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宛如一位神奇的画师,用它那无形的画笔,轻轻涂抹着眼前那些或许并不愉快的色彩,于是,存于记忆深处的一切,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糖霜,带着甜甜的情丝,那情丝如同丝线一般,丝丝缕缕地缠绕在我的心间,牵扯出我对故乡东溪村无尽的眷恋。
我的家在梁弄的一个小小的自然村——东溪村。梁弄,这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有着许多闻名遐迩的特产。那香甜的梁弄大糕,白白嫩嫩,上面点缀着点点红印,宛如盛开在糕点上的红梅。糯米粉蒸制而成的糕体,入口即化,豆沙馅甜而不腻,每一口都饱含着梁弄人的匠心。还有那梁弄樱桃,晶莹剔透,如红宝石般挂满枝头。成熟时,咬上一口,酸甜的汁液在口中爆开,果香四溢,是大自然馈赠给这片土地的甜蜜宝藏。
村后,小山连绵起伏,像是大地母亲温柔的怀抱,守护着这个宁静的村落。山上的植被郁郁葱葱,四季常青的松柏像是忠诚的卫士,挺拔地站立在山坡上,无论严寒酷暑,都不曾动摇。而到了春天,漫山遍野的野花竞相开放,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五彩斑斓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微风拂过,花朵轻轻摇曳,送来阵阵芬芳,那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让整个村子都沉浸在甜蜜的氛围里。秋天的时候,山上的枫叶变得火红火红的,远远望去,就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与周围的绿树相互映衬,给小山增添了几分绚烂的色彩。
村前,一条宽宽的溪流潺潺而过,溪水清澈见底,如同一条银色的丝带,一年四季都不知疲倦地款款流淌,最终汇入那浩渺的四明湖。溪水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粼粼波光,仿佛无数颗钻石在水面上跳跃。溪底铺满了圆润的石子和五彩的细沙,还有一些小鱼小虾在其间穿梭嬉戏,它们时而躲在水草中,时而跃出水面,为这条溪流增添了无限生机。我们的村子因这条溪流而得名,“东溪村”,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承载着村民们世世代代的生活记忆,也承载着我童年时期最纯真、最美好的时光。
村子的布局紧凑而有序,三条江南特有的小弄堂,宛如三把精巧的梳子,将五十来户人家规规整整地分成了三块。在这个小小的村落里,人们并不需要门牌号来确定住所,每当找人说事的时候,只需说“上弄堂”或者“下弄堂”,那充满乡土气息的单调话语,却有着一种别样的韵味。透过这种单调,仿佛可以闻到原始的诗情,那是一种深深扎根于土地、质朴而纯粹的情感。也正是因为村子的紧凑,使得它看起来有些小巧玲珑。记得小时候,村子里还没有电话,若是遇到急事,只需站在任何一条弄堂上,扯开嗓子喊上一声,要找的人就能听到,要解决的事情也能轻松搞定。那时候,我就觉得,小有小的妙处,这种简单直接的沟通方式,让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变得那么近,近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感受到浓浓的乡情。
村子虽小,却有着悠久的历史。据说,村前的那条机耕路在太平天国时期就已经存在了,它是我们这个小村连接梁弄镇的重要交通要道,无数的脚印在这条道路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这样有着悠久历史的小村,应该有着许多传奇的故事在岁月中流传。然而,奇怪的是,从小到大,我从未听到过关于村子的故事。或许,这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村,没有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又或许,那些曾经的故事已经随着岁月的长河渐渐消逝,只留下一片寂静。印象深处,关于小村最古老的事情,便是我爷爷一家的不幸遭遇。解放前,一场无情的大火席卷而来,熊熊烈火如同恶魔一般,烧掉了爷爷家的三进大房,也烧掉了爷爷作为地主少爷的安稳生活。从此,爷爷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村子历史的扑朔迷离,就像那被云雾遮掩的山峦,让人看不真切。其实,这也是平常之事,毕竟我的东溪村,只是一个小小的村落,它的故事或许就像那潺潺溪流中的水滴,平凡却又珍贵。
