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程门问学
几天前,《莫砺锋讲演录》的责任编辑杜广学到我办公室说,莫老师近日将来京做新书发布会,顺便请他来社里看看,因为他讲“从来没有进过北京任何一家出版社的门”。人民文学出版社在朝内大街166号,是许多人的打卡地,但远没有北大、清华暑期那样一票难求。我就建议请策划部同事徐殊胜来抓拍一下,作为纪念。广学与小徐把莫老师在京的各项活动安排得井井有条,只等8月16日中午莫老师到来。莫老师抵达北京的时候,忽然下起瓢泼大雨。当我走进胡同时,已经不能不慢慢趟过。胡同里一排上百年的古槐,毫无办法阻拦这场初秋之雨。那雨水流淌得匆忙,它们又是那么的晶亮洁净,是我多少年都没有见过的。它们奔腾着往哪里去?是要看莫老师吧!我心里跟它们逗着。雨点大,在流动的雨水上溅起许多晶莹的珍珠串。我对它们说,倒可以作为礼物送给莫老师呢。行到一处窨井盖时,让我大吃一惊:雨水应从井盖往下流,但这处井盖却是雨水往上冒,在两处开孔之处,直接泛滚起两个水柱!让我想起苏东坡的诗句“十分潋滟金樽凸”,东坡是远观海潮,看到被巨风刮起的海水,他打比喻说是凸起的酒杯,我倒是可以直接偷来用了,所以必须写出一首诗来,否则有点浪费。要知道,我是世界上最怕浪费的人。等到下班之后,我便匆匆忙忙写就了一首诗,题作《莫老师自南来京城大雨忽至吾以为迎迓之意乃作此诗》:天知老师来晌午,思虑周全巧部署。
自觉初秋仍似暑,复恐空中飘灰土。
专请四龙洒甘露,灰土不见暑亦去。
清洁飒爽欲来速,劲风助力逗秋雨。
盼将老师子细觑,雨水后波前波逐。
又怕自家迷大路,生发圆泡如眼聚。
还因空手太无趣,溅起珍珠串串绿。
深知老师李杜族,当道奇现金樽凸。
雨帘片片是劲舞,雨声连绵是金曲。
我见此雨碧于玉,空叹口拙无好句。
既然写成,也就不计工拙,发给了莫老师。他一直没有回复。后来,听说莫老师立即转发到莫门群里了。后来见面时,他简单地说:“我们都在读你的诗。”周六(8月17日)中午,在李红强总编辑的引领下,莫老师高兴地参观了我社,到了古典文学编辑室,我就告诉莫老师,程先生来过古典部。他问我是什么时候,我说应该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编辑部在办《中国古典文学论丛》的时候。莫老师还问巩本栋老师来过没有,我说没有,巩老师曾说他有一次去商务印书馆打车经过这里。我这时才意识到:人民文学出版社,是老师们关心的地方,我应该邀请巩老师来看看的。而我天天在社里,倒是自己把它看得平平常常了。因为莫老师问过程先生来古典部的时间,所以随后成了我的一个心事。我没有跟程先生说过一句话,但读其书,近距离端详他和陶芸先生漫步南苑,也有两年时间呢!他曾经来到我现在工作的地方,理应搞清楚才好。我知道程先生来社,是因为古典部老前辈刘文忠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发表在《新文学史料》上,刘先生曾送我一册,但不知放到哪里了,办公室书刊多而放置乱。我先是网上查到具体的篇名《李一氓和〈中国古典文学论丛〉》,说在2021年第2期,便跑到后楼《新文学史料》办公室,找周墨西,她们的办公室也是书刊凌乱,找到2021年第2期,发现没有这篇文章。墨西在她的电脑上找到总目录,发现是在2021年第1期,而这一期,正好摆在我们站立的一堆刊物的最上头:它似乎正等着我来看它。1986年夏初的一个下午,南京大学的程千帆突然来访,这是他第二次登四楼到我们的办公室来。第一次是与后(来的)老伴(前夫人是才女学者沈祖棻,已故多年)一起来的,是我和编辑室主任杜维沫一起接待的。这次程先生是一人来的。握手让座后,我对程先生说:“老杜不在,去苏联旅游了。我十分感谢程先生对《论丛》的支持。上次见面我请您向《论丛》赐稿,并请您推荐您的高足弟子莫砺锋、张伯伟、张宏生的论文,莫砺锋和张宏生的论文我们在《论丛》的第二辑都已发表了,两篇文章写得都不错,他们不愧是您门下的高足弟子。”
