在店内热情招手,操着一口正宗的山东腔招呼林鸿斌进店躲雨。

林鸿斌欲摆手推辞,大馒头的香却化作无形的手,牵着他思乡的心进了店门。

还没反应过来,馒头捧在了他的手里。

刚出锅的热乎劲从他掌心一路攀向心脏,莫名传递的温热力量,让他恍惚地仿若回到儿时。

大概9岁,林鸿斌投笔从戎的爹牺牲了。

消息进了林家村,林鸿斌觉得天塌了。

他哭着睡着又哭着醒来,哭声惊得院子里的鸭四处乱飞,惹得邻居从隔墙探头问了几次情况,林鸿斌的娘却一次也没进过屋门。

天近黄昏,哭的饥肠辘辘的林鸿斌嗅到了一股香。

他爬起床,循着香行到灶房,望见他娘正从锅里往外捡馒头。

娘一点儿没受影响似的,头发照旧整齐利索,除了眼睛有些红肿,脸上竟仍挂着寻常的笑:“饿了吗?”

林鸿斌呆呆地站在蒸汽里,想着爹再吃不着,眼泪又吧嗒吧嗒地往下落。

他扯着脏袖子擦眼泪,心里的悲痛,让他对似乎完全没受影响的娘生出了怨:

“爹牺牲了!!这天大的事儿面前,你怎么还吃的下?!”

林鸿斌的指责震得夕阳簌簌地落向他的头顶。

沉默后,微不可闻的叹息间,是娘有些嘶哑的声音:“这世上,哪儿有什么天大的事儿呢。”

林鸿斌的脏袖子被温柔地扯下,刚出炉的馒头搁在了他手里。

“鸿斌啊,你记得,这世上的事儿,归根都只有一句话:要么选择死,要么好好活。”

夕阳从他头顶移到馒头上,暖色的馒头带着热乎劲从掌心一路攀向他的心底。

9岁的林鸿斌听不懂娘话里的意思,69岁的林鸿斌也仍旧不太明白。

可当热乎的馒头被真切地握在手里后,心里那些飘渺的悲伤便被撞着飘得好远好远。

相隔了60年的林鸿斌张嘴咬下馒头,听见了娘欣慰的声音:“对喽,肚子感觉饿的时候,吃饭就是最重要的事儿。”

馒头吃完,热乎劲儿在他心里充盈得满满当当。

林鸿斌决定不再想未确定的癌症,与虚无缥缈的死亡。

他与冯春话了话家常,冯春超乎寻常的兴奋劲让林鸿斌也有了笑容。

他与冯春道别,说下次再来照顾生意。

冯春神秘地摆手,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

林鸿斌只顾打包了七个馒头,准备去荣民之家看望老丁。

虽说林鸿斌与老丁大吵一架后,已经近五年没讲过话。

但泥石流那天,林鸿斌与老丁约定,每次他吃到正宗的山东大馒头,都一定打包来让老丁好好尝一尝。

吵架是吵架,但约定也是约定。二者毕竟不能混为一谈。

老丁屋中有客,林鸿斌坐在屋外长椅上等。

他与老丁在台湾都独身一人,少有朋友,不知此刻老丁屋中访客是谁呢?

林鸿斌暗暗揣测,忽闻屋中传来老丁的怒喝:

“什么出尔反尔?!我活着被困在这儿,死了还不能自由吗?你给我,给我滚出去!!”

房门随着怒喝打开,黑影从门中闪出。

林鸿斌坐在门对面,一仰脖正与黑影四目相对。

是之前常去老丁家的姑娘。

姑娘一身干练职业装,头发利索地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赫然一副成熟白领的模样。

可目光移到姑娘脸上,却发现她脸颊圆润稚气未脱,满面都是孩子般的委屈与难堪。

姑娘红着眼睛跑了,林鸿斌的目光透过敞开的大门,猝不及防地与老丁对上了。

那不再是林鸿斌熟悉的,时刻充满着乐观与希望的眼睛。

老丁的眼睛随着患病的身体一道干瘪,如同枯水期时被星光眷顾的河流。

散开的水洼盛放着灼人的光,波光粼粼间,涌动的都是林鸿斌看不懂的情绪。

他记得三个月前,老丁还在兴致勃勃筹划着去香港偷会家人。

半年前,林鸿斌听闻,老丁计划以旅游为由申请护照,先飞去菲律宾,再偷摸转机到香港见他从深圳赶来的二哥时,林鸿斌心里酸溜溜地羡慕了好久。

但在知道老丁钱不够时,林鸿斌还是取了自己的一些存款,塞在土豆底下一言不发送到了老丁家里。

老丁兴致很高地出发,却只在香港待了短短一日。

他回来后,闭门谢客,除了方才哭着跑走的姑娘,老丁谁也不见。

而后不久他又中风偏瘫,进了荣民之家。

老丁情绪为何如此转换,林鸿斌不得而知。

但老丁干瘪眼睛中的泪光,却让林鸿斌破了例。

他将馒头搁在老丁床头,冷战了近五年,他首次主动开了口:“钵仔糕,我给你喂胖了。”

本想说句安慰的话,可话出口还是冷冰冰的家常。

但即使这么简单一句,老丁的眼睛也亮了不少。

他没讲话,可看向林鸿斌目光的意思,却显然是:这可是你主动的。

林鸿斌不知道老丁所指的,是主动说话,还是喂狗。

但要是后者,他可得跟老丁好好掰持掰持。

老丁去荣民之家当天,他尚好的那边儿手死抱着钵仔糕不松,一双托孤的眼睛四处乱转,直隔着人群对上了林鸿斌的眼睛,才乖乖松手上了车。

老丁隔着人群,顷刻放心下来的眼神是啥意思,眷村老少都心知肚明。

可林鸿斌没说这些,他指指馒头:“多吃馒头,少发火。”

老丁眼中依旧意味不明,却偏着头慢慢笑了。

林鸿斌走出荣民之家,他在雨后湿冷的空气中不自在地大踏步,忽闻一阵猫崽子的呜咽。

他听了阵儿,开始顺着声音方向寻找。

这么冷的天,猫崽子嗷不了几嗓子,指定得冻死。

林鸿斌如此想着拨开草丛,却没找到猫崽子,而与一双淌着泪的眼睛对上了。

是方才从老丁屋中哭着跑走的姑娘。

姑娘扯着袖子抹眼泪鼻涕,可怜兮兮地蹲在泥地里,眼睛肿得像是毛桃。

不是猫崽,林鸿斌想若无其事地合上草丛离开。

姑娘却扯圆了嗓子问:“阿伯,有手帕么?”


