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苏俄模式论战
徐志摩是学政治学的,却用文学家的直觉看苏俄;胡适是学哲学的,却仅凭直觉就承认苏俄的“空前的政治试验”。胡适在莫斯科碰到了老朋友、共产党人蔡和森,在莫斯科三天,大概有一整天时间是在和蔡和森争论。临行前,蔡和森很遗憾他不能在俄国久住一些时候。这是胡适和马克思主义最接近的一次,他甚至由此产生了组党的念头。今日回想前日与和森的谈话,及自己的观察,颇有作政党组织的意思。我想,我应该出来作政治活动,以改革内政为主旨。可组一政党,名为“自由党”。充分承认社会主义的主张,但不以阶级斗争为手段。共产党谓自由主义为资本主义之政治哲学,这是错的。历史上自由主义的倾向是渐渐扩充的。先有贵族阶级的争自由,次有资产阶级的争自由,今则为无产阶级的争自由。
他的设想是,“不以历史的‘必然论’为哲学,而以‘进化论’为哲学[2]”。此前他只把马克思主义当作学术思想。凡是学术,皆可讨论。陈独秀在传播马克思主义学说过程中,很多书是通过胡适与商务印书馆的特殊关系出版的。国人对于新俄,誉之者以为天堂,毁之者视为地狱,此皆不知社会进化为何物者之观察,秋白此书出,必能去掉世人多少误解,望早日介绍于商务,并催促其早日出版为要[3]。
信中指的是瞿秋白写苏联的《赤都新史》,1924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1923年12月,陈独秀再次致信胡适,这次是为蔡和森的书稿。商务三百元蔡君已收到,嘱为道谢,余款彼仍急于使用,书稿请君早日结束,使商务将款付清,款仍交雁冰(即沈雁冰,茅盾)转蔡可也[4]。
此后陈独秀连续四封信委托胡适讨要稿费,不但蔡和森年底没钱了,而且我陈独秀因为借钱给蔡和森,债主逼债,我都没钱了。蔡和森专门撰文《批评“好政府”主义及其主张者》,反对胡适的“好政府主义”,认为好政府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胡适无言以对。“帝国主义”这个词,汉语世界原本是没有的,“反对帝国主义,反对封建主义”,就是蔡和森于1922年正式提出来的,并被写进了《中国共产党对于时局的主张》,这是中国共产党“二大”的政治宣言。胡适则认为这个“宣言里有许多幼稚的,很奇怪的议论”,“这种观察很像乡下人谈海外奇闻,几乎全无事实上的根据”。他说自己“不想替外国的‘资本帝国主义者’作辩护”,但“外国投资者的希望中国和平与统一,实在不下于中国人民的希望和平与统一[5]”。我们很诚挚的奉劝我们的朋友们努力向民主主义的一个简单目标做去,不必在这个时候牵涉到什么国际帝国主义问题。政治的改造是抵抗帝国侵略主义的先决问题[6]。
一时间胡适招来国共两党的一致声讨,1926年他到英国法国时,很多旅欧青年视他为落后分子。晚年他仍然记得这次争论,认为当时国共两党对他有很大误解,他认为自己的观点不过是中国该如何进行政治改造,然后以和平的方式融入世界。对于陈独秀的壮怀激烈,胡适毫无办法。1924年4月,泰戈尔访华,梁启超、蔡元培、徐志摩等人发起了盛大的欢迎仪式,鲁迅看着中国文人的殷勤,很是不以为然,留下一篇《骂杀与捧杀》;陈独秀则认为泰戈尔主张复活东方古老文明,“乃是一个极端排斥西方文化、极端崇拜东方文化的人[7]”。他给胡适写信,《中国青年》杂志将出特号反对泰戈尔,想约胡适写一篇短文,“此事颇与青年思想有关[8]”。胡适来个不理睬,他跟徐志摩陪泰戈尔到西湖去了,而同期的科学人生观大论战,他可是坚决站在科学的立场上的,显然他认为对于文学,根本用不着什么科学上阵。陈独秀只好自己动手:“请不必多放莠言乱我思想界!太戈尔,谢谢你罢,中国老少人妖已经多的不得了呵[9]!”这是把泰戈尔加徐志摩加梅兰芳全都“人妖化”了。徐志摩戴着花环给泰戈尔庆生,已经很让人反感,而他此后在《晨报副镌》上发起的“苏俄仇友”的讨论,更引发了祸端。1925年11月,北京爆发了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号称“首都革命”,领导者有朱家骅、陈启修、李大钊、蔡和森等人,这些人既是学者,又同属国共合作的阵营。经过一天抗议,局面演变成兵分几路,其中有几十个人到了《晨报》馆,放了一把火,好在消防及时,没有造成太大损失。胡适问陈独秀如何看待此事,陈独秀回答:你以为《晨报》不该烧吗[10]?我们做了十年的朋友,同做过不少的事,而见解主张上常有不同的地方。但最大的不同莫过于这一点了。
几十个暴动分子围烧一个报馆,这并不奇怪。但你是一个政党的负责领袖,对于此事不以为非,而以为“该”,这是使我很差怪的态度。
争自由的唯一理由,换句话说,就是期望大家能容忍异己的意见与信仰。凡不承认异己者的自由的人,就不配争自由,就不配谈自由。
我们两个老朋友,政治主张上尽管不同,事业上尽管不同,所以仍不失其为老朋友者,正因为你我脑子背后多少总还同有一点容忍异己的态度。至少我可以说,我的根本信仰是承认别人有尝试的自由。如果连这一点最低限度的相同点都扫除了,我们不但不能做朋友,简直要做仇敌了。你说是吗?
