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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主编Sherry。
关于“青少年抑郁”有越来越多的讨论——为什么青少年会抑郁,他们经历了什么,抑郁症有哪些症状……花菜在她的文章《当青少年抑郁休学时,他和他的家庭经历了什么?》也从一个青少年的视角出发,记录了他和他的家庭经历的八年起伏。
今天这篇则是花菜自己作为一位教育者/导师,如何支持抑郁症学习者们重新理解自我、重新体验关系、重新定义学习的经验和总结。
文章很长,近6500字,希望在这个刷短视频都要开倍速的时代,我们依然愿意阅读这样的长文,去严肃认真地思考如何更好地支持我们的学习者。
Enjoy reading~
如何支持抑郁症学习者
by 安格学习社区 花菜
来安格之前,我对抑郁症知之甚少。对我来说,它只是一个医学诊断名词,离我生活很远,我有的只是一些刻板印象。(尽管后来我意识到,自己也曾出现过产后抑郁的症状。)
到了安格,我陆陆续续接触了一些被诊断为不同程度抑郁症的学习者,甚至成为了其中某几个学习者的成长导师。
如何去支持他/她们学习?这个问题像是一片荆棘丛生的荒野,辽阔,神秘,充满挑战,无从下脚。
从第一个慌乱的脚印开始,我在这片荆棘荒野里蹚了四五年——从一开始的紧张、小心翼翼,担心自己说错话做错事,不知道如何和她们相处;到迷茫、无助,在他们的痛苦前无能为力、卷入他们的痛苦之中;再到现在,稍微能稳定地接住她们的情绪,理解他们内在正在经历什么——至今我还在荒野中。
面对如此挑战,除了不断学习,我没有别的出路。这几年走来,是群岛的教育3.0帮助我不断地深入教育的本质,支持我去创建更好的学习场域;是金天心理的研修班帮助我去理解一个人的形成和发展,支持我如何真实地与人建立关系;更是我的学习者们,以他/她们真实的互动和呈现,提醒我,什么时候我走近了她们,什么时候我远离了他们。
回望我蹚出来的这条路,歪歪扭扭,来来回回,深深浅浅,隐约有一些轮廓显现了出来,我尝试把这条路描绘出来,希望能为那些需要穿越荆棘荒野的人(包括我自己)提供一些视角和思路。
杜威说,教育就是经验的重构。而对于安格的抑郁症学习者们来说,来安格之前,她/他们经验了什么?需要重构的经验又是什么?在过去几年和这群学习者们的接触里,我看到了这些需要被重构的经验:他/她们的很多自我认知是歪曲的。比如,有的人会经常觉得自己是垃圾,是废物,是不被喜欢的,是不可爱的,觉得自己没价值,什么事情也做不了,觉得自己的存在本身是个负担;长时间陷入低价值感里,缺乏活力;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不知道自己要前往哪里…他/她们被困在过去某个/些失败的经验里。她/他们的关系体验大多是糟糕的。有的在学校遭遇霸凌,有的被老师羞辱过,更多的是在和父母的关系中,不是体验到被控制,就是体验到无助。在这里面有一些共性:他们在关系里呈现的真实的自己是不被接受/认可的。在关系里体验到被排挤,被孤立,被羞辱,被控制,被要求,被期待。要么为了获得外界的认可,选择远离真实的自己,压抑或忽视自己的真实感受和渴求,迎合外界;要么坚持自我,受到外界伤害;要么挣扎于两者之间,痛苦不堪。于是,恐惧社交,恐惧与他人建立连接,封闭自己。他/她们对学习的定义(大多是被灌输的)是狭隘的、扭曲的。有些学习者在学习上体验到大量的挫败,找不到学习的意义。但家长,老师都告诉他,必须得学,学了才能考好成绩,成绩好才能上好的高中好的大学找好的工作。因此他/她们学得很痛苦,学习的意义是外界给的,而且还很不可信;从早到晚坐在教室里,听讲,刷题;你得时时紧跟老师的节奏,一旦落下,可能就跟不上了;…很多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厌恶学习,但又深受这套单一的评价系统影响,焦虑、恐惧,觉得自己没有学习的能力。