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极学说中,周敦颐的《太极图说》占有重要地位。其首句曰“无极而太极”,从朱熹起,就起为儒家争论的焦点之一。陆九渊谓无极二字出老子,谓“老子首章言‘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而卒同之,此老氏宗旨也。无极而太极,即是此旨”。朱熹则强辨“无极”是说太极无形之义,谓无形而有理。虽然陆九渊偏执“儒学正统”,甚至坚持儒学传统中释极为中之意的训诂错误,但单就从无极一词来看,其说更有道理。
《太极图说》使用无极一词有三处,一是首句“无极而太极”(一本作“自无极而为太极”,一本作“无极而生太极”),一是首段的总结语“太极本无极也”,一是两仪五行的根本“无极之真”。太极,是无极之真,其本为无极,是无极而太极,这个无极太极的关键问题,周敦颐却没有作任何解释。从词源来说,无极出自道家,《太极图说》的无极观念是否也受到道家影响呢?
我们先看他说的两仪太极关系,其谓“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阴阳两仪互为其根,但阴阳动静之上,还有个太极。太极显然不是阴阳动静,按邵雍的说法“此非动非静而主乎动静”的才是太极,即是他在《通书》所说“动而无动,静而无静,非不动不静也”之神。其后所谓万物生成,为“二气交感,化生万物”,具体为“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其实也不过是阴阳四时的传统说法,揉入了五行观念而已。
《太极图说》不仅说太极动静而立两仪,也说两仪凝合为太极。他说“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五行之性,由阴阳变合而有;而阴阳,由太阴动静而生。《通书》说“水阴根阳,火阳根阴。五行阴阳,阴阳太极”,《太极图说》称“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故知二(仪)五(行)之精,妙合而凝者,即是无极之真,即是太极。万物之生,虽曰二气交感(《通书》作“二气五行,化生万物”),实是太极而生。这点我们也可以从《太极图》看到,《太极图》以○代表太极,第一层即是此○。第二层 ,以弧形坎离代表阴阳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阴阳互为其根,阴阳相合,中间还是此○。第三层为五行 ,五行共此○。第四层所说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实为第二层的分说),第五层所说万物化生,也都还是是此○。他还在太极生万物之间别立了一个“几”——“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这个几,实质是阴阳五行而已(“五性感动而善恶分”),故有善恶之别(《通书》:“诚无为,几善恶”),《通书》又说:“诚精故明,神应故妙,几微故幽。诚、神、几,曰圣人。”可见,其太极、阴阳、五行,实际上是同一层面的变化。
《太极图说》所说人极,也是太极——人中之太极。其谓“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唯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自注:圣人之道,仁义中正而已矣)而主静(自注:无欲故静),立人极焉。”此人之阴阳(仁义),理同天地之阴阳,故其引《易》说“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而中正主静,即是太极之意,所以他引《易》说圣人能与天地合其德,这是其“阴阳一太极也”在人身的发挥。
从《通书》来看,周敦颐所说太极,其意与诚、神、一的含义一样。其谓:“诚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纯粹至善者也。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元亨,诚之通;利贞,诚之复。大哉《易》也,性命之源乎!”又说:“圣,诚而已矣。诚,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静无而动有,至正而明达也。”其所谓的诚,包含了静无动有两个方面。从静无说,乃是乾元之初,五常(五行)之本,所以他说“寂然不动者,诚也”。从动有说,天地变化,感而遂通,诚的作用便显现出来,他又称之为神,故说“感而遂通者,神也”。这个静无,大约就是他说无极之意;动有,大约就是他说的太极之意。此个静无动有,乃是“动而无动,静而无静,非不动不静也”之神。如果“动而无静,静而无动”,便是太极所生之万物了。他说圣学之要,乃在于一,“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又说“无思,本也;思通,用也”、“混兮辟兮!其无穷兮”,此静虚动直、无本通用、混兮辟兮,仍是静无动有之意。如果按照《通书》来理解,周敦颐所说无极太极,实为一物的两个方面。可知《太极图》及《说》以太极为核心,从纵向说,表述了两个层面,即形而上的一,与形而下的万;从横向说,无极而太极、阴阳太极、五行太极是形而上的,万物(万物太极)是形而下的,而人既有形,也有神,禀赋最秀,故为最灵。这是他学说的特殊点。
既然从《通书》看周敦颐所说太极为静无动有,乃是“寂然不动,感而遂通”的境界,勉强可以说是太极为元气、天下一气相通的境界,而不是道家的无极境界,但他又为何要以无极一词为最高?笔者以为他潜意识中显然受到汉唐儒者的影响,仍然有道家的影子。如其《读英(阴)真君丹诀》云:“始观丹诀信希夷,盖得阴阳造化机。子自母生能致主,精神合后更知微。”希夷即虚无之道,阴阳即两仪之道,母为道气,神为气子,精神凝合,复归于道,即如杨栋《东阳楼记》引其意说“精(坤元阴精)神(乾元阳神)合一即日月合一,日月合一即乾坤之元复为一”。其观丹诀而信虚无之希夷,其所知微是在精神合后,明白显示出他受到道家的影响。陆九韶说:“尝谓晦翁《太极图说》与《通书》不类,疑非周子所为。不然,则或是其学未成时所作。不然,则或是传他人之文,后人不辨也。”以为《太极图说》或是周敦颐学未成时所作,我倒以为,周敦颐学成后,仍然沿着汉唐诸儒的足迹前进,推导天地万物之始,将静无等同于道家之无极,才在《太极图说》中使用无极一词。
如果不探寻天地宇宙之源,不将宇宙之根本作为个体修养的最高境界,那么儒学的中道太极观念更适合人们。但一旦要深入探讨“性于天道”,儒学就不得不借助于其他学派的观念,这是儒学注重伦理而漠视天道先天就带来的短板。在佛教未传入中国之前,儒学吸取道学发展自己的理论,有了《易传》、《易纬》,有了太极元气之说,建立了儒家的形而上。佛教(尤其是禅学)兴盛之后,又吸收其心性之说,出现李翱的《复性书》(佛由心性入门,究极处,不得不一切唯心;儒从正心诚意开始,探讨性与天道,不得不步入佛家后尘。这些都是偏执心性产生的后果)。南宋以后诸儒为了标榜儒家正统,避道家如仇敌,不惜付出将人性当作天理而不探究事物本原的代价,其功过得失,历史自会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