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传81:第23章,苏俄模式论战3,从陈垣到萧军

文化   2024-10-02 20:39   北京  

第二十三章  苏俄模式论战

(本节5000字)

3、从陈垣到萧军

胡适于1949421日到达旧金山,423日,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胡适仍然公开宣称支持蒋介石。此前他的面目,是既不支持共产党,也不维护国民党,号称“政治上没有颜色”。这是一个重要动向。

1949511日,人民日报发表陈垣致胡适的公开信,6月海外有了英译本。胡适看了之后,连续几天纠结此事。

昨晚倪君带来所谓《陈垣给胡适的公开信》的英文译本。其第一段引我给他最后一信的末段,此决非伪作的。全函下流的幼稚话,读了使我不快。此公老了。此信大概真是他写的619日日记)

今天又细读《陈垣公开信》英译本,更信此信不是伪造的(?)可怜!620日日记)

今日倪君送来《陈垣公开信》的中文本,我读了更信此信不是假造的,此公七十岁了,竟丑态毕露如此,甚可怜惜!621日日记)

我今天细想,陈垣先生大概不至于“学习”的那么快,如信中提及“萧军批评”,此是最近几个月前发生的事件,作伪的人未免做的太过火了!624日日记)

陈垣在公开信里主要表达了四层意思:

第一,表示自己留在北平完全正确。

记得去年我们曾谈过几回,关于北平的将来,中国的将来,你曾对我说:“共产党来了,决无自由”。并且举克兰钦可的“我选择自由”一书为证,我不懂哲学,不懂英文,凡是关于这两方面的东西,我都请教你。我以为你比我看得远,比我看很多,你这样对我说,必定有事实的根据,所以这个错误的思想,曾在我脑里起了很大的作用。

陈垣说,我亲眼看见那么多青年到解放区,难道那些酷爱自由的青年们都不知道那里是“决无自由”的吗?于是你的话在我的脑里开始有了疑问。

在北平解放的前夕,南京政府三番两次的用飞机来接,我想虽然你和寅恪先生已经走了,但是青年的学生们却用行动告诉了我,他们在等待着光明,他们在迎接着新的社会,我知道新生力量已经成长,正在摧毁着旧的社会制度,我没有理由离开北平,我要留下来和青年们一起看看这新的社会究竟是怎样的。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完全明白了,我留在北平完全是正确的。

第二,只有解放区才有真正的自由。

今年一月底,北平解放了。解放后的北平,来了新的军队,那是人民的军队;树立了新的政权,那是人民的政权;来了新的一切,一切都是属于人民的。我活了七十岁的年纪,现在才看到了真正人民的社会,在历史上从不曾有过的新的社会。经过了现实的教育,让我也接受了新的思想,我以前一直不曾知道过。你说“决无自由”吗?我现在亲眼看到人民在自由的生活着,青年学生们自由的学习着、讨论着,教授们自由的研究着,要肯定的说,只有在这解放区里才有真正的自由。以往我一直是受着蒙蔽,适之先生:是不是你也在蒙蔽着我呢?

第三,新社会要研究新的治学方法。

前面说了“所想”“所见”,接下来写怎么办。

在这样的新社会里生活,怎么能不读新书,不研究新的思想方法?我最近就看了很多很多新书,这些书都是我从前一直没法看到的。

陈垣说,读了斯诺的《西行漫记》,“深深受了感动”,我爱这本书,爱不释手,不但内容真实、丰富,而且笔法动人”。

读了萧军批评,我认清了我们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容易犯的毛病,而且在不断的研究,不断的改正。我也初步研究了辩证法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使我对历史有了新的见解,确定了今后治学的方法。

我们的治学方法,本来很相近,研究的材料也很多有关系,所以我们时常一起研讨。你并且肯定了我们的旧治学方向和方法,但因为不与外面新社会接触,就很容易脱不开那反人民的立场。如今我不能再让这样一个违反时代的思想所限制,这些旧的“科学的”治学方法,在立场上是有着他基本错误的。所以我们的方法,只是“实证主义的”。研究历史和其他一切社会科学相同,应该有“认识社会、改造社会”两重任务。我们的研究,只是完成了任务的一部分,既有觉悟后,应即扭转方向,努力为人民大众服务,不为反人民的统治阶级帮闲。

第四,劝胡适不应该坚持错误的成见,转向人民。

我一直不同意你在政治上的活动,但是我先前并不知道你在服务于反动统政治权,我只是以为学术与政治是可以分开来看的。这种错误的看法,直到最近才被清除,我才知道了“一切文化服从于政治,而又指导了政治。”