在我们这一带,别的村里往往是一个村庄有一个“姓”占据主要地位,从姓氏中,我们可以探寻到这个村庄的起源,知晓是哪个家族在此开启了生活的篇章。然而,东溪村却与众多的小村不一样,五十来户人家,竟然有着 14 个姓:方、万、黄、吴、楮、戴、徐、叶、张、姚、项、沈、施、梅,每个姓大概只有两三个兄弟亲戚。不同的姓氏在这里并没有导致家族观念的膨胀,相反,每家每户之间都相处融洽,如同亲人一般,是彼此眼中不错的邻居。在这个宁静的村子里,人们安静和谐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没有争吵,没有纷争,有的只是邻里之间的互帮互助。村子里的孩子要是不小心从床上滚下来,他的妈妈或者奶奶只要在吃午饭的时候,在村子里花上短短十分钟转上一圈,就能讨得百家饭。那些带着温度的饭菜,承载着村民们满满的关爱,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替孩子消灾解难,保佑孩子平安健康。
我的东溪村,它静静地坐落在那遥远的记忆深处,宛如一颗被岁月尘封的明珠。村子里的父老乡亲,就像那悠悠转动的水车,一天又一天,过着属于自己的平淡日子,那是一种与时间紧密相连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写满了生活的琐碎与温馨。
有一渠清水,宛如一条灵动的玉带,绕着村子缓缓地流淌着,从冬天到春天,从春天到夏天,再从夏天到秋天,它从未有过停留的时刻。站在村子边望去,左边就是我那充满生机的东溪村,右边是连片的农田,像是一块巨大的绿色绒毯,一直延伸到远方。水渠是用一块一块的大鹅卵石砌成的,那些鹅卵石圆润光滑,仿佛是大自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它们天天被水滋养着,又为这个小村增添了一份浓郁的江南味道。别看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水渠,它却像是一个欢乐的源泉,一年四季都为这个村子带来了无穷无尽的乐趣。
春天的时候,水渠的两边像是被大自然打翻的调色盘,全是五彩斑斓的小花小草。那些不知名的花儿和嫩草,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嫩嫩的,充满了生机与活力。一帮小孩子们,如同欢快的小鸟,穿梭在花丛中。他们把各种各样的花儿采集在一起,编织成一个个美丽的花环,然后开开心心地戴着去上学或者回家,那花儿的芬芳伴随着他们的笑声,洒满了整个村子。天色还早的时候,几个没有上学的孩子,便会在河埠头聚在一起玩起了“过家家”的游戏。他们在人家的屋檐下找来一些碎瓦片,然后又跑到水渠的边上寻找那些比较漂亮的破碗,就这样,一幅完整的“家具”就凑齐了。他们把这些“宝贝”洗干净,小心翼翼地放在大人们洗衣的方石上。埠头的不远处,长满了郁郁葱葱的麻叶。中午的时候,妈妈刚刚采摘了很多麻叶,准备过清明的时候做馒头吃,而现在,那里又长出了许多新的麻叶。孩子们会摘些老一些的麻叶,洗干净后,找来一块光滑的卵石,慢慢地敲打起来。随着轻轻的敲击声,麻叶渐渐碎了,用手一捏,酱色的汁液就流了下来,他们把汁液盛在碗里,仿佛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工程。就这样,一个充满童趣的游戏在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结束了,孩子们在爸妈那熟悉的呼喊声中,带着满脸的欢笑,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了。
最喜欢的季节,莫过于夏天了。
