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怎样懂得爱?我们怎样学会爱? —— 聊聊《再见爱人》,与正在发生的“亲密关系革命”
文摘
教育
2025-01-04 18:59
北京
这几天是新传小春晚“开幕”的日子,前天是陈力丹老师的《2024中国新闻传播学的十个新鲜话题》,昨天是刘海龙老师的《2024中国的传播学研究》。听了很多之后,感触很深。尤其是陈力丹的《2024中国新闻传播学的十个新鲜话题》并没有很多的“考研热门话题”如短剧、AIGC(相反陈力丹老师重点批评了人工智能过分扎堆与现实中国的新闻传播脱节的问题),相反更多关注了以往媒体研究之外的其他重要话题。陈力丹老师已经年过七十,仍然在不断强调开拓,不断给我们带来传播研究中的新思路,确实让人发自内心敬佩,也代表了一种更广阔的传播学术观。受到他们的激励,我也想提一个我觉得新闻传播应该注意的新话题:亲密关系的革命。简单陈述它的内涵,就是亲密关系(包括恋爱、婚姻、父母与子女)正在从默示知识、私人知识走向公共知识,00后正在从网络中、媒体中而不是从传统的家庭教育学习亲密关系,而这种传播和学习过程的变化又会持续影响着未来的亲密关系实践。如果你把当下的亲密关系观念和10年前、20年前的亲密关系观念相比,其差异是巨大的,称之为“亲密关系革命”并不为过。有这个想法,也许是因为最近的《再见爱人4》的收官。三对平时看起来非常体面幸福的夫妻,在十二集的节目中充分暴露了他们体面生活背后的尴尬与困局。也让人们看到:无论是情歌感人至深的流行歌手、曾经红极一时的顶流明星、对所有事物都能指点江山一点就透的资深网红,又或者相识于微时,成名仍相守的少年夫妻、强强联合的霸道总裁夫妻、琴瑟和鸣的文艺青年夫妻,无论什么样的人设,什么样的搭配,都可能在亲密关系中出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而在评论嘉宾和网友的解剖之下,他们更是不折不扣的伴侣失格:或者是巨婴、或者是NPD、或者是虚伪、或者是强撑,没有爱的能力,也没有爱的素养……当然这些分析都很有道理。但看完这十二期节目,我在想一个问题:有多少人能够懂得这些爱的术语?有多少人能掌握这些关于亲密关系的知识?这几对夫妻当然不是最精英的一档,但整体而言也算是人中龙凤。从社会资源、人生阅历、人际手腕上应该都是佼佼者,但从和专家的互动上看,他们对于爱的这些新名词看起来仍然是懵懂的、无知的。有些人甚至会觉得自己的亲密关系被用这种科学术语审视是一种冒犯。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他们会有这种感觉?他们对爱真的是如此无知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爱和亲密关系脱离了“常识”、“伦理”范畴,正在被逐渐的“科学化”?当然,这不是说爱不需要技术和科学。人们如何学会爱?人们应该如何对待伴侣和子女?人们为什么以及如何去维持家庭?这些问题其实都是非常现实的问题,也值得去研究。但在曾经的中国,这种技术和知识更多是一种私域的知识,这不是说它不会被拿出来公开讨论,而是说它往往被视为高度个人化的,我们要解决的是这个人的问题,而不是一种可以适用所有人的通用技术。举个例子,以前不乏醉酒打孩子的父亲,也不乏对这种行为的批判,但是这个父亲的问题是个人品德和素质的问题,孩子反抗他也是个人勇气的问题,而不会上升到一种与父权博弈或脱离原生家庭这种公共性的问题。相反,如果谈论爱的技术,谈论如何在亲密关系中展示力量,谈怎么去投人所好又不会沦为讨好,这被认为是一种对本真情感的亵渎:因为你试着谈论一个泛的,对谁都可用的通用技术而不是聚焦具体的人,这就有了套路走捷径的嫌疑。而如果要学习这种技术,一般也是通过家庭教育或个人领悟。在公共舆论场,每个人都在谈爱,但关于如何爱,你很难听到除了民间谚语和道德劝诫以外的东西。然而,现在不一样了。你会发现亲密关系的各个细节都有了充分的理论模型,从择偶、相亲、恋爱相处、挽回、斗争、离婚都已经有了一系列的理论,既有西方也有本土创造。如果算上不同的性别,则理论更是异彩纷呈。相关的当然也诞生了一整套的商业服务。这不禁让人感觉亲密关系在中国的不同面向,在1900年,它主要是一个道德伦理问题;1930年,它是一个思想问题;1970年,它是一个组织问题;1990年,它是一个文化问题,2000年,它是一个消费问题。而在今天,亲密关系正在变成一种技术问题,科学化、技术化的一面被凸显出来。当然,亲密关系为何呈现这样的发展过程肯定有多种原因,但从传播学角度切入也非常必要。因为你可以发现:虽然西方研究亲密关系的心理学流派早已有之,但因为文化差异、生活习惯差异,它在中国一直处于水土不服的状态(不妨想想在备考期间读到的人际传播相关理论)。