林鸿斌不情愿地递出手帕。

姑娘毫不客气地接过,手臂一展,林鸿斌看清了姑娘胸牌上的名字:秦思文。

刚清洗熨烫好的手帕,被秦思文皱巴巴地攥在手里,不消片刻就成了黏糊糊的一团。

林鸿斌心疼地别过脸。

他自我安慰:秦思文是老丁惹哭的,老丁救过自己的命。就算是......债有主吧。

他这儿的自我安慰勉强可以接受,没料到草丛另头的秦思文却哭得愈加梨花带雨。

不仅哭,还扯着弯弯绕的语调向林鸿斌诉起了苦。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出尔反尔的......人!我天天爬山,爬了12趟,12躺阿,呜呜,才把他想看的,所有墓地正对面的景色都照下来的,我腿都爬细了!!

“虽然……腿细了是还不错啦,但是呜呜,他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林鸿斌想走的步子被大范围蔓延的苦水,和墓地两个字拖住了。

林鸿斌不明白老丁怎么好端端的看起了墓地。

他带着好奇心走进草丛,颤着骨头蹲在了秦思文身侧。

“你说的他?是老丁,丁有聚?”

秦思文恶狠狠:“是啦,就是那个老芋仔啦!!”

老芋仔三个字让林鸿斌的脸色暗了暗,秦思文没意识到不妥,还在义愤填膺的补充:

“那片墓地很偏,没有管理员,坟前生野草得自己除。墓地是不算太好,但卖的便宜啦,而且靠近基隆港。

“海面情况好的时候,能隐隐约约望见大陆。老芋仔嘛,都又穷又想家的,这墓地正合适的啦。”

能望见大陆,林鸿斌稍微明白了些。

可他还是不理解,老丁高高兴兴去香港见亲人,怎么回来就开始看起墓地了。

他打断秦思文的话头:“姑娘,老丁这墓地是准备给谁买,他说过吗?”

“给他自己喽。”

见林鸿斌一脸不理解,秦思文故作高深的笑了:

“阿伯,别惊讶啦,人对自己的死期都是有预感的。我小时候跟着爸走街串巷推销墓地,临近死期的人是什么模样,我一眼就分辨得出来。

“你别看丁伯现在好像中气十足,气色蛮好哦,其实他脸上啊全是死线。我猜他是心里头积着黑气,活不了多久啦。”

说到这儿,秦思文又有了脾气:

“所以啊,阿伯!你回去劝劝他吧,做人讲诚信啊,怎么能说反悔就反悔,我腿都跑细了嘛!

“他就算想一出是一出,也不能为了省钱,把骨灰往大海里撒吧。

“阿伯你知道啊,环保嘛。骨灰往大海里撒,污染空气,又污染海洋的啊!

“老芋仔死都死啦,老老实实埋起来好啦,不要为了省钱,搞个四分五裂漫天飞啦!”

秦思文停了哭,手舞足蹈地还想继续喋喋不休,林鸿斌已因一口一个老芋仔忍无可忍。

他粗眉紧皱,脱口而出:“啥!啥!啥!啥老芋仔!说啥嘞嘛!恁个口无遮拦的小鳖孙儿。”

于是不欢而散。

林鸿斌的手帕,还被秦思文气呼呼地给捏走了。

老丁买墓地的事儿,让林鸿斌分不出神来心疼手帕,他回到家,坐在桌前望着鸟哨发呆。

思绪左转右转,他就是想不明白老丁从香港看家人回来后,怎么就安排起后事了。

这事儿想起来太困难。

不一会,林鸿斌脑中又被自己骂秦思文的河南话给占据了。

林鸿斌是土生土长的山东人。但他妻子是从河南逃荒来的。

脾气不好,性格泼辣,稍不顺心,骂得就是林鸿斌方才脱口的后半句。

思念随着这句骂蔓延上来,撞得他心脏一阵阵的疼。

家里坐不住,林鸿斌套上厚毛衣走出门。

今日雨停了,四处铺满的灿烂光茫,成了他脑中刹不住的回忆背景。

林鸿斌遇见他妻子惠兰,是在23岁那年。

他长得周正,身子挺拔又能干耐劳,刚过17岁说亲的人家就踩滑了门槛。

可林鸿斌家里穷,要想娶妻,就得把家里唯一的公牛送出去当聘礼。他舍不得。

林鸿斌觉得,给出家里唯一的牲畜,娶来一个自己完全不中意的女子,实在是过于不情不愿。

于是他拖到23岁还是光棍一条,直到在西边山坡,遇见了打猪草的惠兰。

林鸿斌的牛吃了猪草,惠兰气呼呼地找过来评理,说这些草打过去是为了给她家母猪下奶,他家个大公牛抢着吃作甚?

