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
财富
2024-11-26 06:30
北京
上周日,11月24日,著名的古典文学研究泰斗、国际著名教育家、诗人叶嘉莹先生逝世,享年100岁。
叶嘉莹先生常年从事古典诗词教学、研究和推广工作,出版有《杜甫秋兴八首集说》《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迦陵论诗丛稿》《迦陵论词丛稿》等著作。她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士,也被称为白发的先生,诗词的女儿。今天,我们就讲讲叶嘉莹先生的故事,以志纪念。假如把中国古诗词比作一个密码本,里面隐藏着大量古人的智慧、境遇,还有他们面对逆境的方式。你要想把它们提取出来,需要一套解码软件。而这套解码软件最重要的编写者之一,就是叶嘉莹。
或者说,假如在中国古诗词和现代人之间需要搭起一座桥梁,那么叶嘉莹就是这座桥梁最重要的设计者之一,也是最重要的建造者之一。席慕蓉描述叶嘉莹讲诗词,是这么说的,当她介绍李白的时候,李白就很骄傲地出来了;当她介绍杜甫老年的诗歌的时候,杜甫就真的老了。老师一开始讲辛弃疾,我们所有在场的人都觉得有一种雄浑的气势逼人而来,好像就是辛弃疾的本尊来了。其实,今天很多人致敬叶嘉莹,远远不止是因为她的学术成就,更在于老人家为咱们这代人留下了一套特别珍贵的人格模板。读完叶嘉莹的故事你会发现,原来一个人的人生图景,可以广阔到这种程度,居然能包容下那么多的困境与苦难,原来人生在世这一口真气,可以如此的厚实绵长。今天,我们就讲讲叶嘉莹先生的故事,也希望你听完之后,能从中获得一些力量。02
诗里有无穷无尽的人生支点
我们先从一个问题说起,人为什么要读诗?是为了变得高雅?是为了感受诗词中的美?都不全对。关于这个问题,叶嘉莹曾经引用过古人的说法。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叶嘉莹说,假如你学了诗,内心之中就对于人类、世界、万物有一种关怀。看到草木的生发就欣喜,看到草木的零落就悲哀,是诗的感发使人与人之间有了沟通和交流,也使人对万物有了兴发感动的关怀。在自传《沧海波澄》中,叶嘉莹还说过这么一段话。我国古代那些伟大的诗人,他们的理想、志意、持守、道德时常感动着我。尤其当一个人处在一个充满战争、邪恶、自私和污秽的世道之中的时候。你从陶渊明、李杜、苏辛的诗词中看到他们有那样光明俊伟的人格与修养,你就不会丧失自己的理想和希望。我虽然生平经历了离乱和苦难,但个人的遭遇是微不足道的,而古代伟大的诗人,他们表现在作品中的人格品行和理想志意,是黑暗尘世中的一点光明。我希望能把这一点光明代代不绝地传下去。你可以想象一个场景,假如让一个现代人,穿越到未来的1000年,甚至5000年以后。给他个机会可以带走一些东西,请问,他应该带走什么。带走技术?技术到时早就过时了。带走钱?今天的钱到时得贬值到什么程度?由叶嘉莹先生的观点延伸出去,你能看到一个很特别的答案。也许我们应该带走的是,诗。为什么?因为中国的古诗词里面,几乎有着无穷无尽的人生支点。也就是,你的每一个情绪、每一个状态,都能在诗里面找到共鸣,找到出口,找到解决方案。壮志未酬的时候,有辛弃疾的那句,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孤独落寞的时候,有杜甫的那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怀才不遇的时候,有李白的那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思念爱人的时候,有李商隐的那句,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秋天叶落的时候,有屈原的那句,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春天花开的时候,有朱熹的那句,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等等,这张清单几乎可以无限地列下去。换句话说,读诗远远不止是品读词句,而是为人生的境遇找一个支撑。你总能发现,居然有人跟你有过一样的境遇,而他是用这样的心态面对的。借用叶嘉莹先生的话说,诗歌的第一个作用就是给人感动。也就是古人说的,诗,可以兴。比如,辛弃疾说,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说的是万物都与我有共同的生命,你既然被大自然感动,那么人间的事物当然更会使你感动。杜甫的诗说,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他写的是国家的兴衰成败给你的感动。在中国文化之传统中,诗歌最宝贵的价值和意义就在于诗歌可以从作者到读者之间,不断传达出一种生生不已的感发的生命。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
