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日,南京大学文学院建院110周年庆典在仙林校区恩玲剧场举行。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张伯伟作为教师代表致辞。以下为致辞全文。
欣逢南大文学院110周年庆典,作为一个七七级本科生、八一级硕士生,并且自1984年开始就在此任教的老生和老师,今天有幸在这个庆典上讲几句话,心情真有点“百感苍茫,一时交并”。两年前的南大120周年校庆前夕,文学院曾组织了一项以“学脉·传承·创新”为主题的活动,我应邀作了《学术传统的昨天、今天和明天》的报告,有几句话是这样说的:我要讲的传统,是站在“今天”的立场,选择的那些对于学术的“未来”具有最大价值和意义的“过去”,是为了“瞻前”而“顾后”。我今天的讲话,也将秉持同样的原则。年满五十之后,我常常思考百年来中国现代学术的变迁、得失和未来走向等问题。如果以我自身的文学研究专业为反省对象,我觉得基础最好,研究较差。所谓“基础最好”,指的是文学文献的整理工作令人赞叹甚至惊叹;所谓“研究较差”,指的是作为研究工作灵魂的理论和方法,还停留在较低的水平,表现为或贩卖外来的理论方法,或无视一切的理论方法。这不是某个院系或单位的情况,我说的是对这个专业的整体印象。所以我认同美国“新批评”派健将兰色姆(J. C. Ransom)说的话:“时光的飞逝不允许我将它浪费在忸怩作态的谦虚上。我认为批评存在于未来而非过去,而我们的批评工具远非尽善尽美。”在今天这样的庆典活动中,听到上述的话,可能有人会责备我“煞风景”。那么我希望接下去讲的话将是鼓舞人心的,其中展现出来的美好前景也不是梦幻般的虚无缥缈,因为我们是南京大学文学院,一个拥有110年历史的文学院。请让我稍稍列举一些前贤的金玉良言,我认为,这些话堪当提升当代学术研究,尤其是文学研究水平的金科玉律,堪当中国文学研究再出发的指南。我们就从文学院的源头——110年前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国文系开始,由江谦校长所聘师儒营造的学风,就是“严义利之辨,则以事干谒为无耻;明诚伪之分,则以营虚声为可羞。使举校之人暗焉寞焉埋首钻研于学问,而不以外事乱其中。苟于学焉一有所获,极天下可欣可慕之事举无以易之”,学者自豪地说“斯我南高之学风也”(王焕镳《谈南高学风》)。如果说这属于中国传统的“尊德性”,下面我要说的就属于“道问学”(《礼记·中庸》)。我想举三位先贤为例:黄季刚先生说:“所贵乎学者,在乎发明,不在乎发见,今发见之学行,而发明之学替矣。”“发见”指对于资料的广泛收罗,尤其是热衷寻觅罕见资料;“发明”则是对学理的归纳,从常见文献中获得新见解。所以,中国学术的精髓不是“资料主义”,而在“学理”和“方法”。黄先生以治“小学”著名,但他特别强调的是“系统”:“夫所谓学者,有系统条理,而可以因简驭繁之法也。明其理而得其法,虽字不能遍识,义不能遍晓,亦得谓之学。不得其理与法,虽字书罗胸,亦不得名学。”黄先生在文学上造诣精深,深得其师章太炎首肯,他也自许“不让于师”。他在学术研究上提出的理论与方法,最值得重视。比如训诂学,他强调“说字之训诂与解文之训诂不同”,“小学之训诂贵圆,经学之训诂贵专”,故不同性质的文本就该有不同方式的训诂。再具体到一部书,比如《文选》,他说:“读《文选》者,必须于《文心雕龙》所说能信受奉行,持观此书,乃有真解。”这些都是精读群书后得出的具有方法论意义的教诲,值得学人再三玩味。和黄季刚先生类似,胡小石先生也是博览群书,不轻易下笔,一旦开口,便是真知灼见,不同凡响。