惠兰水灵灵的眼睛让林鸿斌看的入了定,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一句:“这,这是奶牛。”

大公牛仰头长哞,以示抗议,两人对望着噗呲一乐,都笑红了脸。

后来水到渠成。

林鸿斌家里穷,惠兰嫁过来时连件好衣裳也没给做成。

可惠兰说:“我不图这些虚头八脑,我只要你不变心,不贪心,一辈子陪着我,对我好。”

新婚当夜,林鸿斌感动的涕泗横流。

他搂着惠兰,决定将自己的生命全部献给怀里的女人。

可他们不过相伴十载,林鸿斌就在躲去后山的路上被枪托击中。

他们被迫分离36载,绵绵无尽头的思念后,却是天人永隔。

知晓妻子去世消息时,林鸿斌差点承受不住。

但来台湾后,他学会的唯一一件事是:等待。

等待一切。

无论面对的是回家,还是癌症。

他都如一只蜷缩在礁石上等待天晴的海鸟。

他心中对家乡的思念与日俱增,对癌症的恐惧也没有丝毫消减。

但当林鸿斌心中的海鸟,又一次将头藏在羽翼下。

当他无力对抗一切,只能坐在大汉溪边晒太阳时,癌症与死亡对他的影响,便由消极变成了:

若是确诊,他就安心等死,到阴间去找妻子与娘。

若是误诊,他就安心活着,等待回到大陆寻找女儿。

他不像其他老兵那般有力量,可以为了回家冒着风险去请愿,去游行。

等待,他只会等待。

即使残破的羽翼并不能为林鸿斌挡去风雨,他也只能在强迫自己等待的过程中,尽量安然地坐在日光下,让自己感到虚假的释然。

他深深叹息,忽地望见大汉溪边,有个穿大衣的姑娘正涉水往河里走。

林鸿斌吓了一跳。

他高呼着向姑娘奔去,发现河中大概率准备自杀的姑娘,却是——秦思文。


林鸿斌扯着秦思文的胳膊往岸边连拖带拽,秦思文跳招神舞似的甩着四肢妄图挣脱。

两人拉扯着滚进河水数次。

林鸿斌浑身湿透满嘴泥沙,拽着秦思文走三步退两步,还得分出力气劝:

“你这闺女咋回事泥么,棺材卖不出去也不用寻短见吧!”

秦思文倒栽葱进了河水,咕噜噜冒了几个泡,狼狈的探出脑袋,还不忘争辩:“是墓地!”

墓地还是棺材,对林鸿斌来说区别不大。

但他知道,要是今天不把秦思文拽上岸,这姑娘家里人就得丧葬一条龙了。

林鸿斌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终于将秦思文拽到了岸边。

他瘫倒在地,累的只剩下了喘气儿的劲儿。

秦思文也挣扎累了,她半跪在岸边,手弱弱地抬着,力气都用在了嗓子:“狗!狗!”

林鸿斌不乐意了,自己好赖救了这闺女一命,咋张嘴就骂自己是狗呢?

他半仰起身,想以老辈身份教育秦思文要尊老,却见对方半张着唇,一脸不可置信。

林鸿斌顺着秦思文目光望去,河面光线刺眼,他眯着眼瞧了好一阵儿,才看清河中飘着个愈来愈近的狗脑袋。

狗脑袋气定神闲地在一老一少目光中,游出了脖子与身子。

狗上了岸,轻蔑地望了眼秦思文,而后猛一抖水,将身上的潮湿与虱子,甩到了还在行注目礼的一老一少脸上。

林鸿斌抹着脸,懂了秦思文不是想自杀。

他的手指因恼怒变成了保安的电棍,绷直朝向跑远的狗:“狗东西......”

狗没了影,电棍转向秦思文:“你为了救它下河?这狗东西可比你游的快多了!”

秦思文还没从溺水小狗变成游泳健将的震惊中回神,林鸿斌又忍不住开了口:

“下河救狗穿着大衣?你简直是头顶开了个胶水厂——满脑子浆糊!”

秦思文反应过来是在说自己。

她想争辩,可湿了水后仿佛千斤重的大衣,让她理亏的只能闭紧嘴巴。

林鸿斌脱了厚毛衣,唐僧晒经般摊在太阳底下。秦思文脱下大衣也有样学样。

两人沉默地坐在岸边,太阳暖融融的烘烤蒸发着水汽。

林鸿斌闭目养神,调整还未喘匀的气。

秦思文抱着膝,回头望了林鸿斌几眼,试探着打破沉默:“阿伯,那个......”

支支吾吾了半天,话终于出口:“丁伯,他还活着吗?”

林鸿斌被气笑:“天天盼着别人死,谁都不会买你家的棺材。”

秦思文嘟囔:“是墓地啦。”

林鸿斌粗眉紧皱,秦思文连忙解释:“好啦,好啦,是我讲错话啦。但我也是太着急啦……”

秦思文在阳光中犹豫地撇了撇嘴:“跟我爸的赌局只剩五天结束,我还一套墓地也没卖出去。”

林鸿斌的目光有了探询。

秦思文叹了口气:

“是我爸啦,他不同意我从事墓地推销行业,他说我脸皮薄眼窝子浅,干这行肯定得把眼睛哭瞎掉。”

林鸿斌想着那块壮烈牺牲的手帕,点点头很是认同。

“但我不服气啊,我从小跟着他南巷北街的跑,什么世面没见过,怎么可能这么脆弱。

“所以他就跟我打赌,要是半年内,最难卖的那片墓地我能卖出去一套,他就不再反对我。”

秦思文叹着气抠手指:

“我知道他在刁难我,可又想着哪儿有那么难,就同意了。

“但我卖了半年,无人问津,只有丁伯来问墓地详细情况,我本来想着指定能成,谁知道丁伯临门一脚反悔。现在我爸,就等着看我的笑话了。”

林鸿斌:“不是还有五天吗?你现在就要放弃?”

秦思文闻言猛转头:“阿伯,你是准备帮我劝丁伯?”

秦思文跳跃的思维让林鸿斌一惊:“这,这我帮不了你。但你,不是也可以找别人推销试试啊。”

秦思文弯弯嘴角眼睛亮了:“对哦,所以......阿伯你,买墓地吗?”

秦思文转过身,瞬间进入工作状态:

“阿伯,你知道吗,生命是很短暂的。人活在世不过百年,但归土归尘后,却是漫漫无期,所以,与其投资生前房屋,不如打造死后住宅......”