因此,重新帮助学习者在这三方面建构新的经验是我的主要工作。我定下了支持学习者的北极星:支持学习者重新理解自我、重新体验关系、重新定义学习。去理解另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父母或教育者容易因为自己的年龄和生活经验,以自己的思考和感受体系作为参照,去解读学习者所呈现给我们的“问题”或生命状态。当我们的判断产生,就不会有好奇,也就不会真正去倾听。我们带着固有的判断,就无法真正理解对方。所以,我经常提醒自己,悬置自己的判断,在我们的互动中保持好奇,尽我最大努力去倾听和理解:他/她正在经历什么?他/她是如何理解正在经历的这一切的?有了理解,才能谈接纳。这个词说出来我都很虚。因为太泛滥了,感觉像万灵丹,可治一切病,可解一切问题。接纳,我觉得是一种如实的观察。超越自己的偏见与傲慢,是对自己和他人所处的某个阶段的面对现实的能力的相信。比如,现在她/他正处在这样的混乱里,我看到了她/他目前这个阶段面对现实的能力在这个水平,可能无法出门,价值感很低,很需要一个安全的环境,对她/他而言,目前呆在房间里,不和外界接触,就是她/他正在努力的自我保护的方式。而对方在这种不断地确认、澄清的对话中,更进一步地去描述自己,理解自己,从而接纳自己。同时,当一个人能够得到另一个人的理解,他/她就能更好地去接纳自己的过往和现在的经验,这些经验就能被其更好地整合进自身,让其人格更加强健。与很多心理咨询机构不同的是,安格作为一个学习社区,导师和学习者共同在一个学习空间里学习和生活,我们有很多机会可以和学习者产生连接。除了课程和活动,呆在社区里,我们也有很多观察和互动的机会。也就有更多角度去“看见”学习者。当然,“看见”这个词也被用得泛滥。当我们在说“看见”时,我们说的是“看见”什么呢?“看见”不仅是物理上的看到行为,还包括看见行为背后的情感和需求,看到对方作为一个主体而存在着。我们不仅用眼睛在看,我们更要用心灵去感知这个人。在哲学里有个命题,“存在即被感知”。这个观点认为,一个事物的存在与否,在某种程度上取决于它是否被其他个体所感知。也就是说,我们的存在感来源于我们被他人感知和认可的程度。这也是为什么当我们被他人(尤其是重要他人)所“看见”时,会涌现出强烈的存在感和价值感。在这里,去看见去感知的人是主体,但被看见被感知的那个人,也是主体。主体与主体间创造出来一种关系,一种场域,双方在这里都是独立、平等的,并因为彼此“看见”而深度连接着。因此,教育者的“看见”能让学习者更好地体验到自己的“存在”和“价值”。同时,在和学习者的互动中,我会真诚反馈从我视角看到的他/她,帮助其自我看见。因为很多时候他们自我攻击很严重,对负面信息异常敏感,一些细小的变化改善他们(选择)看不到。比如,今天他/她本来计划来上课,结果在房间里纠结挣扎了半小时才走到社区,迟到了。他们不会看到自己在这个过程的努力和突破,而是盯着自己的迟到,盯着自己的恐惧,批判自己。他/她以前不敢求助,这次求助了,他/她以前不敢和别人一起吃饭,这次一起吃了等等,这类在别人看来简直不算什么的行动,对她们来说,就是巨大的突破。他们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甚至还沉浸在自我攻击里,哎呀,我这样去求助会不会让别人很讨厌我?这次吃饭我这么紧张,别人一定觉得我很怪吧?我的“看见”给他们提供了一个视角,帮助他们从负面漩涡里跳出来看自己。倾听,给她/他创造足够的安全空间,让她/他在这个空间里可以自己慢慢梳理自己,整理自己那些混乱的部分,进而重新理解自己。这个空间,不仅是我和他/她之间的空间,也是她/他自己内在的空间。我们俩之间的空间是指,我得后退,如果我一直在说,一直在指导,一直在建议,我把空间挤占了,那学习者是没有空间去自我理解的。主体性比较强的学习者可能开始产生对抗,觉得我入侵了其边界,她/他的能量又从自我观察和自我探索上转向自我防御;主体性较弱的学习者,可能再一次接受了外界的评价和建议,远离了自己的经验。