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追悼会终于引开了杀戒
汪氏等抵沪以后,尽管特务工作,已有相当的实力,而且军统中统重要人物,如林之江、王天木、胡均鹤、陈恭澍(即当时出版蓝衣社内幕之作者)、万里浪、谢叔锐等纷纷来投,事实上对于重庆方面特工人员并没有出手还击。
到了二十八年的秋季,上海叁加汪方工作、或与汪方有默契的,已有季云卿(清帮通字辈人物,为李士群之老头子)等十二人遭暗杀了。七十六号的大礼堂中,开了一个大规模的"十二烈士追悼会",周佛海、晴气等纷纷致辞,会场充满了一片悲哀的气氛。大会匆匆散会,周佛海也已回到他的办公室,不料十二被害者的家属五六十人,跟看一涌而进,孤儿寡妇,麻衣如雪,全部跪在地上,嚎啕痛哭,大呼"报仇"!"报仇"!佛海最初还百端劝喻,而家属代表在情感极度冲动之下,高声嚷着说:
"我们帮你做事,被人杀了,你们不还手,是不是我们的丈夫、父亲该死?你是不是还希望别的人继续做工作?我们有力量,为什么不还手?"
那时情形显得有一些混乱,我站在周的旁边,看他舌敝唇焦尽力劝慰之后,家属并未停止喧嚷,佛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呆呆的不发一语。僵持了一小时左右,周的情绪也有些激动了,在稍一迟疑之下,终于提起笔来,批准在七十六号拘留所中的一个沪西恶霸,立即提出枪毙。不料由于这一个追悼会,从此引开了杀戒!当时我目击这一幕,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难过,但在那时情况之下,谁也无力制止,就这样糊里糊涂莫名其妙的开始了自相残杀!而且被杀的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如蒋伯诚、吴开先等,拘捕后不但营救释放,而且款为上宾。蒋还安闲地在沪照常指挥工作;吴则索性用专机送至边界,安然返渝。汪政权的微妙,在特务工作一点上,尤其显出了它的特色。
我不常到七十六号去,而且与特务工作毫无关系,仅偶尔从佛海口中听到一些消息,或者在他卧室的小写字桌上,有时看到若干七十六号呈报的公文。所以此后如中国银行的集体屠杀案、定时炸弹案等,虽曾轰动一时,现在记忆中已无法追述当时详细经过。下面所写的一鳞片爪,仅就我所知道的,写出当时的真相。
第一次使我最震动的,是二十八年耶诞夜的沪西赌场枪击巨案。我清楚记得,在那年耶诞之前,重庆国民政府最高检察署发表了第三次的通缉名单。像我渺不足道的人,居然也列名在梅思平丁默邨罗君强等二十馀人之中。那时我看到了报上的消息,我说不出是惊愕还是奇异,我觉得有些茫然与慨然之感!在暗杀案件层出不穷的时代,被通缉的照例是格杀勿论,我真是一个叛国者吗?我居然被指为国人皆曰可杀的家伙吗?如我这样个毫无作为的人,也值得政府的通缉吗?而我,有生以来,心里第一次有了"人生朝露"的阴影!
通缉令发表后的一两日,就是耶诞前夕,我忽发奇想地向国际饭店十四楼的摩天厅,预定了二十个座位,抱定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须尽欢"的宗旨。但我不知那是得意还是失意?但我想在未死之前,于佳节中尽一日之欢。认为较要好的朋友,以及来往较密的腻侣都约定了。我那时和罗君强住在一起,他看到我的忙乱,看到我像是兴奋又像是颠狂,而且电话中公然约人跳舞,他忍不住向我劝告了,他说:
"不管你为了什么原因,又何必冒此生命危险?倘然为了久蛰思动,真是脚痒了,我介绍你去一个地方,兆丰公园对过惠尔康隔壁的兆丰总会,是赌窟,也附设有舞厅,地点在沪西,为我们警卫力量所及之处。而且,有许多我们的自己人决定到那里去玩,且已布置了二十名携枪的警卫,我坚决劝告你不去国际饭店,一定要散散心,不如到那里。"
我终于为他说动了,立即向国际饭店退了定位。就在那时,佛海夫人从隔壁过来了,听见我们在争论,她问明了什么事,她说:
"与其出外去冒危险,不如坐在家里打麻雀。"
就这样,周太太、君强、以及我与忘记了是谁的一个朋友,一起到周家去打牌。牌局继续到凌晨四时,忽然电话铃声响了,传来了惊人的消息。就是备有警卫的兆丰总会,当许多汪方的人员翩跹起舞之际,枪声响了,拨枪的就是自己带去的警卫,目标是相当重要的"和平军"十三师师长何天风,当场中弹毙命(天风死后,由副师长丁锡山继任,丁于胜利前反正投渝,后又投共,在戡乱初期,浦东作战中阵亡,为国军枭首,在青浦等县城门示众)。警卫得手后,乘间逃逸,问题是起于十三师内部人员的争权,而又受到重庆方面人员的运动。这对汪政权是一个很重大的影响,使内部人人自危。而我初由君强的劝阻,几乎躬逢其盛,卒以周太太的怂恿打牌,临时变卦,否则即使不死,也要饱受虚惊了。从这一次起,我怀了戒心,非不得已,决不外出。在这六年中我能幸保残生,不无得益于这一次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