林鸿斌投降:

“行行行,别念了。我试着......试着帮你劝劝老丁。我也想弄清楚,他为什么要买……”

秦思文已欢喜雀跃起来:“你作为丁伯的挚友,绝对是一个顶俩!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挚……友?”

林鸿斌想着他们五年没说话,觉得这词儿有些别扭:“你哪儿看出来的?”

秦思文收起大衣:“凭我不过叫他声老芋仔,你就骂我是鳖孙。”

秦思文怪腔怪掉地模仿。

她看着林鸿斌笑了,也笑着挥手:“走不走阿伯,我送你回家啊。”

林鸿斌坐在副驾驶。

暖和的春风掺杂着花香,绕过半开的窗徐徐吹来,揉开了他皱着的眉和眼中的愁。

林鸿斌心情大好地左右张望,突然指着一座山丘:“我在那座山上种过五年的花生。”

小车一晃而过,秦思文没看清。

她停了车不顾林鸿斌反对,转了方向驶回山下。

山边小路基本没车来往,两人靠着车身,齐齐仰头望向未触到云彩的山丘。

春天万物复苏的气息被风卷着从山顶滑落。

林鸿斌闭上眼,在这阵阵飘来的味道中,仿佛回到了家乡。

他突然有了兴致,如提前排演如何对女儿诉说台湾往事般,缓慢开了口:

“其实,你叫老丁老芋仔我会骂你,是因为,老丁救过我的命。”

算起来,老丁救过他两次。

但林鸿斌印象最深的,却是泥石流那次。

1966年,林鸿斌与老丁同时退伍。

老丁在成衣厂找了份临时工的工作,他劝林鸿斌与他同去。

可林鸿斌不愿做工,还是想种地。

那时候的台湾到处都是无人看管的荒山。

于是林鸿斌在离眷村不远的山丘,开了片荒种起了花生。

五年间,花生收成逐年增加。

林鸿斌听老丁的建议,不仅卖生花生,还去国中门口卖盐水花生和炒花生,学生仔爱吃,他的生意格外兴隆。

那五年,花生占据了林鸿斌所有的时间。

从种到收,林鸿斌都几乎睡在山上。

每日除了思念家人,就是盼望花生能长得好一些。

花生一直如愿生长的不错,直到1971年,台风过境引发了泥石流。

风雨刚停,林鸿斌就连摔带滚地冲到了山上。

所有花生,所有寄托着他的希望与期盼的花生,都被埋在了厚厚的泥石下。

林鸿斌徒手刨着泥石。

他不甘,他怨,他恨。

上天为什么专逮着他一个人欺负?

他被世道强行裹挟着离开家人,被一道浅浅的海峡隔着远离家乡。

他的思念,他的盼望,上天全部不闻不问,只大手一挥再次随意的,将他所有辛劳与希望付之东流。

林鸿斌第一次想到了死亡。

他发狂般刨动泥石,发泄着心中愤懑,直刨到十指流血昏迷在地。

老丁不放心地追来,将昏倒在泥地里的林鸿斌背回了家。

林鸿斌梦呓:想吃馒头。

于是老丁,一个从没做过馒头的深圳人,在屋里尝试着倒水加面,折腾了一天,蒸出了个柚子大小的死面馒头。

死面馒头被林鸿斌捧在手里,老丁不好意思地嘿嘿笑。

林鸿斌却哭了。

他感受着馒头刚出锅的热乎劲儿,感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来自家乡的羁绊。

林鸿斌和着眼泪一口一口吞下馒头的酸涩与温热,又在后来漫长的等待归家岁月中,数次被来自家乡的回忆与温热拯救于水火。

他学会了等待。

虽然等待没有任何用,但他再也没有想过死亡。

秦思文听完默默站了很久,然后一言不发上车,将林鸿斌送回了家。

林鸿斌前脚进院门,后脚有人跟进来催他去小卖店接电话。

林鸿斌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小卖店。

电话接通,耳边立刻响起焦急的女声:“林鸿斌?快来荣民之家一趟,你的亲属丁有聚失踪了!”


一个偏瘫的病人怎么可能失踪呢?

这话林鸿斌问了唯一等待在病房前,急红了眼睛的看护。

也在他无头苍蝇般四处寻找老丁时,在心里问了自己千百遍。

林鸿斌打着手电追着老丁拖拽出的青草痕迹跑。

可老丁与林鸿斌这两脚泥的不同,他在转共入党前曾入学过黄埔军校。

青草痕迹持续了一小段,就不知被老丁用什么反侦察的法子抹去了。

林鸿斌无助地站在黑暗中,急得几乎要落泪。

老丁拖着半边儿瘫痪的身子,想去哪儿?又能去哪儿?

昼夜温差极大的初春,老丁躺在潮湿的泥地里该多冷啊。

林鸿斌担忧得心跳乱了拍子,却实在不知该去哪儿寻找老丁,只无力站在原地焦虑地击打自己的大腿。

他吸着湿冷空气,强迫自己静心。

他闭目,冷空气大口大口进了肺管,他倏地想起了与老丁在海南岛逃走那次。

老丁曾教他的,如何静心屏气倾听周遭的动静。

林鸿斌将入古稀,耳朵却还算灵敏。

他静静伫立在黑暗中,沉下心尽力排除掉嘈杂声音。

他想:老丁偏瘫只能匍匐,速度不快也只能用半边儿身子,所以身体摩过草地的声音应该是......

万千细碎的声音外,林鸿斌隐约听到了重物侧行挪过草地的细微声音。

林鸿斌试探着追过去,竟果真幸运的找到了老丁。

老丁没爬很远,他到了一棵树下就基本没了力气,不知靠着怎样一股意志力还在往前挪动。

林鸿斌半跪着将老丁搂在怀里,他晃着手电,大声呼喊看护。

又俯下身,不断轻声呼唤老丁。

老丁缓慢睁大已滚烫的眼皮,迷茫地盯着林鸿斌看了好一阵儿,表情突然化作惊慌:“林鸿斌?你怎么还在这儿?”