这段文字告诉我们:程先生来编辑部两次,第一次是程先生与陶芸先生一起来的,刘先生要程先生推荐学生的论文,本次访问具体时间不详;第二次是1986年夏初,程先生自己来的。在第二次交流时,刘先生感谢程先生推荐了莫、张的两篇好文章,已经收入《中国古典文学论丛》第二辑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古典文学论丛》,是由时年八十一岁的国务院古籍规划出版小组组长李一氓先生在1984年倡导编纂的,以推出中青年学术成果为特色,该年12月出版第一辑(定价1.6元)。1985年2月14日,人文社在北京文艺家之家举办了《中国古典文学论丛》创刊座谈会。李一氓先生、中宣部出版局局长许力以、文化部出版局局长边春光以及在京的著名学者余冠英、林庚、周振甫、周汝昌、王利器、廖仲安、冯其庸、郭预衡、顾学颉、聂石樵、邓魁英、袁行霈等一百余人出席了座谈会,使得《中国古典文学论丛》在全国的影响陡然提升。1985年8月出版第二辑(定价1.95元),其中包括莫砺锋老师《朱熹诗集传与毛诗的初步比较》、张宏生老师《从〈四库提要〉看纪昀的散文观》,都是他们早期发表的学术论文。从刘先生的追忆,知程先生第一次造访古典部在《中国古典文学论丛》第二辑的组稿阶段,应当在1984年。检核《程千帆日记》,1984年程先生来京有两次,分别是3月、8月。3月记载(凤凰出版社2023年,《程千帆全集》本,256页):晚七时乘火车离武汉去北京开会。
抵北京。上午孙尚清、冯至在大会讲话,未参加。下午小组会。
全天会,讨论项目、课题。
上午小组会,“七五”设想。下午大会,各组汇报。
航空返宁。
本次会议是由中国社科院文学所主办的。《程千帆日记》2月25日条云:“得文研所65小组函,3月21日开会。”(252页)结合3月24日日记,可以知道会议主要内容是全国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小组召开关于“六五”规划的总结、关于“七五”规划的制定。几天里的安排非常紧凑,程先生几乎全部参加了,仅有3月22日上午未参加大会讲话,程先生去了哪里了呢?《中国古典文学论丛》由刘文忠编审、张国星编辑来负责。《程千帆日记》1984年5月19日条云:“以黄纪华、张宏生稿寄人文张国星。”(263页)6月12日条云:“得张国星函(内附收莫文回执)”(266页),应该是程先生把莫老师文章寄给张国星,得到收文回执。而日记不见收到张文回执的记录,不见寄莫文的记录,可见诸事繁琐,未能全部记录。程先生向《中国古典文学论丛》推荐莫、张二文,正是对刘文忠先生前边邀请的回应。因此,程先生首次造访古典部,一定在1984年5月19日之前,也就是说,一定在他3月份到京之际。而该次会议安排很是紧凑,程先生仅缺席了3月22日上午的会议,这个时间段,应该就是造访人文社的时间。3月22日上午,孙尚清(1930—1996,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秘书长、院务委员、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领导小组成员兼秘书长)、冯至(1905—1993,时任中国外国文学学会会长)大会讲话,而程先生“偷偷地”溜出来造访了人文社。社科院文学所离人文社仅有四站地,二十多分钟就可以到达。程先生之所以利用这样一个“不成熟”的时机,造访人文社,正是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上一个月获悉《中国古典文学论丛》第一辑成功出版的消息之后。当时学术期刊不多,接收青年学者论文的更少之又少,所以知道这个以推出青年成果专号为特色的新生学术刊物,程先生自然欣赏不已,按捺不住,专门挤出时间,造访人文社古典部,直接进行沟通了解,建立深厚的友谊,以便积极合作,共同推进学术发展。本次会议没有余暇,可是程先生以舍弃听取大会报告的机会为代价,可见他对于访问古典部一事的看重。他本人发表文章是毫不发愁的,因此,此次造访,根本的目的还在于培养扶持青年学者。《日记》中屡屡见他向此刊推荐青年论文,可见他的用心所在。