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央视新闻等媒体消息,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教育家、诗人叶嘉莹,于2024年11月24日下午逝世,享年100岁。
出生于1924年的叶嘉莹,奉献于古典诗词教学、研究和推广工作,曾获得中华诗词终身成就奖,2014中华文化人物,改革开放40周年最具影响力的外国专家,中国政府友谊奖,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士” “诗词的女儿”。
百年人生里,叶嘉莹经历过无数颠沛流离,诗词对她来说是一种关乎生命的自我救赎。她一生走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四处讲学,将古典文学之美传递给一代又一代中国人。
谨以此文,纪念叶嘉莹。
几年前,因为一笔巨额捐款,叶嘉莹先生头一回走进了公众视野。
这位96岁高龄的诗词大家,一生节俭、低调,晚年将全部积蓄都捐给了南开大学,用以推动诗词教育。
3568万元,没有丁点儿保留。
但她特别不愿意谈这个。央视《面对面》栏目采访她,主持人董倩开口便问捐款的事,叶嘉莹很失望:
“我本来要跟你讲学问,看样子你对于学问没有兴趣。”
常有人言,当今谈诗词,世上再无第二人能与叶嘉莹先生相比。
她是中国古典诗词研究专家,德高望重,也是众多世界名校的客座教授,桃李满天下,白先勇、席慕蓉都是她的学生。
许多人尊称她为,中国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士”。
而诗词之外,她青年丧母,婚姻悲剧,中年入狱,老年痛失爱女。一生九十余载,大半在颠沛流离中度过。
回望这多艰的一生,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动情地说:
“诗词,让我的心灵不死。”
本是人间富贵花
叶嘉莹与诗词的缘分,从出生起便注定了。
1924年,民国十三年。盛夏的北京,后海荷花开得正浓,叶嘉莹出生在北京一个富贵人家。
叶家是叶赫那拉氏的后裔,和慈禧太后同姓,与著名词人纳兰性德同宗。
叶嘉莹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是朝廷高官。父亲早年毕业于北大英文系,就职于国民政府航空署,母亲是一所女子学校的老师。
叶嘉莹的童年,是在念诗写字中度过的。
做中医的伯父是她的启蒙老师。伯父熟知诗词典故,一有空就给小侄女讲故事。
每到年关,伯父就差遣叶嘉莹骑自行车给亲戚们拜年,还给她布置了一项任务,看看哪家的春联好,回来谈谈心得体会。
浸润在这样的氛围中,叶嘉莹从小就有诗人独有的细腻、敏感和多情。
即使童年天天被关在深宅大院里读诗书,但窗边的竹、阶下的菊、花尖的蝶、墙角的虫,都是她的写作素材。
而且她记忆力超常,纳兰性德的《饮水词》,几乎过目成诵。
整个中学时代,叶嘉莹都是学霸,年年拿第一。
漂亮又有才华的女孩,放在哪个年代,都追求者众。但叶嘉莹却因沉迷诗词,从未谈过恋爱。
提到感情经历,她大笑,“我从没有交过男朋友,除了我这人很死板不说,别人给我写信,我也不回复,因为我不感兴趣。”
表兄曾代表全班被冷落的男生,送给叶嘉莹一句评语,“黜陟不知,理乱不闻,自赏孤芳,我行我素”。
高中毕业后,叶嘉莹顺利考取了位于北京恭王府的辅仁大学国文系。
在这里,她遇到了她的恩师,古典文学大家,顾随。
每每提到顾随,叶嘉莹都难掩欣赏崇拜之情,“自从上过先生的课,恍如一只被困在暗室之内的飞蝇,蓦见门窗之开启,睹明朗之天光,辨万物之形态。”
