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 身
□孙 彤
这场雪下得有点薄,落到地上就成了浅灰色,天黑得格外早,先是雾气从四面八方浮起来,很仓促地就连成一片,不一会儿就成了完全的黑暗。某部战区陆军宣传处长李婧冲了一杯黑咖啡,放在办公桌上,默默地对着氤氲开来的雾气发呆。转业指标分下来了,落到宣传处一个名额,谁的工作都不好做,她可不想在他们走出军营的时候充当一个推手。宣传处一共六个人,一个处长,一个副处长,四个干事,新闻、教育、文化、理论各管一摊,各司其职,六个人对着下面三个集团军,十九个旅,每天忙得晕头转向,再增加十个人都不够用。
转业必须符合“六加三”,干龄六年加上任现职三年,处里一个研究生刚毕业,一个刚调了副团,任现职不满三年,都不符合政策,几个人早早地把政策摸得门儿清,有的泰然自若,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架势,有的战战兢兢,这几天办公室都快成了家,晚上吃完饭就回来各自蹲守,朝不保夕的感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气氛,凛冽、尖锐,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血腥气。
李婧喝了口黑咖啡,贼苦,现在黑咖啡成了网红,到处都在宣扬它的好处,利水消肿减肥,可说实在的,这玩意儿就跟烟灰兑了水一样,李婧实在喝不惯,但她还是喝,为什么呢,因为提神,喝了它连饭都不想吃了,脑袋变得无比清醒,还有一种无与伦比的愉悦咕嘟咕嘟从心里往外翻滚。
如果报,就只能报那个材料写得特别棒的莫昂,那可是李婧的心头肉,几次大材料都搞得很好,还指望他挑大梁呢,绝对不能让他走;再就是老罗了,老罗从基层部队调来,能力素质很扎实很过硬的,也算是顶梁柱了;小孙倒是可以考虑,什么活都干不了,一天到晚晃晃悠悠,也没见他多上进,还不认真,呈个件里面常有错别字,对,就让他走。不符合条件怎么了,先报上去再说。
李婧准备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正准备上报的时候,电话响了,李婧伸长脖子一瞅,是政治工作部黄副主任:“小李啊,干部转业,要严格按照标准来,要读懂政策,把握原则。”
首长的话说得不显山不露水,但明明白白,还没等李婧反应过来,那头已经把电话挂了。
李婧端起咖啡一饮而尽,猛地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角的咖啡渍,狠狠捏成一团,扔到纸篓里,召集处里的人开会,不用吹哨,走廊里吆喝一声,人立马就到齐了。
“转业名额分下来了,我们处有一个,废话不多说,开门见山,有没有想转业的?”鸦雀无声的会议室里,李婧的声音箭簇一般直直射向每一个人,冷而脆。
每个人都把头压得很低,没有人应声。
李婧环视了一周,接着说:“我们处不养闲人,你们也看到了,一个萝卜一个坑,就那么几个编制,现在超编多少了?还有,以前机关哪出过早操?什么时候搞过会操?搞过队列训练?所以同志们哪,地盘还是以前的地盘,但机关再也不是以前的机关了,大家别再抱什么侥幸心理,以前觉得在大军区机关熬也能熬个团级,现在想混日子是不可能了。就拿莫昂说吧,已经连续搞了三个通宵的材料了,昨天晚上就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眯了一会儿,六点半睡的,七点半起的。”
听到处长表扬,莫昂心里充满喜悦,处长在表扬他,是的,他没听错。他并不抬头回应处长,而是低头在本子上记着什么,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记的,只是不知道眼睛往哪放,此时抬起头来有点尴尬,低着头只盯着桌面又有走神之嫌,所以干脆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此刻,他觉得和李婧已经是莫逆之交了,至少在必要的时候能替他挡箭。转业的事,谁心里都犯嘀咕,唯独莫昂不,他自信着呢,放心吧,轮不到他,前方还有很多斑斓的梦等着他去实现,比如忠诚广场方案尽快落实,比如让家乡媒体进军营活动迅速在基层部队展开,当然还有自己的事儿,调了副营就和孟晓菲结婚,办随军,在大院里分上一套公寓房。莫昂想到这,就笑出了声,突然意识到场合不对,就假装嗓子不舒服,咳了两下。
