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11月，京津高校开展了知识分子思想改造学习运动。在一个月时间里，参加学习的教师从三千多人增加到六千多人，学习重点是“讨论立场问题、态度问题和为谁服务等问题，联系思想和教学态度、教学方法，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1]”。北京大学校长马寅初、清华大学教务长周培源、燕京大学校长陆志韦、辅仁大学校长陈垣等都在学习讨论会上进行了自我检讨。很快暴露了共性问题，比如立场模糊，敌我不分；崇英崇美，洋奴意识；封建思想，个人主义；超越政治，纯学术观点等等。这其中有代表性的是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美学家朱光潜，几乎上面每一条他都能沾边。11月26日，人民日报刊登朱光潜的《最近学习中几点检讨》，文中说“发现自己千疮百孔，病根都在封建意识和洋教育”。虽然父亲是靠教书为生，自己是靠北大薪资和稿费，但是老家有一些地，地主身份确定了的，同时从小又是受到旧式教育，这种封建地主出身和封建教育，就是封建意识的来源。更重要的，朱光潜说，自己“受过长期的英法帝国主义的教育，对于法国人和法国文化都很爱好，很看重英国文学”，“至于美国人和美国文化我都一向不大瞧得起。不过这只是一些小差别”，“虽瞧不起美国人”，“亲美病我没有，恐美病我却有过”，“在政治思想方面，我曾经醉心于英美式‘民主自由’，也曾想望过它可以应用到中国[2]”。谈到立场问题，让朱光潜很犯难，他写自己任工会小组长，热心给大家服务，平时上课也是尽职尽责，然后转了个急弯，说自己“还没有真正站上人民的立场”。这逻辑不通，说明他还没有学会“自污”。12月1日，人民日报刊登读者来信，朱光潜的学生、北京八中一位教员说：“朱光潜应该继续深入地批判自己的错误思想”。12月3日，另一封来信更是露骨：“朱光潜应继续深入检查，分清敌我界限站稳立场”，信中说，朱光潜既然提到他过去“任过伪中央委员”，“赴过蒋介石的宴会”，“加入了国民党”，“调到‘中央训练团’受过训”，但是“还没有把过去的错误思想完全暴露出来，并作批判”。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早在1949年11月27日，朱光潜就在《人民日报》上发表《自我检讨》，坦承了历史问题，想不到仍然被人盯着。随着学习的深入，大家终于发现，立场问题是关键。如何看待教书匠的立场？物理化学的公式不是对谁都这样讲吗？这个认识是错误的。当时正在批判电影《武训传》，武训兴学，是为谁服务呢？是为封建地主阶级服务的，所以武训行乞办学就是错误的，因为他的立场错了。于是为了深挖思想根源，燕京大学讨论了司徒雷登，南开大学分析了张伯苓，清华大学讨论前校长梅贻琦，北京大学文学院、法学院则找到了胡适。比如南开大学高殿森教授说：“张伯苓的兴学动机，也只不过是作文化生意；他在精神上不知向军阀、官僚、富豪叩了多少头”，这个基本是说张伯苓就是现代武训。还有人说，张伯苓办的是西洋资产阶级的教育，接受西洋文化传统散播西洋资产阶级的思想意识和生活方式，培养的人才又大多数为反动统治服过务，能否认识到这一点，事关是否站稳立场的大问题。如果顺着批武训的思路走，必然就是这个结论。北京大学法学院院长钱端升发表署名文章：“北京大学的自由散漫蔡元培先生是要负一部责任的”，“在蔡先生长校的时候，思想自由的具体表现是‘兼容并包’，更具体的表现则是资产阶级的思想占有统治的地位[3]。” “我们除了宣布胡适的思想为敌人的思想外，还应该好好地批判蔡元培的思想和这思想所遗留在我们中间的影响”。但蔡元培已死，批判蔡元培意义有限，最终北大讨论的结果，“公认胡适是一个具有代表性的，在旧学术界集反动之大成的人物”，大家“对胡适的学阀作风和反动行为举出许多生动的实例，作了感人的控诉，表现了极大的愤慨[4]。”不久以前，还是“我的朋友胡适之”，现在成了敌人，这样的文章不好写。朱光潜精心写了一篇《澄清对于胡适的看法》。朱光潜说，大家在讨论中，有人仍然把胡适和五四运动联系在一起，因此也就把他和李大钊等几位先进共产主义者联在一起想，以为他们当时都是北大的同事，共同主持《新青年》《每周评论》之类进步刊物，认为他们在新文化运动中都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要澄清胡适的面貌，首先澄清的就是这种错误的思想”。朱光潜从胡适和李大钊关于“问题和主义”的争论，认为五四时代，胡适就已经和李大钊分道扬镳：在表面上看胡适和先进共产主义者当时都反对北洋军阀，其实出发点大不相同。先进共产主义者是从共产主义的观点，把北洋军阀看作封建制度的体现，以求根本解决，应先摧毁这个封建制度。胡适是从英美式“民主自由”的观点，去批评军阀统治下一些腐败现象，以为单从这些现象（即所谓“问题”）上作“一点一滴的改革”就够了。