顾随上课没有讲义,在黑板上写几个字,就开始上天入地,随性发挥。而叶嘉莹做笔记时,也心追手写,凡是老师说过的话,都要记下来。
几十年后,她的学长还调侃她:“记笔记像录音机一样,一个字不落。”
叶嘉莹每有作品,先给老师批阅。顾随将她的作品送去发表,署笔名“迦陵”,意为佛经中的一种鸟。
叶嘉莹欣然接受,以此为号,沿用多年。
然而,看似诗情画意的生活下,却暗潮汹涌。
七七事变后,叶嘉莹的父亲随国民政府迁去大后方,与家中断了音讯。
家道中落,母亲带着三姐弟艰难度日,吃着酸臭的混合面,四处避难,最终抑郁成疾,得了子宫瘤。
1941年的重阳节,母亲照例买了一些重阳花糕,放在瓷罐子里给孩子们吃,然后去天津做子宫手术。
这一去竟成了永别——母亲术后感染,在回京的火车上猝然离世。
叶嘉莹说,那是她人生最悲哀痛苦的一段日子。她至今都“清楚地记得母亲棺殓时,钉子钉在棺材上的声音”。
17岁的她,哭干了眼泪,不知道如何纾解失去母亲的痛苦,凭本能写下八首《哭母诗》:
“瞻依犹是旧容颜,唤母千回总不还。”
“诗句吟成千点泪,重泉何处达亲知。”
写完这些诗句,她觉得自己又能喘过气来了,还能打起精神照顾弟弟们,扛起这个家。
那时年少的她不曾想到,往后半生悲苦,是诗词,一次又一次拯救了她。
历尽冰霜偏未死
自传《红蕖留梦:叶嘉莹谈诗忆往》中,叶嘉莹提到,这么多年,总有人问她,“你研究古典诗词,究竟有什么用?”
“诗词的研读并不是我追求的目标,而是支持我走过忧患的一种力量。”叶嘉莹这样回答。
如果说,叶嘉莹的恋爱是空白,那么婚姻就是彻底的悲剧。
叶嘉莹的丈夫叫赵钟荪,他的堂姐是叶嘉莹的英文老师。
在堂姐的牵线下,赵钟荪第一次看见叶嘉莹的照片就不能自拔。当时,赵钟荪在秦皇岛做事,常常坐火车跑到北京去,就为见叶嘉莹一面。
叶嘉莹的父亲不喜欢这个男人,说他学无专长,叶嘉莹也对他没有心动的感觉。
但听说赵钟荪为了自己茶饭不思,甚至丢了差事,太过善良的叶嘉莹同情心泛滥,答应了对方的求婚。这便是悲剧的开始。
叶嘉莹和赵钟荪
24岁,叶嘉莹离开家乡北平,随赵钟荪去上海结婚。
她以为很快会回来,结果国共内战愈演愈烈,到了1948年11月,国民党败局已定,叶嘉莹只能随夫迁居台湾。
初入台湾的生活,只能用“混乱不堪”形容。
叶嘉莹住在军营旁临时搭建的木屋里,墙上密密麻麻爬满了壁虎,晚上坐在床头,房顶上叽叽咕咕的声音彻夜不停。那是壁虎的叫声。
困境中,赵钟荪的软弱和不可靠,也迅速暴露出来。
叶嘉莹在电影《掬水月在手》中回忆,生大女儿言言的那天,赵钟荪把她扔在海军医院,不见人影。
她从破晓坐到天黑,痛到发抖,羊水都流光了,才被丈夫的姐姐送去看医生。
不幸接踵而至。女儿刚四个月大,赵钟荪便因为思想问题被抓进监狱。叶嘉莹也受到牵连,关在彰化警察局数天。
三年的牢狱之灾,让赵钟荪性情大变。他没有收入,脾气愈发暴躁,整日酗酒,稍有不顺心就冲妻子大吼。
小女儿诞生那天,赵钟荪在产房外听说又是女儿,扭头就走。
为了活下去,叶嘉莹开始在台北二女中教国文,靠微薄的薪水支撑全家人生活。
她把所有感情投入在她熟悉的诗词中,唯有如此,她才能忘却婚姻的悲惨与现实的痛苦。
平日下班后,烧饭打扫,哄睡女儿们,叶嘉莹就伏在过道的一张小木桌上,读书备课到深夜。
这方寸之地,既是她的灵魂之家,又是她的学术乐园,让她收获了平静,收获了学识,也收获了事业。
学生们的爱戴,同行们的认可,给了她活下去的信心。
很快,因为出类拔萃的讲课水平,叶嘉莹的名字在高校间传开了。
她被台湾大学破例聘请为国文教授,又因台大的交换计划,得以去哈佛大学授课,并最终拿到了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的聘书。
为了使生活早日安定下来,叶嘉莹带着一家老小离开台湾,定居温哥华。