转业通知是周五下发的,下下周一要上报名单,李婧掰着手指头数了一下,加上周末,一共九天的时间,还能等,看有谁能主动“自投罗网”。没改革前,宣传处还是宣传部的时候,正师级,编制多得很,倒是有几个真心实意要转业的,原因各不相同,有为自己的,也有为家庭的,说赶紧转业到地方上去,弄个公务员事业编的,一劳永逸,当了十几二十几年兵了,也该换个活法,这几年,该转的都转了,自主择业的也自主了,剩下的都是想长期献身国防事业的了。
散了会,又接到好几个通知,首长要上党课,要制作军营法治微课,忠诚广场落成时要上一台晚会,演出队要招录文职人员,军委展开“回头看”专项巡视……任务一个接着一个,像连环炮呼啸而来,李婧有些喘不过气,干脆让子弹先飞一会儿。她走到窗前,看到围墙外的马路上已是霓虹闪烁,这座大院隐藏在商业区的褶皱里,围墙像是一座铜墙铁壁,所有的纸醉金迷都被坚硬地挡在了外面。她的办公室比其他处长的办公室多了一面镜子,都以为女处长爱美,其实这面镜子更多地是给了她灵感。她喜欢在镜子里注视自己的眼睛,通常写材料写到山穷水尽时,照照镜子,和自己对视一会儿,忽然就有了电光石火的灵感,任何人都不知道,很多个好材料就是从这面镜子里得来的。
李婧突然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大汗淋漓,汗从毛孔里争先恐后往外冒,喷泉一样,衬衣都湿透了,四十九岁了,更年期症状越来越明显。在副师的位子上五年了,正师看起来近在咫尺,实际遥不可及。机关里的上校和大校实在是太多了,秃顶的、黑眼圈的、胖肚子的,随便摸一个保准是。虽然女大校没多少,尤其是行政女大校,简直寥若晨星,但没有谁会因为她是女同志就提前考虑让她晋升,性别反而成了一个桎梏、一个障碍。
对面的办公室里,坐着莫昂,一个无论做什么都让人无可挑剔的干事。莫昂这会儿却有点心不在焉了。不一会儿,他亲爱的孟晓菲就要到济南火车站了,来给处长的外甥女吴佳怡上课,上完课,他也差不多加完班,可以和他心爱的小甜心见面了。
说起来他和孟晓菲能认识,也算是得益于改革。去年机关搞八一晚会,文工团解散了,成立文艺轻骑队的计划还在襁褓里,宣传处只能找外援,首选肯定是省艺术学院,学院机关推荐了几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孟晓菲,她是一跑一跳地闯入莫昂视线的,大大方方地喊了声莫干事好。莫昂第一次见到她脸上柔软如冰淇淋般的笑容,就沦陷了。
演出那天,莫昂背着相机,在台下不停地拍照,给首长拍,也给她拍,实际上,给孟晓菲拍的比给首长拍的还多,给首长拍是工作需要,给孟晓菲拍纯属个人需要。演出结束后,首长上台,一一跟演员握手。莫昂又跟着上台近距离拍了几张,盛装的孟晓菲整个人都闪闪发着光,仙女下凡一般。
从那以后,莫昂就开始疯狂追求孟晓菲了,但孟晓菲对莫昂忽远忽近,让莫昂有点摸不着头脑。孟晓菲对莫昂是有一点点感觉的,和校园里那些自由散漫的男生相比,一身戎装的莫昂如一股清流闯入她的心田,与其说她对莫昂有些好感,倒不如说是一种对秩序约束的向往和崇拜。在众多的追求者里,她不介意多莫昂一个,她遮遮掩掩的态度更让莫昂坚定了一定要把孟晓菲娶回家的决心。想到这,莫昂又精神抖擞起来,心想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孟晓菲已经给吴佳怡当了三个月的家庭老师。
三个月前,也是一个周五,风还在树梢停着,日头却完全融进了归鸦的翅膀。投影仪已经连续嗡嗡了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热得可以在上面煎鸡蛋了,李婧依然带着两个干事推方案。机关要在大楼前建一个广场,其实是军史长廊的规划项目,名字都起好了,叫忠诚广场,方案却迟迟定不下来。首长明天就要审,李婧心急如焚,盒饭还在旁边放着,快凉透了,她还没有要吃的意思,莫昂和另外一个干事也没敢动。
这时,李婧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外甥女吴佳怡打来的:“大姨,我想学唱歌,你给我找个老师吧。”
“学什么唱歌,都上初中了,你给我好好学习。”李婧没孩子,这个外甥女就当亲生女儿养,吴佳怡也乐得享受两份母爱。
吴佳怡在那边不依不饶:“我同学都参加兴趣班了,就我没有,你就管着文工团,听说演员都是大师级的,给我找个老师还不容易。”
李婧刚想说什么,妹妹李薇把电话抢了过去:“姐啊,你成天忙,加班加班,有多少工作上班的时间干不完,姐夫给我打电话抱怨了多少次了,从办公室到家不过五百米的距离,却整天连个面都见不着,有什么事还得打电话,听说你这两天直接睡办公室了,办公室的沙发比家里的床还舒服?”