她/他内在的空间是指,她/他可能压抑了很多的情绪,先让她/他可以和自己的情绪接触,让情绪流淌出来,可能是很多的悲伤,很多的愤怒,很多的恐惧…情绪流动了,内在就腾出一些空间了。有空间,她/他才能够自我整理。如果过去他们一直活在外界的要求和评价里,那么支持他们去相信自己的体验,支持他们去思考自己想要活出什么样的人生,并自我负责。他们行动的依据来自自身内部,“这是我想要的吗?” ,而不是,“这是别人期待我做的吗?”“我这样做别人就会喜欢我了吧?”具体怎么做呢?在对话中,不断地回到学习者他/她这个主体上,“你什么感受?你体验到了什么?你是怎么想的?你如何理解这一切?这是你想要的吗?你觉得可以怎么做?你需要什么支持?…”在安格,每个学习者都有自己的一对一成长导师。导师的角色,类似咨询师加教练。我与我的学习者每周会有固定频次的一对一谈话。谈话内容每个学习者、每周都很不一样,话题涉及:本周的经历、学习困惑、社交问题、人生方向、恋爱、生活吐槽、成长经历、家庭关系、兴趣爱好、情绪情感…我希望,至少从我开始,在我和他/她的这个关系里,学习者能够体验到:做真实的自己是被接纳认可的;暴露自己的无助,混乱,痛苦,甚至黑暗面,都不会影响我和他/她的关系;导师是个真实而平凡的人,她也在面对她的局限和不足;他/她作为一个主体被导师尊重着。当然,做到上述那些并不容易。这需要教育者成为专业的支持者的角色,理解人的形成过程。偶尔,我和学习者靠所谓缘分投缘之类的,也能建立好的关系,也能支持到他/她。但这是一份工作,它不能靠缘分,得有一定专业性,才能真正支持到人。比如,学习者跟我说,她/他什么都做不了时,我为了证明我这个导师是有用的,有价值的,本能地就会想上前一步,说,我来帮你。这样下去形成的模式就是她/他越来越依赖我,我越来越自恋。所以,如果你没有觉察,就会掉进这种误以为在支持人的陷阱里。再比如,一个很抑郁的学习者,有一天她/他开始表达对你的不满时,你不能陷在“噢太没良心了,我为他/她付出了多少,这个白眼狼”的情绪里,你要看到,她/他的力量正在生长出来了,开始把那股攻击自己的能量转向外界了。抑郁症学习者大多在关系上有很多恐惧,在社交上特别敏感。安格又比较原子化,强调自我负责,边界感也很强。这让社交变得更加困难。社区里的不同导师在推动学习者之间的连接上有不同的行动,课程、活动、项目、社团、游学之外,有的会组织一起玩游戏唱K,下课了一起吃饭,夜里一群人一起压马路等等。作为一个内倾型的导师,我主要在我的课程里去创造这种连接。比如写作课,有一学期我们写作课主要就是自我探索,每周我们会书写一个自我探索的主题,从外在到内在,从过去到现在到未来。我会带着大家再往前一步,冒一点险,我们不仅写自己的人生故事,还要分享给其他人。每节课,我们都在分享自己的、也倾听别人的生命故事。在这个课堂里,我想营造这样的场域,就是我们可以尝试冒险去袒露自己,分享自己的经验,而不担心被嘲笑或指责。事实上,他们在这个课里,会获得很多孪生另我镜映,就是他们发现,原来自己不是一个人,原来自己并不孤独,原来我们有一些共同经历,而不同的人给出了不一样的可能性。这也会让他们更好地去接纳和整合过去那部分自我,并且更新旧有的经验。再扩大一层,他发现,整个社区的理念和文化就是这样的,每个人都可以做自己,你是自由的,只要你的自由不伤害到别人的自由。学习者可以体验到,自己是被整个环境所接纳的。上不上课,上什么课,穿什么衣服,染什么头发,化不化妆,纹不纹身…都可以。他/她以自己当下的状态和节奏存在在这个环境中,可以一周修满40个学时,也可以在自己状态不佳时,和老师沟通调整参与状态。环境不再是一个只对他/她提出要求和标准的地方,而是支持他/她走向自我负责、自我导向的土壤。我把学习放在最后一个讲,是因为对于被诊断抑郁症的学习者来说,如果前两个工作没做好,学习也很难进行。一组是由恐惧带来的对安全和防御的依赖。这组力量是趋向退缩的,它依赖于过去,害怕冒险,害怕危及自己已有的东西,害怕独立、自由和分离。