一大早,天还没有蒙蒙亮,勤劳的村里人就像被阳光唤醒的鸟儿,早早地起床了。有的村民把昨天准备好的蔬菜拿到水渠边清洗,他们把蔬菜轻轻地放在水里,泡上几分钟,这样蔬菜在拿到集市里去卖的时候,色彩就会更加鲜艳,光泽也更加诱人。太阳稍微露出一点光泽,屋前屋后的男人们便肩上搭个毛巾,手上拿着搪瓷杯,杯子里放着挤上了牙膏的牙刷,睡眼朦胧地朝着水渠边走来。他们站在水渠边,用清凉的水洗把脸,瞬间精神了许多。而那些昨天忙到晚上实在太累的妇女们,经过一个晚上的休息,精神又重新振作起来。她们端着一大盆昨天没有洗的衣服,急匆匆地朝着水渠走来,一路上,或大声地笑谈着家长里短,或大声地埋怨着家里的男人。于是,我们东溪村夏天的早晨,就在这热热闹闹的氛围中开始了。
夏天的中午,炽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劳作了一上午的劳动力们都在安静地睡午觉了。这个时候,孩子们却像是一群调皮的小精灵,偷偷地溜了出来,沿着水渠开始了他们的欢乐时光。那些爱闹的男孩子们,擎着一个晾衣杆,在晾衣杆的顶端装了个塑料袋,他们的眼睛像老鹰一样锐利,紧紧地盯着树上的知了。他们顾不得满脸大汗,一心只想把那些知了抓到手里。偶尔有聪明的知了从他们的眼皮底下逃跑了,他们就会开始互相责备,那较真的劲儿啊,仿佛抓到知了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而那些乖一点的孩子,则从家里拿个篮子,从河埠头出发,开始在水渠里翻找沙泥。他们用稚嫩的小手把沙泥一一翻过来,寻找藏在里面的河蚌、螺蛳之类的小宝贝,有时候运气好还能抓到河蟹呢。如果抓到的多,明天早上妈妈赶集的时候就可以拿去卖些钱,解决一点自己新学期的书费;要是抓到的少,就把它们养干净了,明天可以给爸爸当下酒菜。这个时候,最安静的要数埠头边上坐着的老人们了。他们头顶是一排茂密的溪沟树,那些大树像是一把把绿色的大伞,把太阳严严实实地隔开。远处吹来的风凉凉的,吹在身上,那清爽的感觉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老人们坐在那里,也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摇着蒲扇,眼神平静而祥和,仿佛已经入定,沉浸在这惬意的夏日午后。
最热闹的时刻,当属晚饭后了。埠头里的风,像是热情的舞者,热烈地舞动着。家家户户都搬着凳子出来,坐在水渠的两边。女人们在埠头边洗衣服洗碗,那清脆的捣衣声和流水声交织在一起,仿佛是一首美妙的交响曲。男人们则在边上悠闲地聊着天,把一天的疲劳都交给这温柔的晚风带走。有些个回家晚的男人,干脆就在埠头里洗澡。他们在水里扑腾着,晃荡起的水花溅到了正在捣衣的女人身上,惹得女人们笑骂起来。而那个男人也不免乘机说上几句俏皮话,吃些无伤大雅的豆腐,于是,岸边的人都被逗得哈哈大笑,气氛一下子就沸腾了起来。就在溪埠头边上的人家,如果种了瓜,就会在青石板上剥开几个,让大家都尝尝那甜蜜的味道。整个村子里的人在这个时候都聚集在一起,大家说说笑笑,分享着一天的趣事,直到九点左右,天气不像白天那么炎热了,才纷纷起身回家睡觉,准备迎接新的一天。
溪水的秋天和冬天,似乎变得有些沉默了。除了洗衣洗菜这些日常的活动,很少有人在水渠边活跃。除非等到了十二月左右,快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开始作年糕了,这时,水渠边才会再次热闹起来。村子里的人把浸泡了大概半个多月的晚稻和着糯米装在箩里,然后一遍又一遍地用溪水冲洗,那清澈的溪水将稻谷和糯米冲得干净雪白。之后,人们就把这些处理好的原料送到火热的年糕场里,开始制作美味的年糕。
至此,小溪或者小渠的一年,也就在这充满烟火气的年糕制作中画上了句号。
村子里没有多少文人,甚至大部分人都是文盲,在这样一个连我爸爸那样的小学毕业生都能算得上是知识分子的村落里,却非常好地体现了一个文豪梦寐以求的生活理想——“不可居无竹”。村子里的每户人家都种有竹子,屋后要是空地大的话,就会开辟出一个院子,全部种上竹子,那一片翠绿,远远望去,就像是一片绿色的海洋。要是没有多少空地,那么种上几株竹子也好。有时候真的很奇怪,竹子一旦多了起来,就连一些原本生杂草的地方都会长出竹子,更不用说山上了,漫山遍野都是郁郁葱葱的竹林。