三十年前,你是青年的“导师”,你在这是非分明胜败昭然的时候,竟脱离了青年而加入反人民的集团,你为什么不再回到新青年的行列中来呢

我以为你不应当再坚持以前的错误成见,应当有敢于否定过去观点错误的勇气,你应该转向人民,要有为人民服务的热情

我现在很诚挚的告诉你,你应该正视现实,你应该转向人民翻然觉悟,真心真意的向青年们学习,重新用真正的科学的方法来分析,批判你过去所有的学识,拿来为广大的人民服务。再见吧!希望我们将来能在一条路上相见

这封信的意图很明显,但对胡适起到了相反作用。

陈垣是著名历史学家、辅仁大学校长,早在三十年前,他就和胡适哀叹,汉学竟然掌握在欧洲和日本人手里,此老苦心研究一生,只为夺回汉学的话语权。这封信对胡适震动很大,最后和蒋廷黻商量:

蒋廷黻与我均疑援庵(陈垣的字)的公开信是他先写了一信,用作底子,留下了一小部分作“幌子”,另由一个党内作者伪造其余部分[1]

胡适认为这封信有真实之处,就是开头的这一段:

去年十二月十三夜,得到你临行前的一封信,讨论杨惺吾邻苏老人年谱中的问题,信末说:“今夜写此短信,中间被电话打断六次之多,将来不知何时才有从容治学的福气了”。当我接到这信时,围城已很紧张,看报上说你已经乘飞机南下了。真使我觉得无限怅惘!

1948年12月13日,胡适在北平发出了最后一封信,和陈垣讨论杨守敬年谱问题,这样的私事外人不可能知道。

胡适狐疑行文风格语气和陈垣完全不同陈垣从来不写白话文,诸如“人民在自由的生活着”,“青年们自由的学习着,讨论着”,“教授们自由的研究着”,这样流露着青春气息的话,从七十岁的老人口里出说来,难怪让人觉得不像,何况这个老人是钻了一辈子古籍的学者呢?

再有,陈垣在信中提到了“萧军批评”,也让胡适怀疑真实性。

萧军是左翼作家,和鲁迅交好。1938年到延安,抗战胜利后去了东北,在解放区创办了《文化报》。1948年,萧军在报上发表新年献词,文中提出要拥护民主政府,打倒蒋介石赶走美帝国主义,这些都很正确;他又提出开展民主科学的大众的新文化运动、建立新人生观,这也没什么;但他最后提出要克服工作中的诸多不足,比如官僚主义、形式主义、文牍主义、主观主义、教条主义、宗派主义、拍马主义、欺上瞒下主义、帽子主义、言行脱节主义、假公济私主义、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主义、仗势欺人主义、山头主义、本位主义,......一共125个“主义”。这是在说谁呢?
在其他文章中,萧军涉及了苏俄侨民与当地中国居民的冲突。在《来而不往非礼也》中,写苏联的侨民在优雅地用白砂糖泡红茶,中国的穷孩子在栅栏外面眼巴巴看着,苏侨驱赶中国孩子,中国小顽童拿起石头甩过去,正砸在茶几上,老太婆被茶水烫得跳了起来。

在《苏联人民中底渣滓》中,写了一个俄国房东老太太,对俄国人邻里都很大量,而对中国人则极其苛刻,不是怀疑中国人骂她,就是怀疑中国人要偷东西。

因为写了俄国人的一点不好,于是犯忌了。

在纪念抗战胜利三周年的《文化报》上,刊登了萧军于1945年日本投降之际写的一首《萁豆悲》:

血战连年四海昏,谁将只手拯元元?

忠奸自古明水火,龙虎由来际风云。

萁豆相煎悲有迹,情亲奴主掩无文。

如荼往事应犹忆,殷鉴垂垂何太真[2]

一些人抓住“萁豆相煎”,污蔑萧军将人民解放战争敌我双方比作同根而生的亲兄弟。虽然是1945年所作,但此时刊登,是何居心?

于是萧军被冠以“诽谤人民政府,诬蔑土地改革,反对人民解放战争,挑拨中苏友谊”的结论,更有“才子加流氓”“野心家”“带着封建色彩的资产阶级思想”等花花绿绿的帽子。批判文章后来汇集了一本书。

东北文协《关于萧军及其<文化报>所犯错误的结论》中说:我们认为,所谓言论自由与批评自由,是有一定的历史内容和阶级立场的,......凡发表对人民有益无害的言论和批评,都应当有自由,如果某种言论和所谓“批评”直接反对人民的根本利益,有如萧军所发表的反动言论,则不应有自由[3]

如果以此衡量,那么批评的声音绝不会再有,因为谁也无法把握“人民根本利益”这个尺度,苏联侨民和中国居民的一些矛盾,都可以视为“挑拨中苏友谊”;几年前的诗,可以用今天的语境来解释,那么任何掌权者都可以上升到反对“人民根本利益”的高度,剥夺一个作家创作的权利。

胡适认为,“萧军批评”和陈垣写信的时间相差不过一个月,陈垣一个老史学家不可能了解解放区作家的事。

其实胡适对萧军事件也不甚了了,他如果知道得很详细,那么可以看到主要问题:萧军写了这么点东西,就要挨整,那么前面陈垣说的自由学习自由讨论,不是互相矛盾?