程先生提携青年学者的事情非常多,这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方面而已。本次会议非常重要,程先生因事缺席,总是有些于心不安,所以他没有将单独造访人文社一事明确地记入日记,只用“未参加”含混的交代,仍是实事求是的。鱼与熊掌不可得兼,程先生取了熊掌:“偷偷”地去造访了人文社古典部。上世纪八十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文学编辑室部分同志在讨论选题。左起:管士光、刘文忠、宋红、林东海、戴鸿森
刘文忠先生追忆程先生第二次造访,说在1986年夏初的一个下午。检核《程千帆日记》,于6月5日条云:“去人文、三联”(349页)。这个日子,农历四月二十八日,正是刘先生所谓的“夏初”。当时,三联书店还在朝内大街166号,与人文社同楼办公,程先生去三联书店拜访,是因为就在去年(1985年),三联书店出版了他和唐文编的《量守庐学记:黄侃的生平和学术》,这是程先生非常看重的一本书,是他要为自己的老师黄侃先生尽自己心力的一个结果。程千帆对黄侃遗著的整理做出了巨大贡献,此外还编有《黄侃日记》。他于1999年10月《黄侃日记》的《附记》云:“此整理稿完成于1986年,原已议定刊印,因故多年未克付梓。”我们来看这个时间点,正是在1985年成功出版《量守庐学记》之后,编好《黄侃日记》之际,程先生再度想与三联书店合作,故于此年6月5日在访问人文社后,又至旁边的三联书店商议书稿之事。大概当时谈妥,但因后来三联书店受困于经济压力,未能付梓。《黄侃日记》于2001年8月在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而程先生2000年6月3日就去世了,未能看到这部日记的面世,非常遗憾。刘文忠先生讲程先生第一次到编辑部,是和陶芸先生一起来的,而1986年第二次是自己来的。但是,阅读《程千帆日记》1986年程先生来京的情况,却发现与刘先生所记正好相反:1986年是陶先生陪程先生一起到北京的。9:30和芸乘汽车去飞机场。近十一时飞机起飞,天气晴朗,飞机极平稳。12:20抵京,小海(陶先生的外孙女,南大毕业后曾在北京工作,后夫妇二人出国读书,现定居美国)在航空公司接。芸五十二年始还旧国。
可知程先生这次是和陶芸先生一起到京的。而且末句讲到,这是陶芸52年来第一次再到北京。据巩老师讲,上世纪三十年代,陶先生的姐姐陶强在燕京大学读书,陶先生曾去过燕京大学,还参加了学生的抗日募捐活动,卖过花给司徒雷登。由1986年倒推52年,陶先生上次到京是在1934年,时年20岁,再次来时72岁了,不免令人唏嘘。程先生接下来的日记里,5月26日“和小海同游颐和园半日”,5月30日“舒芜、舒諲、陈次园、肇仓、绍良、邵燕祥、王以铸宴余夫妇于松鹤楼”,5月31日“游长城、定陵、水库等,芸登长城之巅”,6月13日“上午芸和小海等游颐和园”,6月14日“上午和芸再游动物园”。这些都是程先生跟陶芸先生一起游玩、聚餐的记录。这些活动发生于6月5日造访人文社的前后,程先生与陶先生一直在一起,因此本次造访人文社,陶先生也来了。而1984年3月,程先生来京,几乎全是会议安排,而且时间短,所以陶先生没有陪同。1986年这次来京,程先生跟人文社数位老编辑都有交往。日记5月25日云:“上午去舒芜家共进午饭,会见许觉民、冒舒諲及其夫人朱玉(原名吴玉润)。”5月30日云:“舒芜、舒諲、陈次园、肇仓、绍良、邵燕祥、王以铸宴余夫妇于松鹤楼,菜极丰腴,每人费36元。”6月4日云:“舒芜送来书一本。”6月8日云:“去舒芜家晤谈,午饭后始归。”肇仓,顾学颉(1913—1999),字肇仓,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部编辑,精于元代戏曲研究和白居易研究,1975年退休后兼任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顾问。