看护晃动着奔来的强光,让老丁脸上的慌化成了恐。

他挣扎着从林鸿斌怀里跌落,猛抱住看护的腿,声音含浑却用尽全力:“林鸿斌,快跑!跑!往家跑!”

嘶吼的声音让林鸿斌与看护都愣住了。

极度的惊恐加上高烧与疲累,让老丁没喊两声就昏了过去。

看护惊魂未定,但还是定定神,跑去叫救护车。

林鸿斌跪地抱住老丁。老丁嘶吼着让他往家跑时,是在高烧中把看护当成了谁?

林鸿斌想:这样的惊恐,倒像是在海南岛逃跑被抓时的模样。

1949年,国 军将抓来的壮丁匆忙编进军队,在海南岛做最后的抵抗。

老丁与林鸿斌也打算在被迫撤去台湾前,尝试最后的逃跑计划。

可老丁与林鸿斌没跑多远就被抓了。

现实中,老丁没有英勇地抱住追兵的腿,高喊着让林鸿斌跑。

他们被按在地上,被枪指着瑟瑟颤抖的脑袋,静默的等待着死亡或宽恕。

其实老丁与他一样,在台湾只学会了等待这一件事。

但又不太一样。

老丁从香港回来后,似乎试探着展开了颤抖的羽翼。

他拖着病身子翻出窗户,在尘封的记忆里学会反抗,挣扎着冲破颤抖的自己,抱住了命运的腿。

“林鸿斌,快跑!跑!往家跑!”

林鸿斌从睡眠中惊醒。

他满面冷汗地坐了许久,仰头望见老丁输液袋中的药见了底。

护士拔去了针时,老丁退了烧,身体也没其他损伤。

只是睡的不大安生,一会儿叫林鸿斌快跑,一会儿又喃喃唤着:“二哥。”

林鸿斌为老丁擦了擦汗,用沾水棉签轻拭他嘴唇后,疲惫地揉了揉酸痛的肩背。

走廊外响起清晨六点整的报时。

报时声余音将散,林鸿斌想起钵仔糕还饿着肚子。

可老丁身边没人守着也不行。

林鸿斌没法子,只能找公用电话给冯春去电。

电话拨通几次,皆无人接听。

他感到有些奇怪。这个时间,冯春该正在店里和面,怎么会电话响起几次都无人接听呢。

林鸿斌没时间细想,他又翻出秦思文昨日给的名片,找到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就通了,秦思文语气带着睡意,却爽快地答应半小时内赶到。

不到七点,秦思文到了病房。林鸿斌稍稍交代了几句,又感谢了几句,匆匆忙忙地走了。

他赶回家,烧起炉子煮饭,趁热吃了几口,将剩下的饭都倒进了钵仔糕的食盆里。

钵仔糕已饿得蔫儿了,它在屋中院中乱窜,因饥饿将各处搞得一片狼藉。

林鸿斌放下食盆,钵仔糕狼吞虎咽,他撸起袖子开始规整屋中。

扫的扫了,收的收了。有张白纸,因来回开关的门,飘然落在地面。

林鸿斌上前拾捡,发现白纸上还写着几行苍劲的钢笔字。

“三爷:抱歉没有按照计划在香港等您。我本提前一日到香港订好了房间,却在昨夜接到家里来电,爷爷在启程前夕心脏病突发去世。

“如此噩耗,奶奶在电话中已泣不成声。我需紧急赶回去安慰悲痛的奶奶,以及处理后事。便不能在香港等您。

“也请您不要过于悲伤与遗憾,但盼两岸和平,终有相见的一日。”

信纸有些褶皱,上面的墨迹大概因泪水晕开。

老丁颤抖的毛笔字落在信的末尾,是一句诗。

“既生不得再见,便: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

望我大陆。

林鸿斌突然明白了,老丁从香港回来后,他眼中常有的乐观与希望为何消失了。

老丁等待了36年,终于将要见到自己思念已久的二哥时,却造化弄人,一场心脏病让他们兄弟二人阴阳相隔。

他明白了秦思文所说,老丁心中郁结的黑气是什么,与为何突然开始安排后事。

可林鸿斌不明白。

香港与深圳距离如此之近,老丁既已到达香港,在知道哥哥死讯后,为何没有一不做二不休偷渡回深圳呢?

他为什么还要带着,满腔思念与遗憾化作的黑气,选择回来呢?


林鸿斌回到病房,老丁已经醒来,却不见秦思文的身影。

老丁完全不提昨夜,与他们吵架后沉默的五年。

他如什么都没发生过,开口:“姑娘出去买早饭了。”

林鸿斌点点头坐在床边,老丁抬起尚能活动的手,举起块叠的方正的手帕。

“姑娘说,还你手帕。”

林鸿斌接过,他以为早被扔掉的手帕,却被清洗熨烫着洁净如新。

纯灰色的手帕右上角,多了个绣上去的正展翅的纯白海鸟。

海鸟羽翼微斜,像是在调整姿势欲冲破灰暗的风暴。

老丁突然“哦”了一声,想起了什么:

“姑娘还让我跟你说一句,嗯......

“哦,对,‘海鸟不会等待天晴,它们从来都是毫不怯懦地冲向风暴’,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林鸿斌愣住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昨日在山下,林鸿斌曾将自己比作只会等待的海鸟。

他敏感地想:那么,秦思文此刻所说的风暴,是她回去后,了解了些关于老兵的……事情吗?