我记得民国八年你被拘在警察厅的时候,署名营救你的人中有桐城派古文家马通伯与姚叔节。……我心中感觉一种高兴,我觉得这个黑暗社会还有一线光明:在那反对白话文学最激烈的空气中,居然有几个古文老辈肯出名保你,这个社会还勉强够得上“人的社会”,还有一点人味儿。
但这几年,却很不同了。不容忍的空气充满了国中。……最不容忍的乃是一班自命为新人物的人。……我怕的是这种不容忍的风气造成之后,这个社会要变成一个更残忍更惨酷的社会,我们爱自由争自由的人怕是没有立足容身之地了[11]。
此后陈独秀开始了更加跌宕的人生,两个儿子被国民党杀害,自己被共产国际剥夺领导职务,此后又被开除党籍,国民党通缉他,租界巡捕房搜捕他。1932年10月,陈独秀遭逮捕,国民党各地党部纷纷要求严惩,共产党称他为资产阶级的走狗,反而是他当年的老朋友胡适、傅斯年等一干知识分子呼吁应该依法审判,另一个老朋友、也是文化论战的对头、著名律师章士钊为他辩护。真是应了胡适在信中的话:在黑暗的社会,在激烈的空气中,还有人保你,还能有一点人味。陈独秀被判刑13年,1937年提前获释,中共想请他去延安,他拒绝;蒋介石想请他出任劳动部长,他拒绝;胡适建议他去美国,他拒绝。1942年5月,这个“终身的反对派”于四川逝世,享年63岁。陈独秀的人生有着泾渭分明的轨迹,前半生以自由知识分子的面目高举“民主和科学”的大旗,谋求改造中国,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后半生以革命的怒潮,谋求民族独立和劳苦大众的解放,成为一个革命家。《陈独秀的最后论文和书信》是陈独秀晚年独居时的思考,这似乎可以视为他的第三个时期。在这一时期,他重新思考了民主与自由问题。他说:我只注重我自己的独立思想,不迁就任何人的意见。我在此所发表的言论,已向人广泛的声明过,只是我一个人的意见,不代表任何人。我已不隶属任何党派,不受任何人的命令指使,自作主张,自负责任。将来谁是好朋友,现在完全不知道。我绝对不怕孤立[12]。
我的意见,除陈独秀外,不代表任何人。我要为中国大多数人说话,不愿意为任何党派所拘束[13]。
胡适读了这薄薄的一本小书,极为高兴,想不到在自己落寞的时候,竟然还能和老友隔着时空对话,他急切地想介绍这本书,写了一篇《陈独秀的最后见解序言》。陈独秀晚年的思考主要散见于他致中国托派成员的信,和一些政论文章中,主要有四个观点:第一,二战爆发初期,美苏还未参战时,陈独秀提出反对苏德,支持英法美。1939年8月23日,苏联和德国签订《苏德互不侵犯条约》,这是一份秘密协定,全世界并不知道这个条约的存在。现在德俄两国的国社主义(纳粹主义)及格别乌(G.P.U即契卡,苏联国家政治安保局)政治,是现代的宗教法庭。此时人类若要前进,必须首先打倒这个比中世纪的宗教法庭还要黑暗的国社主义与格别乌政治[14]。
1914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列宁定性为“帝国主义之间的战争”,谈不上什么正义非正义属性。二战爆发后,国内一些人认为这仍然是一战的延续,但陈独秀此时将苏德视为敌人,而期待英法美取得胜利。不应该抄袭列宁对一九一四年大战之现存结论,应该用自己的脑子分析此次战争的环境与特质,一切理论与口号都有其时间性与空间性,是不能随便抄袭的。
赞助希特勒或反对希特勒,事实上,理论上都不能含糊两可,反对希特勒,便不应同时打倒希特勒的敌人,否则所谓反对希特勒和阻止法西斯胜利,都是一句空话[15]。
上次大战的结果无论应败或德败,人类命运无甚变化,此次若是德俄胜利了,人类将更加黑暗至少半个世纪,若胜利属于英法美,保持了资产阶级民主,然后才有道路走向大众的民主[16]。
即以中国问题而论,英法若是败了,中国不外日俄两国统治,若英法胜了,全世界法西斯运动破产,当然恢复东西旧秩序,其影响于中国国内政治,也可想而知,我们能做比此更好更美丽的梦吗[17]?