另一种力量则是推动他去实现自我的完整性和唯一性,让他去充分发挥自己所有的能力,自信地面对外部世界,并且可以让他接受他最深处的真实且无意识的自我。如果一个人还处在防御性需要里,他/她就无法专心地去学习和成长。必须先满足他们的安全需要。就像幼儿一样,当他/她感觉到安全了,父母就在身边看着他,他才会大胆地向前探索。而学习者也需要去理解他们身上出现的这种防御性力量和后退力量。有的学习者对于自己学习动力和学习能力下降非常焦虑和痛苦。一方面强迫自己学习,一方面身体又完全无法学习,他们在这样的撕扯中煎熬,消耗能量和自信心。很多家长对“学习”的定义也是很偏狭的。他们很关注自己孩子在安格选修了什么课,选少了或不选,他们就认为孩子在安格没有在学习。而他们的焦虑很容易传导给学习者和导师。而事实上,学习无处不在,万物皆可成为学习的对象和载体。我很喜欢顾远老师说的,“区分实质与形式”。上课,只是一种形式,它不代表你就在学习;刷手机也只是一种形式,也不代表你就没在学习。关键是,学习者是否带着主体意识,主动与内外部信息进行连接和建构。当你带着你的问题或者好奇,以任何一种方式去收集、整理、组织信息,你的经验因此得到了更新,那学习就已经在发生了,不管你是在床上思考,还是在和别人聊天,或者是在看手机。3、那如果说“学习”是“学习者”作为主体在主动建构,那教育者的责任是什么呢?首先,教育者自身对于学习范式的理解会影响学习者对学习的理解。如果教育者还仅仅盯着学习者有没有上课,如果教育者看不见学习者生活中学习的发生,学习者还能安心地以各种适合自己的方式学习吗?其次,上述“重新理解自我”“重新体验关系”也是广义上的学习。这两部分学习,属于“匮乏性需要”的学习,对人际关系和环境的安全性需求很高,需要教育者创建足够安全的学习场域。第三,支持学习者思考学习的第一性原理。支持学习者从依赖型学习转向自我导向型学习。小孩子天生就有很强的自主学习能力,他们不需要上母语课,就学会了说话,不需要上走路课,就学会了走跑跳,不需要上游戏课,就学会了游戏,怎么越上学自主学习能力就越差呢?因为在传统的教育范式下,他们不被允许自主学习,得全班跟着老师学习。因此,我们很重要的工作就是,支持学习者重新思考学习的第一性原理,恢复他们的自主学习能力。在我看来,学习的第一性原理是:“因好奇而连接”。因此,学习需要回到自己真实的好奇上,跟随着好奇,充分探索。在这个过程中,教育者要支持学习者去发掘自己的好奇、学习提出好的问题,进一步探索自己的兴趣和方向,并支持其组织学习资源,探索适合自己的学习方式。以上便是我在过去几年支持安格的抑郁症学习者的一些经验总结和思考。不久前我和安格的Amanda做了一场直播,正是这个主题。我并不善口头即兴表达,直播结束后,感觉很多内容并没有讲清楚,最近得空把它写了出来。在书写过程中我的思考也更加深入了。我发现其实它——理解自我、体验关系、定义学习——适用于支持所有学习者,包括我自己,不是吗?当然,我写出来并不表示我都已经做到了,而是它们作为北极星,不时提醒着我该往哪个方向努力。这些话说起来容易,真正实践起来非常困难。教育者个人需要不断地成长——这个成长不仅指教学技能的成长,还有更深层次的,你是否正在成为你自己,你是否在关系中能保持独立又能深入连接,你是否正走在自我实现的道路上。最重要的是,你是怎样的一个人。有人说,是要成为一个榜样,我不太喜欢榜样这个词。我觉得是一种生命能量的互相影响。我们是同行者,我们各自走在成为完整性自我的路上。最后我引用我在直播中说的最后一段话::我很感谢在安格和这群学习者的相遇,看到他们在“成为真实的自己”这件事上那么地努力,真的给到我很多力量。我可能没到抑郁状态,但我生活中也有很多不真实的时刻,他们鼓舞了我,让我更有勇气去做我自己。
教育创新是一条不容易走的路,我们希望通过记录并分享教育创新者在通往教育3.0过程中的观察、实践和思考,让读者从中获得前行的动力、思维的碰撞和实践的启发。
在群岛,我们共创学习之道
在群岛,没有人是一座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