近几年,有老兵为了回家,向政府请愿却被打成“共匪”锒铛入狱。

有思乡心切的老兵,共同集结上街游行,被警总逮捕后音讯全无。

这些勇敢的海鸟没有等待,而展翅冲进风暴努力争取回家机会的行为,林鸿斌敬佩却不敢参与。

毕竟,在漫长岁月间只学会了等待的他,已不知道该如何向着风暴飞行了。

更别说三日后,他还极有可能被确诊癌症。

可,秦思文所说的风暴是这个意思吗?

面对老丁探寻的眼神,林鸿斌摇摇头:“不......不知道。”

他将手帕收进内兜,转移话题:“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

老丁虚弱地笑了声:“你看我像好些了吗?”

林鸿斌望向老丁。

昨夜慌张,他没怎么看过老丁的脸。

今日天色大亮,他才发现,老丁愈加憔悴。

脸色蜡黄,颧骨高突,脸颊却深深凹陷。

老丁眼中的水洼几近干涸,光茫更是早已昏暗。那已像是,死人的眼睛。

老丁:“我活不了多久了。”

林鸿斌违心反驳:“瞎说什么。你好好治,肯定能够痊愈。”

老丁不搭腔,他沉默着望了阵儿林鸿斌,叹息:“我的身体,我自己是最清楚的。我活不了多久了,我只是,想最后求你件事。”

林鸿斌极快地反驳:“别想,让我把你的骨灰洒向大海,想都别想。”

老丁扯着半边儿嘴唇,有些僵硬地笑了:

“骨灰洒向大海,有这念头是前些日子做了场被困住的梦,醒来时害怕了。

“现在清醒了想想,骨灰就算洒向大海,也不一定能回家嘛。万一,风把我吹到小日本去了咋办,是吧?”

老丁自顾自地大笑了几声:

“我死后,还是把我葬在,我早看好的那座山上吧,望着大陆,直到两岸和平。

“回大陆是我的梦,生前不能实现,我也大概注定客死他乡,只是,我不想死在医院,我好歹,好歹得死在住了二十年的房子里啊。

“所以我求你,带我回家吧,行吗,老林?”

老丁从未求过林鸿斌任何事。

这份沉甸甸临终请求,让林鸿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拒绝。

可他又舍不得。舍不得老丁。

也自私地害怕老丁离去后,自己将掉入彻头彻尾的孤寂中。

他想:或许死亡只是老丁的一厢情愿,留在医院能有治愈的可能。

可他想着昨夜老丁趴在草丛的身影,还是松了口。

“等那闺女买早饭回来,你干干净净给吃完。我就带你回家。”

秦思文开车送老丁回家的路上,林鸿斌才想起问老丁,他在香港时为什么不选择偷渡回深圳。

可老丁迷迷糊糊睡着,林鸿斌思来想去,怕激起老丁的伤心处,便沉默了下来。

老丁回到家见到钵仔糕精神好了一日,又陷入了迷糊状态。

他不吃不喝,满身冒着冷汗,嘴里不停喃喃念着:“二哥。”

来看望老丁的秦思文见状急了,说要送老丁去医院却被林鸿斌拦了下来。

他答应了老丁,无论何种情况都不再去医院。

他绝对不会让老丁死在异乡医院冰凉的床上。

秦思文给老丁换额头毛巾,听着不断含混念的“二哥”说:“那,至少让他去世前再见一眼二哥吧。”

林鸿斌支支吾吾说老丁的二哥已经去世。

秦思文沉默着思考了会儿,问:“有他二哥的照片吗?”

照片是1980年,江西背包客帮他们送信回家乡后,又从家乡捎来的家书中附加的。

老丁的大哥与父亲早年牺牲,母亲伤心过度追随而去,是老丁二哥将他拉扯着长大。

老丁被做俘虏离开大陆后,他的妻子带着孩子很快改了嫁。

寄来的照片,是二哥的全家福。

秦思文望望照片正中笑的慈祥的二哥,又对比着望望同样满头银丝的林鸿斌。

她单方面决定,让林鸿斌扮演二哥,至少让老丁走得安生一些。

林鸿斌犹豫着,可老丁呼唤二哥的声音已嘶哑的近似泣血。

他终于答应下来,由着秦思文帮忙拾掇,力求九成相似。

老丁去世前两个时辰,回光返照清醒了过来。

不知是脑子迷糊着,还是甘愿被骗。

他握着林鸿斌扮演的二哥的手,哭得像是个孩童。

林鸿斌尽力去听老丁用广东话做的交代。要用他的积蓄翻新房子,给孙侄娶妻。

二哥一定要买件板正的中山装穿穿,不要嫌贵,不要心疼钱。

他在台湾没别的收获,就是攒了不少的钱。

林鸿斌磕巴的,用老丁曾因有趣教过他的广东话,一一回答。

林鸿斌劝老丁莫要哭泣,也莫要担忧。他交代的事情都会办到。

林鸿斌哽咽着说:“你原名丁有聚,名中有聚,是福瑞。代表再相聚后,咱们兄弟二人会永不分离。”

秦思文抹着泪奔出了门。

老丁哭泣着连声道好。

他的头挨向枕头,语气哽咽含混,去世前的最后一句却识破真相,悲泣着向已亡的二哥祈求原谅。

“我知道你在等我,飘在空中等着见我最后一面,站在黄泉路的尽头,等我送你最后一程。

“二哥,对不起,你养育我,送我读书,我却与你分别36年,近在咫尺也没有送你最后一程。

“对不起二哥,请原谅我,原谅我幼稚的坚持。我只是想,只是想等到两岸和平。

“我只是,只是想……”

老丁气若游丝,说的话也时断时停。

可在讲最后一句话时,他早昏暗无光的眼睛,却犹琥珀般迸发出一丝带着希望的星芒:“我只是想,堂堂正正地回家来。”