同时期任驻美大使的胡适,正是和陈独秀同一个声调,他在美国的各处演讲,把日本说成民主世界的敌人,声称中国抗战也是为了保卫一种文化方式,给了日本致命一击。胡适作为外交官,一定要拉近中美距离,一定要把中国打扮成民主国家,而陈独秀直接提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可以影响中国国内政治。第二,揭批斯大林的独裁统治,反思乃至否定苏联体制。陈独秀将苏联和德国、意大利法西斯体制相提并论,认为这种体制有诸多相同之处,比如开会时只有举手,没有争辩;秘密政治警察可以任意捕人杀人;思想言论出版,绝对不自由;不允许反对派存在;绝对不许罢工,罢工即是犯罪等等。一般托派只是把苏联的惨酷归罪于斯大林一人,陈独秀却指出苏联的独裁政治是一切黑暗与罪恶的原因。试问史达林的一切罪恶,那一样不是凭藉着苏联自一九一七年十月以来秘密的政制警察大权,党外无党,党内无派,不容许思想出版罢工选举之自由,这一大串反民主的独裁制而发生的呢?
这些违反民主的制度,都非创自史达林。
若不恢复这些民主制,继史达林而起的,谁也不免还是一个“专制魔王”
我们若不从制度上寻出缺点,得到教训,只是闭起眼睛反对史达林,将永远没有觉悟。一个史达林倒了,会有无数史达林在俄国及别国产生出来。在十月革命后的苏联,明明是独裁制产生了史达林,而不是有了史达林才产生独裁制[18]。
这个观点和胡适完全相同。1947年,国民党号称要结束训政,胡适发表《两个根本不同的政党》,把世界上的政党分为两类,一类是英国美国和西欧的政党,另一种是最近三十年出现的政党,意大利的法西斯党、德国的纳粹党等等。“所谓‘两个世界’的划分正在这自由与不自由,独立与不独立,容忍与不容忍的划分”,前者“代表自由的政治,代表独立的思想与行动,代表容忍异党的雅量[19]”。他说:中国国民党的创立者孙中山先生本是爱自由讲容忍的政治家。他在革命事业最困难的时期,感觉到一个“有组织、有力量的革命党”的需要,所以他改组国民党,从甲式的政党变成乙式的政党。但中山先生究竟是爱自由讲容忍的人,所以在他的政治理想系统里,只是过渡到宪政的暂时训政阶段。他的最后理想还是那甲式的宪政政治。如果训政的结束能够引起一个爱自由的、提倡独立思想的、容忍异己的政治新作风,那才算是中国政治大革新的开始了[20]。第三,认为民主不是资产阶级的独有,社会主义同样需要广泛的民主。近代民主制的内容,比希腊,罗马要丰富得多,实施的范围也广大得多。因为近代是资产阶级当权时代,我们便称之为资产阶级的民主制,其实此制下不尽为资产阶级所欢迎,而是几千万民众流血斗争了五六百年才实现的。科学、近代民主制、社会主义、乃是近代人类社会三大发明,至可宝贵。不幸十月革命以来,轻率地把民主制和资产阶级统治一同推翻,以独裁代替了民主,民主的基本内容被推翻了。所谓无产阶级民主、大众民主,只是一些无实际内容的空洞名词,一种门面语而已。欧洲,五大强国就有三个是独裁。这三个反动堡垒,把现代变成了中世纪,他们企图把有思想的人类变成无思想的牛马,随着独裁者的鞭子转动……民主不仅仅是一个抽象名词,有它的具体内容,资产阶级的民主和无产阶级的民主,其内容大致相同,只是实施的范围有广狭而已[21]”所谓“资产阶级民主政治”和无产阶级的民主只是实施范围的狭广不同,并不是在内容上另有一套无产阶级的民主。十月以来,拿“无产阶级的民主”这一空洞抽象名词做武器,来打毁资产阶级的实际民主,才至今天有史达林统治的苏联[22]……胡适几次说起,陈独秀当年若不是离开北大南下,也许不是后来的命运。作为一个历史家,胡适应该懂得,个人命运的确可以有偶然因素,可是历史进程岂能因为一个人而改变?只能理解为是他对这个“卯字号大兔子”命运的唏嘘吧,是对两人晚年才又趋于一致的一种感慨吧?