胡适在五四时代便已站在反动的立场。反共，维持封建，拥护帝国主义，反对爱国运动，这是他的始终一贯的基本态度。明白了他这种反动的基本态度，我们才可以对他在五四运动中所起的作用作一个正确的估价。
朱光潜说，“这问题不仅限于胡适，胡适只是中国反动派知识分子中的一个典型。从五四以后，中国知识分子就分为反动与革命的两大阵营”，为什么这些人竟感染不到一点弥漫全世界的进步思想？比如说胡适，以他这样一个号称“聪明”的人，对于十月革命这样历史大事件何以竟像充耳不闻？他和李大钊等先进共产主义者过从很密，何以竟没有从他们那里感染到一点社会主义的思想？……胡适的性格是很顽固的，他非常主观，凡是和他先入为主的成见不相合的事理，他都一味蔑视，盲目地武断地否认它的存在。举两个小例子。陈援庵给他的信他在报纸上看到后，硬不相信那是陈援庵写的，理由是陈援庵一向不写白话文。他的儿子胡思杜写了一篇检讨他的文章，他在美国看到了，也硬说这不能是出于他儿子的本意，说在共产党之下没有“缄默的自由”。对于这两件事，听说他都用了他的考据方法写了文章在美国发表过。这便是他的一贯的“科学态度”。
胡适的思想根源是什么呢？“长了眼睛而不见事的人都只能有一个解释，就是有先入为主的东西蒙蔽了他。使胡适盲目的就是封建思想和买办思想。”胡适在美国受过多年的资本主义教育。在他看来，美国文化便是世界最好的文化，眼睛里没有苏联，也没有整个的欧洲大陆。他有一次公开演讲说，夸口说平生三大幸事，其中之一就是不曾到欧洲留学，意思是到美国就够了。
看他的政论文章，动不动就援引美国的“先例”，美国的“好榜样”，投票方式是美国的“好”，处理罪犯的方式也是美国的“好”。……中国教育有几十年都是抄袭美国的，学制是美国的，甚至教科书用的也还是美国的。美国的文化侵略大使便是胡适[5]。
胡适读了这篇文章，在旁边批了一行字：“此文是一个会做文章的人写的[6]”。胡适读懂了朱光潜，他一点也不生气，因为朱光潜说的全都是事实。他和李大钊的争论，他和李大钊、陈独秀的分野，他对苏俄模式虽然曾经思考但终于否定的态度，他对美国文化、美国模式的欣赏，这些他从来不否认。朱光潜为了交差，把中小学以至大学学制和教材对美国的借鉴都冠以“买办”之下，这简直是在列举胡适的功劳，实在找不出胡适更多的“买办思想”和“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朱光潜说，美国人爱搜集邮票，以稀奇的样式满足自尊感，胡适就走冷门，搜集火柴盒。俗话说宝塔镇河妖，朱光潜用了乾坤圈混天绫幌金绳，却捆住了一个小火柴盒，这种偷偷的敷衍，大概能让胡适笑出声来。朱光潜说，我和胡适同过七年事，也够得上称他做“我的朋友”，“我也宣传过帝国主义的文化，也主张过缓步改良，也曾主张学术自由不问政治的东烘教授转变成国民党的帮凶”，“我现在看清楚了，从五四以后，中国知识分子只有两条路可走，不走革命的路，就必走反革命的路[7]”。如果除去一些名词，一些表态，一些拔高，只看背后的内容，分明是在说，他朱光潜和胡适是同一个群体，当然，历史上的确也是如此。这就是批判自己，控诉胡适。另一个敏感人物是胡适的弟子、朋友顾颉刚，在历史研究上，顾颉刚完全是胡适一脉。在上海的一次“胡适批判座谈会”上，顾颉刚作了发言。顾颉刚也是国民党，学生批判自己的老师，国民党批判一个无党派人士，需要技巧。他回顾当年27岁的胡适讲课，“很会讲话，说的又新奇可喜”；谈到胡适考证《水浒传》的“变迁源流，元元本本，如理乱丝，使我闻所未闻，好像在眼前显现了一个新境界。我当时认为他写得好极了，以为我从来没有读过这么好的考证文章”；谈到“自一九二零年到三七年抗战起而辍业，十多年中所想所写大致没有超出胡适的方法”。胡适在社会活动前期，一方面利用了封建时代的清人考据方法及其整理的材料，一方面又接受了资本主义的所谓“科学方法”，把这方法引用到中国的学术上来，使我们感觉到耳目一新，乐于接受[8]。说了半天师承，表扬了十分钟老师，顾颉刚却只举了两个例子批判。一是学术上的分歧。“一九二六年以后，我做什么，他就反对什么”，顾颉刚认为《老子》一书成于战国末年，胡适却固执地认为老子在孔子之前。二是三十年代顾颉刚办“通俗读物编刊社”，当时北平反动政府担心宣传赤化，禁止地摊上贩卖通俗读物。顾颉刚跟胡适诉苦，胡适却泼冷水，于是认识到胡适、丁文江、蒋梦麟之流“决不认识人民，一贯脱离群众，预测他们一定走上反人民、反革命的道路[9]。”这二十年来，我陆续发现了胡适的种种毛病，交谊也由枯萎而死亡，但为小资产阶级的温情主义所限，不肯对人说。现在觉悟到应该严格分清敌我，所以我确认胡适是政治上的敌人，也是思想上的敌人，惟有彻底清除他散播的毒素，才尽了我们的职责。