这一话题在中国有如此之多实际上是近十年突然爆发的,是一种与自媒体兴盛、知识付费服务兴起、年轻一代人际传播习惯改变密切相关的传播现象。以PUA概念为例,它最早来自于帮助所谓“宅男”解决恋爱问题的《迷男方法》,号称第一次将约会理论化,后来诞生了所谓的以短期关系为目的泡学各种流派,以及各种针对恋爱困境的恋爱辅导班。但此后因为违反道德,一些色情的部分转入地下,另一部分反而变为一种更泛的描述亲密关系的学说。PUA 这一词汇,失去了原来的“恋爱艺术家”的原义,变为了“在各种社会关系中的霸权控制”的同义词,并以此诞生出了在各种关系中如何应对打压与反打压等一系列操作。而另一方面对恋爱困境的理论分析也逐渐从寻恋爱而不得的青年男性扩大到了各个不同人群,并分化出了针对各个不同人群、各个不同情感场景的理论。这些情感理论又与性别理论结合诞生出了更多的变形。传统媒体也在适应着这种变化,十年前也有《爱情保卫战》这样的婚恋节目。但在十年中,这种节目在从谈话逐渐演变为真人生活展示。同时,部分电视综艺引入了细节剪辑、后采模式、嘉宾观察员和媒体小组,这让它的分析深度陡然加深。如果说以前只是对亲密关系问诊,现在则是持着犀利的手术刀进行解剖。以前是挂着情感咨询的幌子找乐,现在却是在娱乐的外壳下越来越锋利,血淋淋直指人性幽微。这里不讨论这些理论的对与错,因为在很大程度上这些理论不具有学术的严谨性,甚至相当一部分是曲解心理学、社会学研究的结果。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它是一种极有影响力的话语,而且它已经形成了一种非常有力的微观权力。从相亲到挽回前任到离婚谈判,它对社会价值观的干预越来越细,越有直接的指导性,并毫无阻力地替代了、摧毁了很多的旧观念。这也是为什么我认为这是一个传播学应该关心的问题:如果你认为政治传播是重要的,那么你同样也不应忽视这种生活政治的传播。人们往往关注宏观政治比如自由主义思潮、民族主义思潮,而忽略这些政治思潮“启蒙”对现实的影响实际上是名大于实的。而与之相比,亲密关系革命不起眼,却真的是势如破竹,并且在婚恋观、生育观、价值观已经深深的影响了一大批人的婚恋实践,影响了离婚率、生育率这两个宏观数据,并且看起来很难逆转。相比于一百年前类似的观念传播,它的传播更加静悄悄,但却更加深入,它的影响是跨阶层、跨群体的,不仅有自上而下的国外心理理论性别理论介绍,也有自下而上的来自民间各个层次的自创理论总结,而且都有相当多忠实的受众。从这点上说无论从舆论史还是从传播效果都是很值得研究的。其次它让我们注意到数字人际传播的另一面,传统我们谈数字人际传播,更多侧重于放到“数字”上,也就是虚拟环境下的人际传播。但对数字传播如何影响现实的人际传播,分析的比较少。例如,网络环境的极化与圈层化让强调亲密关系的矛盾的一派更加吃香,因此近年来流行的亲密关系理论,几乎都强调斗争、博弈、边界,而且非常容易把对手一方“他者化”,以及把现有的亲密关系统统解构。这会对人际传播造成怎样的影响?如果你把亲密关系的另一方当作对手,那你会在人际传播中会变的更功利、更残忍吗?但另一方面,这种讲求斗争为主的亲密关系理论也自有其社会需求,比如对于网络社交居多,社会经历较少的青年来说,这有可能增强他们的自我保护意识,以及社交中的勇气。两面影响孰重孰轻?需要研究。但无论如何,未来的人际传播和以前的人际传播已经不同了,以前还是从人际传播实践得出理论,现在我们可能会发现一些人际传播的理论(尽管不一定是专业理论)正在影响实践。最后这也是一个传播伦理的问题,亲密关系的技术化是不是代表着我们的社会在进一步走向机械和功利性呢?如果爱变成了一种有解决方案和操作规程的生活技术,如果爱的困境是一种人际技能问题,那么爱本身又究竟有什么值得人们追求的呢?同时,亲密关系的过度曝光,也可能进一步会让人混淆公域和私域的边界,进而造成人们对隐私的麻木 —— 当然,现代人不应该对私人空间有过多的奢求,但让私人空间暴露之后还要被分析,被解剖,被指导这就又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了。《再见爱人》目前还没有人能够全身而退,这或许预示了爱的两难:没有人指点的时候没有技术,有人指点的时候就丧失了真诚。爱是一个亘古不变的主题:我们谈论爱的困惑、爱的渴望、爱的决绝、爱的幽微。在《再见爱人》以及许多课程短视频带来爱的技术之后,爱这个话题可能会变得更加复杂,但也可能更加陌生。希望有一天,我们仍然能够一边对爱精打细算,像国际象棋大师或人工智能般安排好每一步策略;一边仍能怀念起那个懵懂而紧张,却充满期待地等待初恋的清晨。编辑:瓦叔
撰文:瓦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