[1]胡适日记,1926年7月31日,《胡适全集》第三十卷,291页。[2]胡适日记,1926年8月3日,《胡适全集》第三十卷,223页。[3]陈独秀致胡适,1923年4月7日,《胡适来往书信选》上卷,194页[4]陈独秀致胡适,1923年12月6日,《陈独秀书信集》384页。[5]胡适《国际的中国》,《胡适全集》第二卷,491页。[6]胡适《国际的中国》,《胡适全集》第二卷,495页。[7]陈独秀《太戈尔和东方文化》,《陈独秀文章选读》中册,455页。[8]陈独秀致胡适,1924年4月9日,《陈独秀书信集》387页。[9]陈独秀《太戈尔和东方文化》,《陈独秀文章选读》中册,455页。[10]胡适致陈独秀,1925年12月底,《胡适来往书信选》上册,355页。[11]胡适致陈独秀,1925年12月底,《胡适来往书信选》上册,356页。[12]陈独秀致陈其昌,1937年11月21日,《陈独秀书信选》下册,473页。[13]陈独秀致《新华日报》,1938年3月17日,《陈独秀书信选》下册,476页。[14]陈独秀致西流等,1940年4月24日,《陈独秀书信选》491页。[15]陈独秀致西流等,1940年3月2日,《陈独秀书信选》490页。[16]陈独秀致西流等,1940年3月2日,《陈独秀书信选》490页。[17]陈独秀致西流等,《陈独秀书信选》492页.[18]陈独秀致西流,1940年九月,《陈独秀书信选》,503页。[19]胡适《两个根本不同的政党》,《胡适全集》第二十二卷,683页。[20]胡适《两个根本不同的政党》,《胡适全集》第二十二卷,685页。[21]陈独秀致西流,1940年9月,《陈独秀书信选》,503页。[22]陈独秀致连根,1940年7月31日,《陈独秀书信集》,498页。第一章:引子。
第二章:极大的勇气(连载2—5),胡适在国外对白话文的思考与探索。
第三章:中国的文艺复兴(连载6—11),蔡元培、《新青年》、文学革命、新文化运动。
第四章:洪水与猛兽(连载12—16),新旧思潮的交锋。
第五章:五月四日(连载17—20),五四运动。
第六章:实验主义(连载21—25),胡适的哲学思想。
第七章:整理国故(连载26—29),国学的主张,考证水浒传红楼梦,顾颉刚古史辨。
第八章:这个世界会好吗(连载30—34),创办《努力周报》,好政府主义,时事评论。
第九章:中国有进步没有(连载35—37),教育发展,北大索薪风潮
第十章:我的朋友胡适之(连载38—40),胡适与朋友的交往
第十一章:山月娟娟(连载41—43),胡适和曹诚英的恋情,兼及徐志摩陆小曼郁达夫王映霞
第十二章:人生观大论战(连载44),科学与玄学大论战
第十三章:混沌时期(连载45—48),胡适开始挨骂
第十四章,鲁迅和胡适(连载49)
第十五章,文明的成绩。胡适对西方文明的基本态度
第十六章,万山不许一溪奔。关于人权与约法的论战,同国民党的冲突
第十七章,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关于中西文化的论战
第十八章,无地自由。胡适在中国公学
第十九章,独立评论。九一八之后,关于抗战的主张
第二十章,全盘西化大论战
第二十一章,出使美国
第二十二章,执掌北大
第二十三章,苏俄模式论战
往期回顾:
胡适传79,第23章:苏俄模式论战1,从徐志摩陈独秀到萧军
胡适传78,第22章4,超然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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