胡适读后说：“颉刚说得是很老实的自白。他指出我批评他的两点，也是他真心不高兴的两点[10]。”胡适这个人，我在北京大学和他共事一二年后，就把他的性格看得很明白了。他是个两面人：一方面自高自大，唯我独尊；一方面却很能低声下气，趋炎附势的。
沈尹默说，胡适的那部《中国哲学史》上卷，只翻了开头十几页，就再没有心情看下去。胡适的文字，“无论是散文，或是诗，都很干净，但是过分地干净了，干净的同蒸馏水一样，尝起来一点味道也没有”。说胡适做学问，“一本一本的翻开来覆着的书堆得像一座小坟山一样，……这是胡博士著书的成绩，他实在没有时间细细读书，只好临时翻检，用剪报的方式去采取他所要的材料[11]。”沈尹默认为胡适是一个喜欢出风头的人物。办《新青年》时，刘半农假托王敬轩笔战林琴南，胡适认为这样的文字不庄重，就要独占《新青年》编辑权。因为他爱出风头，“在开风气这一点，一般人都认为是他的功劳，其实新文学运动的发起人是陈独秀，打倒孔家店的主张者是吴又陵（即吴虞），他不过跟着尽一些宣传力量。他又善于自吹自擂，一般人不知底里……”胡适读后大怒：“沈尹默的一篇则是全篇扯谎！这人是个小人，但这样下流的扯谎倒罕见的！”有记者问胡适如何看待这次批判，胡适说，朱光潜和顾颉刚都是老朋友，他们说的，决不是自己想说的，他们已经丧失了自由意志，我还忍心责备他们吗？至于沈尹默另当别论，我和他已经三十年不来往，他的文章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不值一驳。这一时期批判胡适的座谈会只是很小范围，主题也不在他胡适身上，而是批判自己，挖出胡适，狂风暴雨还在后头。[1] 1951年11月13日，人民日报。
[2]朱光潜《最近学习中几点检讨》，《朱光潜全集》第十卷，23页。
[3]钱端升《为改造自己更好地服务祖国而学习》，1951年11月6日人民日报。
[4]胡适日记，1952年12月7日，《胡适全集》第三十四卷，148页。
[5]朱光潜《澄清对于胡适的看法》，《朱光潜全集》第十卷，30页。
[6]胡适日记，1951年12月24日，《胡适全集》第三十四卷，151页。
[7]朱光潜《澄清对于胡适的看法》，《朱光潜全集》第十卷，30页。
[8]顾颉刚《我和胡适的学问关系》，《顾颉刚全集》第三十八卷，511页。
[9]顾颉刚《我和胡适的学问关系》，《顾颉刚全集》第三十八卷，512页。
[10]胡适日记，1952年1月4日，《胡适全集》第三十四卷，161页。
[11]胡适日记，1952年1月4日，《胡适全集》第三十四卷，164页.
第一章：引子。
第二章：极大的勇气（连载2—5），胡适在国外对白话文的思考与探索。
第三章：中国的文艺复兴（连载6—11），蔡元培、《新青年》、文学革命、新文化运动。
第四章：洪水与猛兽（连载12—16），新旧思潮的交锋。
第五章：五月四日（连载17—20），五四运动。
第六章：实验主义（连载21—25），胡适的哲学思想。
第七章：整理国故（连载26—29），国学的主张，考证水浒传红楼梦，顾颉刚古史辨。
第八章：这个世界会好吗（连载30—34），创办《努力周报》，好政府主义，时事评论。
第九章：中国有进步没有（连载35—37），教育发展，北大索薪风潮
第十章：我的朋友胡适之（连载38—40），胡适与朋友的交往
第十一章：山月娟娟（连载41—43），胡适和曹诚英的恋情，兼及徐志摩陆小曼郁达夫王映霞
第十二章：人生观大论战（连载44），科学与玄学大论战
第十三章：混沌时期（连载45—48），胡适开始挨骂
第十四章，鲁迅和胡适（连载49）
第十五章，文明的成绩。胡适对西方文明的基本态度
第十六章，万山不许一溪奔。关于人权与约法的论战，同国民党的冲突
第十七章，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关于中西文化的论战
第十八章，无地自由。胡适在中国公学
第十九章，独立评论。九一八之后，关于抗战的主张
第二十章，全盘西化大论战
第二十一章，出使美国
第二十二章，执掌北大
第二十三章，苏俄模式论战
第二十四章，清算胡适思想
往期回顾：
胡适传81：第23章，苏俄模式论战3，从陈垣到萧军
胡适传80：第23章，苏俄模式论战2，胡适和陈独秀
胡适传79，第23章：苏俄模式论战1，从徐志摩陈独秀到萧军
胡适传78，第22章4，超然是不可能的
其他各期，请点击合集：万山不许一溪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