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我逃过了五次危险关头
和平以后,中统方面的人告诉我,华亭死后,他们本来的确以我为报复的目标,后来因由我口中证实了是由朱作同的出卖,才改变而对他下手。无意中因此一言,却救了我自己的性命。但是汪政权六年之中,杀机四伏,我也先后逢到过五次危险,而卒能安全无恙,未伤毫发。这是奇迹,也是侥幸!
汪政权是廿九年三月三十日在南京建立。南京军警林立,是认为最安全的所在,我代佛海办的"中报",是在城南的朱雀路,虽然是自已盖的房子,但是毫无防暴设备。也就在汪政权建立后的第七日,突然从门口飞来一弹,总算手下留情,炸力不大,微损了营业部的墙壁,轻伤了一名车夫,这大约仅是示威示儆性质。事发时,我刚到颐和路罗君强家,离开报社不久,到达那里的时候,就接到了报社来的电话,我与君强一同匆忙赶回去,已经军警云集,形势紧张,因为这是南京的第一件事,也是汪政府六年中南京唯一的事,我竟然既未受惊,更未遇险。第二天报上还写了一篇"迎弹辞",吊儿郎当的写了"无情一弹,受惊若宠"一类的风凉话,而结果这一件案子也始终未会破获。
我主办的上海"平报",地处四马路石路口的繁盛地区(即和平后由吴绍澍接收而改为正言报),是一间普通市房,那里行人络绎,车辆辐凑,本是不容易戒备的所在,又有刘呐鸥、穆时英被杀在前,当我单身去接办的时候,朋友们都很为我的安全耽虑,我自己也怀有戒心,所以我一到那里,立把把面向马路的窗口,装上了铁丝网,墙里加砌了钢板,每一个门口,也添加铁栅,而且雇用三十六名武装保镳,作为警卫。馆内职工的出入,都需经过检查。
当平报开办的第一年中,我以社长兼任了总编辑与总经理,几乎整整一年,寝于斯,食于斯,工作于斯,非有必要,决不轻出一步。要到别的地方去,也决不预约,且有保防车,与随行武装警卫人员。暗杀最厉害的时候,身上还穿了钢丝背心。也幸而有这样的戒备,虽然民国二十九年一年中,两次在门口被人投掷炸弹,仅伤了几个路人,略受虚惊,而全报人员未受丝毫损失。那年的小除夕,我妻子因为我不能回家,带了所有的儿女,到报馆来吃年饭团聚一次。饭后,我催着她回去,她还有些不高兴,我说:此是险地,我是没有办法,你何必要使一家同归于尽?她才勉强的带了孩子们离开了。她们走后还不到十分钟,楼下机器房忽然起火,机器房就在楼梯边,木梯是全报唯一的通道,火一起,顿时浓烟密布,杂有令人晕眩呕吐的药味。我们都在三楼,已经无法冲下去夺门而出了,我与同人已准备一起化为灰烬。幸而机器房的工友们努力扑救,未成大患。事后查出就是三十六名保镳中的一人,带进了装满化学品的玻璃瓶,里面杂有磷质等,塞在报纸堆中,一去瓶塞与空气接触后,立刻因氧化作用而爆炸发火。那时危机四伏,防不胜防,而且报馆同事中有两人有为重庆作特务嫌疑,我曾坦白地与他们讲过一些我的立场,一位采访记者原洗凡自动离职了,而另一位编辑芮信容则坚决否认,后来七十六号破获了一处特工机关,查出了他亲笔所写的情报,把我逐日的动态,详细报告,于是七十六号把他羁押检查,最后还是由我去保他出来。
最危险的一次是二十九年的中秋,因为我终年住在报馆,晚上搞编辑工作,一直到天色微明第一张报纸印出,经过我亲自过目后方才就寝,写字桌旁边的一只长沙发就是我的床铺。每日十时左右就得起身,继续处理营业部的业务,非必要时决不外出一步。但什么都可以在里面做,天热,里面没有卫生设备,要沐浴,就不能不到外面去,而家又回不得。恰巧一位来自泰州的旧日同学,迁沪避乱,孑然一身,在法租界巨籁达路赁了一宅幽静的小洋房,从家乡带来了一名男仆,他与政治绝无关系,而且因染有烟霞癖,终朝偃卧,与外界也无接触。他来看我的时候,知道了我的困难,邀我随时到他那里去,为沐浴之需。当时他交给了我门上的钥匙。我也认为地点与环境较为理想,以后每隔几天,等午夜宵禁以后,路绝行人之际,乘车到他那里,车停得远远的,连司机也不知我到那一家去。我一下车,车就开走,自以为十分安全可靠。
二十九年的中秋前,他约我中秋晚上到他那里去联床共话,同渡良宵。我嘴上虽然说到时再说,而心里则的确已决定了去休息一晚。
中秋的前一天,我去看罗君强,方才坐定,苏州的长途电话来了。周佛海十人组织中的蔡洪田与张仲寰,正分任江苏民政教育两厅的厅长,那时的"省长"是高冠吾,而"省府"所在地的拙政园,颇擅亭台花木之胜,为苏州名胜之一。"省府"预定盛开筵席,赏月飞觞。洪田要我与君强同去盘桓,尽一日之欢。君强说有事不能离沪,我也说他不去我也不去,电话收线了。我正将离去,不料接着又来了仲寰的电话,他说一切为我们准备好了,不去太使他们扫兴。君强劝我不如我一个人去一次,我反正无可无不可,电话中就这样决定了。当天回到报社,料理了一些未了之事,第二天搭早车到了苏州。因此我对巨籁达路朋友家的约,自然再无法分身。苏州那晚的场面是够热闹的,名园赏月,裙屐翩跹,大家兴致很好。正在闹酒的时候,忽然上海有长途电话来找我,一接听是君强,他说:有一些要紧事,希望我明天早车回沪,车站上派人接我,直接先到他家里,千万不要到别的地方去。虽然我感到有些惊奇,但电话中不便详问,我就说:"好吧,我一定明天早车回来。"
第二天,我如约回沪,一下车,他派了副官率领了二三十名警卫把我围住了登车直驶愚园路,我觉得气氛有些不寻常,问问君强的副官,他也莫名其妙。抵君强家时,他已等候着我。一开口就问我,是不是常到巨籁达路一家姓王的家里去?我想不出他怎么会知道的,随身他取出一张草图,那正是我那个朋友的住所,四周的形势,房屋的方位,连我去睡的一间客房,都画得清清楚楚。他告诉我:"昨天士群四处找你找不到,问到我那里,才知道你去了苏州。他告诉我:他潜伏在重庆特务机构中的反间谍人员,前天突然奉到了命令,当晚要去巨籁达路打一个人。他与其他三人持枪出发,要等这人一下车,立刻袭击。守候了半夜,却始终没有发现。他当时不知目标是谁,第二天(中秋)又奉令继续再去,他拿到了地图与照片,才知道是你(指我),因为时间充份,所以到七十六号去报告,要通知你那夜万不能去。因此士群急得四处找你。"我听了这一夕话,一时目定口呆,到今天我还敢说我这个旧同学决不会出卖我,他的男仆连我的姓名也不知道,其他也别无可疑之处。重庆方面的特工,何以竟会知道得那样详尽?幸而我去了苏州,才侥幸逃过了这一关。如不是朋友的一再电话相邀,此日恐怕我的尸骨早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