胡适却陷入了考据癖。他给陈垣的信是1213日夜写的,14日寄出,15日飞离北平,16日报纸才登出消息,可是陈垣公开信却说“去年十二月十三夜,得到你临行前的一封信”,由此断定陈垣的信有假。

其实收信人谁能清晰记得是哪天收到的信?尤其隔了一些天,回信时一定是照抄来信的日期。估计也只有他胡适,像神探一样缜密。这使他的反驳显得没有力气。

胡适更不知道的,是当时知识分子的心态大家热切地盼望一个新政权,如同期盼乌云笼罩的苍穹变成蓝天一样,人们对国民党这片天已经实在厌恶透了,这也正是国民党失败的原因。
因此陈垣在信中说自己不愿意离开,想看看这新社会是什么样的,这一想法和很多知识分子的心情一样,是完全真切的

至于行文语言风格,这个今天是没法“考证”的了。
本来是一封规劝的信,却起到了相反的作用。这封用白话文写成的、带着青年人语气的公开信,带来了连锁反应。

胡适迅速发表了《跋陈垣公开信》,主题是著名的那句:不但没有说话的自由,而且没有不说话的自由[4]

1950年9月19日,胡适发表英文著作《斯大林征服世界战略下的中国》。胡适完全没有重复陈独秀对苏联模式的批评,而是把孙中山联俄政策、雅尔塔协定出卖中国东北利益给苏联,以及国民党政权的失败,全都归结为斯大林“征服世界的战略”,也就是说,第三国际尽管号称为了各国被压迫人民的解放,实际上是为了苏联的扩张。

这又回到了1925年徐志摩等人的讨论,帝国主义有没有赤色白色之分。

但在25年后的1950年,胡适触及了国际关系的话题。可以再对比一下萧军的遭遇。

1948年8月,萧军发表《三周年“八·一五”和第六次劳动“全代大会”》,文中说,抗日战争胜利三周年,今年的“八·一五”标志着中国人民在共产党领导下,战胜人民公敌蒋介石匪帮,“同时也将是各色帝国主义——首先是美帝国主义——最后从中国土地上撤回他们底血爪的时日[5]”。

萧军迅速被抓住了“小辫子”,“各色帝国主义”指的是哪些?难道除了白色的美帝国主义,还有红色的帝国主义?这分明是讥讽苏联嘛!

其实文中的“各色”,可以理解为“各种”,或者“形形色色”关苏联何事?!

而当时人们的观念是,“我们必须无条件的拥护苏联,信仰苏联,尊重苏联”,因为有了这个后来才被认识到的荒谬的前提,那么很容易触犯忌讳。萧军反驳说,作为革命者或共产党员,“不能失掉自信,也把苏联拉到这‘各色’里面来,否则那就是‘思想糊涂,观念有害[6]’”。可是他的辩解在一种荒唐的逻辑下,显得无比苍白。

胡适如此攻击苏联,很快招致反击。三天之后,9月22日,报上发表胡思杜的文章《我的思想总结》,痛斥父亲胡适为“反动阶级的忠臣及人民的敌人”,“在他没有回到人民的怀抱以前,他总是人民的敌人,也是我自己的敌人[7]。”

胡适说,这是对自己发表长文的反攻。

这次他说了一句,“没有沉默的自由[8]”。
[1]胡适日记,1949625日,《胡适全集》第三十三卷,752页。

[2]《萧军思想批判》,作家出版社1958年版,221页。

[3]《萧军思想批判》,作家出版社1958年版,5页。

[4]耿云志《胡适年谱》,312页。

[5]《萧军思想批判》,223页,作家出版社1958年版。

[6] 萧军《苏联是‘赤色的帝国主义’么》,《萧军思想批判》,223页,作家出版社1958年版。

[7]胡适日记,1950923日,《胡适全集》第三十四卷,52页。

[8]胡适日记,1950923日,《胡适全集》第三十四卷,55页。

往期回顾:

胡适传80:第23章,苏俄模式论战2,胡适和陈独秀

胡适传79,第23章:苏俄模式论战1,从徐志摩陈独秀到萧军

胡适传78,第22章4,超然是不可能的

其他各期,请点击合集(万山不许一溪奔)

书写者
文学、社科、书法、传统文化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