在文学研究上,我认为最值得我们学习和发扬的,是他强调的文学史、修辞学、文学批评三位一体的研究方法。百年来的文学研究,我们看得最多的,是选择了上述三者中的一者二者,而忽略了另外的二者一者,没有人将此三者自觉地当做一个整体,并付诸实践。如果今天的文学研究,能够沿着胡先生指引的方向前进,一个崭新的学术明天就必将到来。胡先生早年在两江师范学堂的农博科学习,接受了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重视归纳和分类。他认为清代“学术发展颇有可观,所以然者,方法之精耳”,所以也特别重视方法。在今天的大数据时代,海量的资料可以在瞬间鳞次栉比于眼前,学人往往精于检索,却不太善于处理材料。如果学习一下胡先生的“材料分等说”,只用第一、第二等材料,不用或少用第四、第五等材料(今天以第四、第五等材料为重的学者并不少见),就可以让自己在使用文献时也拥有一个坚实的理论基础。我要举的第三位,是黄先生和胡先生的弟子,也是我的老师,他就是程千帆先生。我认为,在同时代的古代文学研究者中,程先生是最具方法的自觉和不懈的努力的,这可以作为他区别于其他学者的重要标志。从上世纪四十年代开始,他尝试将考证和批评相结合,直到九十年代中期,概括出“两点论”——文艺学和文献学的精密结合,这种努力是一以贯之的。其精髓不是像一杯鸡尾酒那样,将“文艺学”和“文献学”调和起来,而是从作品出发,又归结到作品,坚持对文学说话,说属于文学的话。它所期望达到的,是将文艺学和文献学作完美结合,并超越文献考证与风格鉴赏,成为在更高意义上的统一体。如果达成这样的目的,我们的文学研究就可能会变得既拥有伟大的传统,又具备鲜明的独创,并且还蕴含蓬勃的生机。以上三位学者都是我们南大文学院的先贤,他们固然属于南京大学,但决不限于南京大学。黄季刚先生就曾在北京大学、武昌高等师范学校、国立武昌大学(此二校为武汉大学前身)、北京师范大学、东北大学任教,胡小石先生任教过的学校,广布于北京、武汉、重庆、昆明等地,程千帆先生也曾任教于四川大学和武汉大学,透过其弟子或再传弟子的“传芬芳”,其学术思想在两岸三地各高校或研究机构中都在不断开花结果。只是因为三位先生的学术生涯都终结于南京大学,我们更有责任将其富有意义的学术思想传播开来,推向前进。当然,在“全球化”观念日益强化的今天,我们可以吸收、应该吸收的学术资源,不止是本校的,也不止是中国的,而是全世界的。这层意思我没有多讲,因为它是不言而喻的。在今天的庆典活动中,有不少来自全国各地兄弟院校的同行共襄盛举,这是令人感动的。从本质上来说,我们都是同一个学术共同体中的朋友,大家为了追求真理,昌明学术,走到一起来了。但是在注重排名、评估的今天,各校院系之间也构成了彼此的竞争,有时不免损伤了这一共同体的纯洁。作为南大文学院的一位老教师,我想在最后讲一个故事,它出自百年前法国文学批评家蒂博代(Albert Thibaudet),发生在法国:第一个在巴黎月牙街安顿下来的奶油蛋糕店主在门外写上:“巴黎最好的奶油蛋糕。”第二个竞争者来了,写上:“法国最好的奶油蛋糕。”第三个来了,打的还是这种旗号:“世界最好的奶油蛋糕。”最后来了第四个,他写的是:“本街最好的奶油蛋糕。”所以,我要祝福南京大学文学院,也祝福所有大学的中文系或文学院,在各自的旧传统和新时代里,努力奉献“本街最好的奶油蛋糕”,做最好的自己!张伯伟:“行道救世,保存国粹”——程千帆先生的精神遗产
张伯伟:绕谿师的“藏”与“默”
张伯伟:有思想的顽童——许志英先生
程千帆:我们上大学的时候
程千帆先生在这封信中首次提出“将批评建筑在考据的基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