因为竹子多了,笋就成了村里人饭桌上必不可少的一道美味佳肴。春天,太阳刚刚转暖,笋就像是听到了春天的召唤,一个劲地开始往外冒,我们这里最常见的就是毛笋。每当这个时候,竹园子里就变得热闹非凡,从早上开始,就有人扛着锄头去挖笋。不过,毛笋吃起来有点毛毛的感觉,并不是特别美味。但是,村子里的妇女们可精明着呢,她们一般会选择从黄泥地里挖来的笋,我们俗称“黄芽头”。这种笋剥了壳之后,雪白雪白的,就像娃娃那胖乎乎的腿,可爱极了。妇女们会把这样的笋拿来炒肉吃,那味道,甜甜的,鲜美无比,那种美妙的滋味,真的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或者,她们也会把笋拿来烤盐笋,那独特的风味也是一流的。
这个时候,村子里的妇女还要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晒笋干菜。她们会提前几天就让家里的男人准备好木柴,放在灶间。天还没亮,她们就早早地起床,让男人们把昨天晚上看好的笋或者今天早上刚长出来的笋挖来,剥好洗干净。然后,妇女们就在院子里飞快地切笋,那熟练的刀法,就像在表演一场精彩的技艺秀。切好笋片后,她们把笋片和早就准备好的咸菜放在锅里一起煮。煮好之后,就把它们拿出来晒干。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妇女们都盼望着是个好天气,要是运气不好,碰到了梅雨天气,那可就糟糕了,因为这样一来,她们家整个夏天的汤就没有那么好味道了。
在春天的时候,村子里那些勤快的妇女和小孩子还会满山岗地去挖野山笋。野山笋的种类很多,有油笋、节笋、摔碗盏笋等等。他们把挖回来的野山笋剥去壳,分好类,然后一捆一捆地绑好,拿到市场上去卖,这些野山笋在市场上还是比较抢手的。其中,油笋是最鲜最好吃的,那鲜嫩的口感,仿佛是春天的味道在舌尖上跳跃。
春天过去之后,竹园也不会闲着。要是家里没有什么菜了,人们就会到自己家的竹园里转一下,挖几个鞭笋,放在锅里蒸一下,再倒点酱油,那鲜美的笋汤,喝上一口,让人回味无穷。冬天里,竹子产的冬笋是最值钱的,只是冬笋不像毛笋那么多,它们像是藏在地下的宝藏,等待着人们去挖掘。
屋前屋后的竹子,不仅给我们东溪村带来了无穷的美味,还为村民们带来了不错的外快。而且,整个村子一年四季都被这碧绿的竹子环绕着,那种感觉真的很好。特别是当我读了几年书,懂得了什么是雅致之后,我愈发喜欢这满村的竹子了。它们就像是村子的守护者,见证着村子里的点点滴滴,也为村子增添了一份独特的韵味。
村子里的人,也是我心中最温暖的存在。我总是会想起他们那一张张纯朴的脸庞,他们的穿着是那么的朴素,就像村口的溪水一样清澈,又像屋前的竹子一样质朴。他们之间的许多事情,都深深地渗透在我的血管里,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比如说在一个夏天的午后,那时白天的时间比较长,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地上,形成一片片光斑。自家种的蔬菜瓜果都成熟了,空气中弥漫着果实的芬芳。今天张婶家烤了土豆,那诱人的香味在空气中飘荡。张婶站在门口,朝着村子里大声喊道:“啊江,快来吃烤土豆,还热着呢,快来,冷了就不好吃啦!”喊完之后,她还对着村子上空喊:“要吃烤土豆的快来呀,晚了就没有咯!”那声音里充满了热情和真诚。第二天,隔壁邻居奶奶拿着自己做好的绿豆糕,满脸笑容地对孩子们说:“来吃点点心,这是奶奶第一次做的,尝尝鲜!”除了这些,还有烤南瓜、烙饼、自己做的馒头,村子里妇女们的手就像有魔法一样,能把普通的食材变成美味的食物。当然,最美的还是村子里所有的人,他们的善良、淳朴和热情,就像那永不熄灭的火焰,照亮了我的童年,也温暖了我的一生。
记忆,就是为了涂抹不愉快的眼前,现在,我感觉自己好像离那样的村子无比遥远了,远得就像那夜空中闪烁的星星,看似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那就让我多多思念吧,尽管这种思念有时会带着一丝疼痛,但我还是那么愿意去怀念,因为它就像一盏明灯,在无数个夜晚照亮我的精神世界,让我的灵魂在这纷繁复杂的世界里,有了一处宁静而美好的栖息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