周绍良(1917—2005),1954年开始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部编辑;后任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顾问、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许觉民(1921—2006),笔名洁泯,曾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所长,1986年退休。舒芜(1922—2009)历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编辑室副主任、编审。1979年开始任《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编审。由这些细节,可见程先生与人文社交情深厚,此外程先生有不少与聂绀弩、舒芜、顾学颉等先生的往来信函,亦足见证。因此程先生与人文社之间,不单单是《中国古典文学论丛》一刊一事。刘文忠先生一文开头讲:“1984年上半年的某一天,我收到古籍规划出版小组办公室的邀请函,去万寿路宾馆出席中青年古典文学研究者的座谈会,由国务院古籍规划出版小组组长李一氓同志亲自主持。”这是讲《中国古典文学论丛》产生的源头。由《程千帆日记》1984年2月17日条:“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文学论丛》编辑张国星约稿函。”(251页)可以知道此时该刊已经确定出版,已开始约稿。因此,刘先生所谓“1984年上半年的某一天”应该是2月7日(正月初六)新年上班日之后、2月17日(农历正月十六日)前。刘先生这篇《李一氓和〈中国古典文学论丛〉》,主要目的是追怀李先生,但不少的篇幅写了程先生。文章发表于2021年1月,刘先生于11月18日即离世,应该是他最晚的文章之一。如果没有这篇文章回忆,程先生在3月22日上午未参加社科院文学所大会的去向,就不能令我们获得知晓的线索,就不能让我们通过这样一个细节,来体会程先生提携后进的良苦用心。程先生的一生,历经坎坷,却从来不抱怨,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到有益于学术、有益于教育的方面上去了,而把名利的私心杂念统统丢弃了。莫老师、巩老师等程门弟子都承传程先生的治学精神和为人处世的方法,也都自然而朴实地呈现了无数动人细节,让学生们深受感染,获得了无穷的向上的力量。七十一岁的程先生偷偷造访人文社古典部,是在1984年3月22日上午;七十五岁的莫老师被邀到访人文社古典部,是2024年8月17日中午。师弟相隔了四十年,先后到访人文社,时代已然有许多改变,而对于书的热爱,对于读书的执着,对于传道授业解惑的坚持,都不曾有丝毫的改变,因为传统文化的根系深深地植根于师弟的心灵世界里了。莫砺锋老师到访人文社,左起:葛云波、莫砺锋、李红强、胡文骏、杜广学
程先生到来的那天,春和景明。莫老师到来的8月16日中午,骤雨初至,有诗为证,诗所未言及的,是雨的上面是骄阳,所谓太阳雨(平常所见的多是小雨飘飘);莫老师离京的19日夜晚,大雨速至,而东天是皎洁的圆月,我只能称它为月亮雨了。这是我过去所未见过的。这两天的奇特景观,不免让我想到苏东坡著名的词句“也无风雨也无晴”,这不正是莫老师常常讲演的内容和精神么?上天是对于诗教无比信任,而有所昭示么?无论如何,程先生、莫老师都在从心所欲不逾矩的人生时节,造访人文社,是可庆贺的事情。虽然已成过去,但装在心里,长如日月明。>原载《中华读书报》2024年9月11日“文化周刊”,发表时有删改,此处为未删本《程千帆古诗讲录》
张伯伟 编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
《莫砺锋演讲录》
莫砺锋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