老丁被葬在了他选好的山上。

下葬那日,万里无云,海面能见度很高,站在老丁的碑旁,可以隐隐望见大陆的海岸线。

秦思文先下了山。

林鸿斌独自陪在老丁身旁,伸手轻轻抚摸墓顶。

他决定勇敢一点。

但这份勇敢,不是六年前,江西背包客去了林鸿斌家乡,寄来他家人情况信件时,他不管不顾闹着要回大陆的莽撞。

那年,老丁与冯春都收到了家人的亲笔信。

冯春炫耀他93岁的老娘还建在时,林鸿斌家中却只剩两座孤坟,与不知去向的女儿。

他大哭一场,而后不管不顾地想冲过封禁回到大陆。

老丁怕林鸿斌出事儿,将他锁在屋中寸步不离地守了一周。

林鸿斌知道老丁的用心,可就如同发泄心中怨气般,还是与老丁大吵一架,五年没再讲过话。

这是莽撞与愚蠢。

但此刻,林鸿斌对自己与老丁郑重许下的诺言,却是勇敢,是争取。

是终有一天,他会抱着老丁的骨灰盒,堂堂正正地回家。

下了山,秦思文立在车旁说送林鸿斌回家。

林鸿斌摇摇头,问:“能不能送我去另一个地方?”

秦思文疑惑,林鸿斌笑答:“医院。”

今天是知道癌症结果的日子。

不过,无论结果的好坏,林鸿斌都不会再以此做借口,背弃自己许下的诺言。

毕竟,他若想同海鸟一般自由,那么首先,他得学会如海鸟一样迎着风雨翱翔。


医生满面喜色地恭喜林鸿斌,除了胃部有些溃疡,没有太大的问题。

林鸿斌拿了些治胃溃疡的药,道谢后走出医院,秦思文在他身后追着道恭喜,又问要不要送他回家。

林鸿斌摇摇头:“我走路回去好了,正好路上可以想些事情。”

“想着如何去香港给丁伯的孙侄送钱?”秦思文高举手,“不要孤军奋战嘛,听者有份,带我一个!”

“可不一定得花多长时间呢?你不上班吗?”

秦思文露着我家有矿的笑容:“赌局赢了,我爸的公司以后都是我的。上班的事儿,早点儿晚点儿没关系啦!”

林鸿斌怕牵连秦思文不愿点头,沉默地背着手走了。

秦思文弃车,执着地追在林鸿斌身后,一个劲儿保证自己会很有用的。

的确是很有用的。

林鸿斌捏着只有孙侄姓名与地址的信封毫无头绪时,秦思文却脑中灵光一闪有了办法。

眷村老小没有任何一户拉过电话线,大家要通话,用的都是小卖店中的座机。老丁也不例外。

老丁近半年的时间都在计划去香港,但他在去香港前,一定也会先设法联系上二哥一家。

台湾无法直接通话大陆,这之间一定有人在帮老丁。

据林鸿斌回忆,老丁出门时间少,通话时间多。

秦思文猜测,突破口一定藏在电话记录里。

秦思文的办法是请小卖店老板帮忙,去电信局查出近半年的通话记录。

电话记录被打成长长的单子送到了林鸿斌的家。

秦思文指着密密麻麻只有号码与时间的单子:“找至少重复拨打过5次的电话。”

找到拨打次数多的号码,再一个个打过去尝试。

这是在赌。但还真让他们赌对了。

他们还没开始拨打,林鸿斌就在三十几个重复号码中,看见了个熟悉的号码。

这个号码,林鸿斌前几日在医院时,还曾用公用电话拨打过。

“冯春。”

两人马不停蹄赶往冯春馒头铺,却还未走近,就看见店面拉着卷帘门,有警察在往门上拉封条。

林鸿斌要与大陆取得联系的目的,让他看见警察就感觉心虚。

两人走回头路,兜了个大圈子,再回来时警察离去了,只剩卷帘门上交叉的红色封条。

秦思文找了馒头铺不远的店家问情况。

正在午时,店里不忙。

林鸿斌要了店里卖的两碗粉,老板趁他们吃粉,压着嗓音讲起。

“谁能想到,馒头铺本本分分卖馒头的老芋仔居然是‘共匪’啊。”

老板左右张望,确定警察没有返回后,又开口:

“在台湾潜伏了36年,一周前带着情报回大陆了。警察来说,这老芋仔要是还敢回来,就是枪毙啊。

“不过我猜,他不会回来了。走之前,老芋仔做了几百个馒头,笑呵呵的说着感谢照顾,给附近店家都送到了......”

林鸿斌听着老板一口一个老芋仔,心里隐隐不快,秦思文却先他一步炸了毛。

她把面前的粉往前一推,猛地站起身打断老板的话头:“老芋仔,老芋仔,你叫声阿伯是会怎样啦?!”

她瞪着杏眼出了店门,林鸿斌忙结了账追出去。

秦思文在前气呼呼地走,走了不远她停下脚步,回头等慢吞吞的林鸿斌靠近后,她问:“我是不是该骂他句鳖孙?”

两人对视一眼,大笑出声。

线索断了。

冯春从前的异样,都有了合理解释。

林鸿斌也彻底明白老丁为何不愿偷渡回深圳了。

回自己朝思暮想的家乡,却要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堂堂正正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丁,怎么可能受得了。

秦思文抱着钵仔糕想主意:要不,偷偷撬开馒头铺的门,进店找找线索?