那么,叶嘉莹先生的这种诗词观是怎么形成的呢?除了她独特的学术造诣之外,也跟她的人生经历有关。叶嘉莹经常引用王国维的一句话,叫,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这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写南唐后主李煜的一句话。你大概可以理解成,造就一个词人的过程就跟西天取经差不多,你必须得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李煜要是没有经历过从皇帝到家破亡国的磨难,也写不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样的句子。咱们再看叶嘉莹的经历,她曾经有两句诗形容自己,是这么说的,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说的是她在风雨中度过的前半生。叶嘉莹1924年7月2日出生在北京,是满族人,原本的姓氏是叶赫那拉。因为那一年的7月2日是农历六月初一,六月被称为荷月,因此叶嘉莹的小名就叫小荷。叶嘉莹出生的时候,正好赶上军阀混战的年代。卢沟桥事变那年,叶嘉莹13岁,上初中。她的父亲一直跟随国民政府在后方,而叶嘉莹和母亲只能生活在沦陷区。1941年,叶嘉莹考上辅仁大学女校,位置就在今天的恭王府。本来考上大学是个好事,但是不幸的是,叶嘉莹的母亲在这一年去世。叶嘉莹后来回忆说,她觉得自己有一种坚韧的性格,支撑她在生离死别、悲苦患难中坚持到现在。1944年,20岁的叶嘉莹写了一首《冬日杂诗》,开头两句是,尽夜狂风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听。说的是北京的冬天,坐在屋子里就能听到凛冽的风声,是狂风撼大城。而后面的两句是,晴明半日寒仍劲,灯火深宵夜有情。说的是房间里还有一团炉火,桌上还有一盏灯。你可以感受一下这个心境,风声再大,微弱的烛火也没有灭。在辅仁大学读书期间,叶嘉莹也遇到了对她学术生涯影响最大的人,著名诗人、学者顾随。叶嘉莹也被看成是顾随的学术传人。顾随曾经在给叶嘉莹的信里说,你听我的课最多,心得和进步最大。但是,假如我有什么可以传授的,你不要做孔门弟子里唯唯诺诺的曾参,你要去做禅宗六祖慧能门下的马祖,超过我,用西方的学术贯通中国的诗歌研究。1945年,叶嘉莹大学毕业,1948年,叶嘉莹结婚,丈夫赵钟荪是叶嘉莹中学英文老师的堂弟。据说赵钟荪是从英文老师那看到叶嘉莹的照片,一见钟情,开始到处打听叶嘉莹,然后软磨硬泡。两个人是1948年3月在南京结婚的。同一年冬天,叶嘉莹跟随丈夫去了台湾。1949年生下大女儿,而这一年冬天,叶嘉莹的丈夫就因为政治原因被当时台湾当局的人带走。叶嘉莹和襁褓中的女儿也一度被关押。叶嘉莹后来自己回忆说,我先生被关,我带着吃奶的孩子也被关,连个瓦片的遮蔽都没有。当时叶嘉莹还写了一首诗,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后来丈夫出狱后,对家里完全不闻不问。其间叶嘉莹找了一个在中学教书的工作。借用叶嘉莹自己的话说,她天生就是吃教书饭的,但凡她讲过课的学校,都希望她能一直留下。后来慢慢地,叶嘉莹开始在台湾的几所大学里任教。20世纪60年代,叶嘉莹开始到美国讲学,后来担任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1974年,叶嘉莹才终于回到中国。而就在1976年,她的大女儿和大女婿,因为车祸去世,在经历年少的乱世丧母,中年的颠沛流离之后,52岁的叶嘉莹又承受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1978年,叶嘉莹正式申请回国教书,而且不要任何费用,自己负担全部花销。这一教就是40多年。其间,她把自己的北京、天津的房产出售,加上自己的存款一共3500多万元,全部捐给了南开大学。莲花会落,莲心不死
说到这,请你再看看这句,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是不是有了更深的感受?但叶嘉莹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她在这个百凶之后做出的选择,也就是用一生的时间做古诗词的研究与教育。叶嘉莹自己说过,假如说女人是花,那我很早就凋零了。但在2001年,叶嘉莹又写过一首《浣溪沙·为南开马蹄湖荷花作》,里面有两句是,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据说这是叶嘉莹曾经在一份考古的报刊上看到过一篇报道,说在古墓中发掘出来的莲子,经过培养居然可以再次发芽开花。我的莲花总会凋落,可是我要把莲子留下来。2007年6月,83岁生日之前,叶嘉莹写了两首诗,“连日愁烦以诗自解,口占绝句二首”。在《绝句二首》中的第二首诗里,叶嘉莹说,自己就像一条吐丝的蚕,希望学生和所有热爱古诗词的年轻人,能够像织女一样,把她吐出的丝,织成美丽的云锦。而织女也叫天孙,于是,就有了这么一首诗。不向人间怨不平,相期浴火凤凰生。柔蚕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