此时距离她来台,已经过去了20年。她也从一个单纯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坚强隐忍的妇人。
就在叶嘉莹以为苦日子终于要结束了的时候,灾祸再次降临。
1976年春天,叶嘉莹去美国参加亚洲学会,第二天就接到电话,大女儿言言出事了。
女儿和女婿开车出去旅游,路上遭遇车祸,双双身亡。
噩耗传来,叶嘉莹几度昏厥。但她还是勉力支撑,在小女儿的陪伴下,给女儿和女婿安排好后事,才回到温哥华。
50岁的年纪痛失爱女,这份打击完全超出了叶嘉莹的承受能力。她把自己关在屋里,接连数十天闭门不出。
和当年排遣失去母亲的痛苦一样,叶嘉莹写下了《哭女诗》十首。
“万盼千期一旦空,殷勤抚养付飘风。”
“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
当同事刘秉松再次见到叶嘉莹时,叶嘉莹只是眼圈一红,朝她摇了摇头,就照常去上课了。
“她的苦痛都被诗词溶解了。”刘秉松时隔多年想起那个场景,依旧忍不住落泪,“人生最难就是把自己退到一个位置,用相同的态度去接受一切,轻而化之。”
为叶嘉莹拍摄传记片《掬水月在手》的导演陈传兴,同样感慨万千:“她这一生,是诗词救了她。”
桃李天下赤子心
在学者、专家等诸多头衔中,教师是叶嘉莹最看重的身份。
“我天生就是一个教书的。”叶嘉莹自豪地说。
从1945年大学毕业至今,她在讲台后站了快80年。
“原本我只想教一个学校,奈何学生喜欢,其他学校也来邀请,一个来,两个来,直到你的课时再也无法排上为止。”
上世纪五十年代,叶嘉莹的诗词课横扫台湾。
她在台大、淡江、辅仁三个学校的国文系同时授课,作家白先勇回忆,他在台大念外文系时,专门逃课去听叶嘉莹的诗选,听了一整年。
“叶先生是引导我进入中国诗词殿堂的人。”白先勇说,“她站在那里,就是一个贵族。”
诗人席慕蓉形容,叶嘉莹在讲台上像个发光体,是《九歌》中的湘水上的女神。
“她那时还很害羞,不敢直视学生的眼睛。即使声音很美,也不敢吟诗。”几十年后,这批学生已头发花白,成了作家,学者,大学教授。
他们坐在一起,仍能完整背诵当年叶嘉莹写过的诗句,“写得真好,有杜诗的意味。”
在往来台湾的西方学者眼中,叶嘉莹是中国古典诗词的代言人。
美国哈佛大学,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等名校,都向叶嘉莹抛来橄榄枝。
这些聘书帮助叶嘉莹从困窘中脱身,拥有安宁美好的生活,可她无论身处何地,内心都在思念家乡。
她说,“每次在海外讲到杜甫那句‘每依北斗望京华’,我的泪水就止不住,不知道哪一年才能回我的老家。”
年纪越大,叶嘉莹越能感觉到,只有在自家的土地,用母语讲授中国诗词,才对得起古典诗词里面的那份意境。
1970年,加拿大跟中国正式建交。
1978年的一个春夜,叶嘉莹在温哥华的家里写了一封信,悄然穿过一大片树林去投递。
在那封信中,她向中国政府申请回国教书。
她说自己一生“很多事情都不是主动选择的”,结婚不是,去台湾和加拿大也不是,而回国教书,是她唯一一次主动争取的事。
1979年,她收到了教育部批准她回国教书的信,她先去了北大,不久后又应李霁野先生之邀,去了南开。
叶嘉莹与南开大学各位同仁
不出所料,叶嘉莹在南开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她继承了恩师顾随“跑野马”式的讲课风格,引经据典,滔滔不绝,顺着主题绕了一大圈后,还能再次点题,并且几乎不出错。
三百人的阶梯教室,总是挤得水泄不通。来听课的人不仅坐满了整个教室,而且连讲台边和教室门口都是人。