林鸿斌一个劲摆手说是馊主意。

但夜里,他还是扶着老腰在秦思文的催促下,钻进了卷帘门掀起的窄小缝隙。

兴许老丁在天有灵。

在店里,两人找到了当年帮林鸿斌往家寄信的学生所在的学校。

他们在学校找了几日,蹲守了几日,终于在宿舍楼前堵住了学生。

之后他们一路走绿灯。

学生帮他们联系上了,已在香港开咖啡店的江西背包客。

背包客给孙侄通过电话后,又转接到台湾告诉林鸿斌约定好了见面的日子。

之后,秦思文求他老爸将林鸿斌以勤杂工身份加入公司,又以公司成立10周年员工抽奖福利为噱头,让林鸿斌抽中了直飞伦敦三日游。

秦思文以此帮林鸿斌申请护照,签证,陪同他一起先去伦敦,再飞去香港。

几经周折,两人终于在香港约定好的咖啡店,见到了老丁的孙侄。

林鸿斌将老丁的遗言积蓄统统交给孙侄,临走前还一再保证等两岸和平,他一定会带着老丁的骨灰回家。

孙侄抹着眼泪搭上了回深圳的船,秦思文与林鸿斌在码头挥手送别。

秦思文看着林鸿斌眷恋的眼神,问:“若想上船就去吧。漂泊了36年,也该回家了。”

林鸿斌压下心中蠢蠢欲动的念想,缓慢摇头轻笑:“海鸟,从来都是毫不怯懦地冲进风暴。”

尾声:

回到台湾后,林鸿斌如约从等待天晴的礁石上,试探着展开了翅膀。

他开始请愿,加入老兵为回家举行的游行与静坐,在衣服上用毛笔写下:我想妈妈。

这之间,林鸿斌数次被请去警总喝茶,还差点上了黑名单。

但他们的努力终于有了收获。

1987年10月15日,在汹涌的民意与大陆政府的争取下,台湾当局公布台湾民众赴大陆探亲的具体办法。

时隔将近40年,台湾到大陆的归乡路终于宣布开放。

林鸿斌坐在老丁墓前又哭又笑,他一手抚着墓碑,一手捏着怀表。

在哭笑中喃喃着:“回家了,回家了。咱们终于要回家了。”

秦思文陪着林鸿斌填表申请回大陆,去花店礼品店购买带回家的礼物,然后大包小包的将林鸿斌送上了飞机。

林鸿斌买了两个座位。

他将靠窗的位置让给老丁,飞机平稳后,他小心翼翼地将骨灰从背包中拿出。

将贴有老丁照片的一面,对着窗外涌动的白云:“老丁,看呐!是回家的路。”

老丁的骨灰入了丁家祖坟,葬在他二哥不远处,终于落叶归根。

林鸿斌回了家乡,将带来的礼物分给乡亲们。

可村里日新月异,早不是他离开时熟悉的模样。

林鸿斌作为台胞,村委在城里定了酒店让他去住。

他忙拒绝,一人睡在稍微打扫出来的老屋子里。

林家村,葛家村包括县里都开始帮忙寻找林鸿斌的女儿晓燕时,他正挎着不离身的鼓囊背包,在娘与妻子的坟前落尽老泪,而后琢磨着为娘与妻子修坟。

修坟刚告一段落,林鸿斌的一月探亲也不剩几日时,他的女儿晓燕找着了。

听闻消息,林鸿斌一早就背着鼓囊背包等在了村口。

天大亮时,载着晓燕的车终于出现在蜿蜒的路上。

林鸿斌翘首以盼,却不知女儿此时变化成了什么模样。

他的记忆里,女儿还只有六岁。

梳着羊角辫,穿着红棉袄,萝卜缨子似的会蹦跳着喊着爹扑进他怀里。

晓燕下车时,林鸿斌没认出来。

他还在往车里望,等待着穿红袄子的小女孩从他记忆深处,蹦跳着来到现实。

直到晓燕迟疑地站在林鸿斌面前,喊了声爹。

他迟钝地望向面前,已43岁,早被生活折磨着满面风霜的妇人。

这是他的女儿?

林鸿斌颤抖着握紧女儿布满老茧的双手时,才终于从回忆中挣脱出来。

37年,他被世道吞噬掉的37年,足以让一切物是人非。

林鸿斌亏欠地牵着晓燕的手,嘘寒问暖。

晓燕别扭生疏地简短回答。

两人在村委簇拥下到了老屋,站成几排拍了几张照片后,都识相地离去,将时间留给了37年未见的父女两人。

37年漫长的时间横亘在晓燕面前,是一道宽深的隔阂。

两人独处后,她手脚不知咋放,娘因爹受的迫害她也不愿再提,便沉默着,直到再坐不住提议去泡壶茶回来。

晓燕走到门前,将要推门,忽闻身后传来一阵鸟儿悠扬的鸣叫。

屋中怎么会有鸟儿?

晓燕疑惑地回头,望见林鸿斌敞开了他时刻背着的背包,从中拿出了个黄莺形状的哨子,放在唇边。

而敞开的背包中,还杂乱堆放着成百上千的,形状各异的鸟哨。

见晓燕回头,林鸿斌有些羞涩,他将手中黄莺扬起:

“晓燕,记得吗,我走那日答应了你,回来时会给你做鸟哨。”

他慢腾腾的从包中一个个往外拿:

“你只说要比三胖的好,但没说你喜欢哪种鸟儿,所以爹就都雕了一遍。

林鸿斌的手微微有些发颤地将鸟哨在桌上摆成一排:“这是喜鹊、夜莺,还有百灵、画眉、金丝雀......”

千百只鸟儿填平了晓燕心中宽深的隔阂,她几乎扑倒着跪在林鸿斌面前:“爹!”

隔阂填平了,思念的河流重又在晓燕心中奔涌。

“你终于回来了。爹,娘还活着的时候,天天牵着我的手在村口盼你。她让我等,她说你终有一日会回来。

“你终于回来了。爹,你终于,终于回家来了。”

哭声中呼唤的爹,让林鸿斌老泪纵横。

鸟哨从他膝上跌落,带着终于回家的喜悦散了一地。

这条归乡路他走了37年,从壮年走到了暮色。

到底在有生之年回到了故乡,见到了家人。

林鸿斌哭泣着俯身抱住女儿。

父女俩的思念跨过浅浅的海峡,跨过漫长的等待岁月,在故乡相拥。

泪眼朦胧中,林鸿斌开口,终于对着日夜盼他归的妻子与娘,对着这片养育了他,也将埋葬下他的土地,道出一声:

“我回来了。”

(《暮色归乡吴楠的木南/
编辑: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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