连当时中文系的系主任、七十六岁的朱维之老先生都像小学生一样,把每堂课从头听到尾。
叶嘉莹白天讲诗,晚上讲词。酷暑天里没有风扇,学生们听得汗流浃背也不愿走。
叶嘉莹感慨,“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
其后的30年,她一直保持着这种节奏:
每年4月初,温哥华放暑假的时候,她就回到国内授课,六七月份再回去。若是休假的那一年,她回国讲课的时间就会多一些。
直到2013年,叶嘉莹正式结束了温哥华的所有工作,她决定不再越洋奔波,而是定居南开,彻底回到阔别已久的祖国。
这一年,她90岁。
中国诗词摆渡人
定居南开后,虽然身体每况愈下,身边人却发现,叶嘉莹比从前更努力了。
她说自己“生命已在旦夕之间”,但想做到杜甫说的“盖棺事则已”那一刻。
叶嘉莹仍在带研究生,在家中的小客厅,每周上一次课,逐字逐句地帮学生批改论文。
她还加大了在全国各地讲学的频率,常有主办方体贴地为她准备椅子,但她坚持站立讲课,“这是我对于诗词的一种尊重。”
2018-2019年,叶嘉莹分两次,共捐款3568万元给南开大学。这是她的毕生积蓄。
引发大量关注后,她却不愿多说,甚至有丝愠怒,“捐了就捐了,我本来没想要公开,是校友会自己说出去的。”
学术之外,叶嘉莹过着一种非常朴素的生活。
折磨了她几十年的丈夫赵钟荪早已去世,她独自住在一个70多平米的两室一厅里,家具简陋,只有书多。电视机前的茶几、客厅的餐桌上都堆满了书。
南开为她修了一座 “迦陵学院”,一座占地面积约550平方米的四合院。她平时在此会客、教书,却不愿意搬进去。
每天,叶嘉莹凌晨2点半睡觉,6点半起床工作。
她吃得简单,纪录片《传薪者》中曾经展示过她的一顿中饭:芹菜、蚕豆、彩椒、一碗米饭。
有学生来她家上课,看到她烧了一锅开水,扔一把青菜往里头一煮,蒸两个馒头,就是一顿饭。
秘书可延涛说,叶嘉莹最不愿意在吃饭、穿衣这样的琐事上浪费时间,她的衣服好多都是二三十年前买的,很旧了,也不舍得扔掉。破了洞,她就自己拿针线缝好。
叶嘉莹不喜欢麻烦别人,坚持不请保姆。直到有次起夜,她在卫生间滑倒,摔断了锁骨,才终于请了保姆。但也只限于做饭和清扫。生活其余大小事项,还是靠自己。
这么多年,叶嘉莹孑然一身,却不觉孤独,因为她还有好多事情没来得及做,“我知道的好东西,如果我没有传下去,我上对不起古人,下对不起来者。”
叶嘉莹作为“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在现场连线中分享了自己的心愿:
“我教了一辈子书,除了作为一名教师,一无所长。
我现在正在计划的,就是把我们中国古代的诗、文、词、曲等文学创作的吟诵的声音传下去,马上我们就要开始录音了。
我希望最后我能够完成,把我们民族美好的文化传承下去。”
多年前,叶嘉莹在考古杂志上看过一则报道:两颗从汉朝坟墓中挖出来的莲子,在精心培育之下,奇迹般地长出了叶子,开出了花。
她在词里写,“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
莲花总会凋落,但她要把莲子,留给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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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1.电影《掬水月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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