李婧被数落得心烦意乱,想不到丈夫陈启东还会给自己的小姨子告状,连忙打断她说:“好好好,我给佳怡找老师行了吧。”
手机漏音,一旁的莫昂听得清清楚楚,他有点想笑,但强忍了回去,人前一脸严肃的处长家里还不是一地鸡毛。
莫昂借着去接开水的空溜出办公室,到走廊尽头的楼梯间里给女朋友孟晓菲打了个电话,这个楼梯间基本上是莫昂专用,几乎没有人来,莫昂常在里面抽烟,顺带着给孟晓菲打电话聊两句,楼梯间的一株滴水观音把他们俩的情话都听去了。
“处长家外甥女要学唱歌,你来教她吧?这个外甥女就相当于她亲闺女。”
孟晓菲有点犹豫,自己在烟海,他们在济南,这么远,怎么去,还能辞职?再说毕竟是领导家的孩子,好了坏了,轻了重了,不好掌握火候。
“演出队有招录文职人员的计划,你先和处长搭上线,近水楼台先得月啊。再说了,只有副营才能随军,我这级别还不够,你要自己能调来,不更好吗?”
一听说要招录文职,孟晓菲立刻兴奋起来,她做梦都想穿上那身“孔雀蓝”,她赶紧答应下来。莫昂挂了电话,兴奋地拍了拍滴水观音的叶子,似乎要跟它来个拥抱才算完。进了会议室,他就赶紧跟李婧报告,说自己有个熟人是艺术学院毕业的,可以教佳怡学声乐。
“好,你问问她多少钱一节课。”李婧被这个方案搞得焦头烂额,哪还有工夫去给佳怡找老师,一听说有现成的,赶紧答应。
莫昂刚想说不要钱,忽觉不妥,就又当着李婧的面给孟晓菲打了个电话,用的免提:“我这有个小孩,想跟着你学唱歌,你带学生吧,多少钱一节课?”
“谁啊?”
“我们处长家公主。”
“什么钱不钱的,俗气。”孟晓菲的情商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一点就透,莫昂就喜欢她这股机灵劲儿。
莫昂在心里吻了孟晓菲一百遍,配合得天衣无缝。莫昂从未公开过和孟晓菲的关系,是因为总觉得这个大院威严肃穆的气质不能掺和进风花雪月,这里只适合谈强军,不适合谈恋爱。
周末,孟晓菲就坐火车来了,吴佳怡早早地就到了大姨家等她,孟晓菲第一次见李婧的时候,就被震住了。眼前的这个女人迎面走来,姿态竟如一只展翅欲飞的鹤,高挑清瘦,脖子颀长,飘逸之间还带着一丝英姿飒爽的豪气。而站在旁边的李薇圆胖身材,已经完全是一个中年妇人的样子了,等她们介绍完,才知道李婧是姐姐,李薇是妹妹,孟晓菲暗暗惊叹女军人确实非同一般,只是李婧的眼睛里有一种犀利,让她有点害怕。李婧的内心也荡起了层层涟漪,眼前的这个女孩清秀灵动,只是眼神过于活泛,灵动有余,稳重不足。
李婧只是和孟晓菲寒暄了几句,就开始让她上课了,莫昂介绍的,她放心。孟晓菲也不说她是莫昂的女朋友,只是说大学里学的声乐,毕业后回了家乡,考入烟海市歌舞团。
孟晓菲算是正式收了吴佳怡这个学生,开始了每个周末穿梭于济南和烟海的日子,她把上课时间定在了周五晚上,佳怡的学校就在大院隔壁,她放了学就到大姨家来,每次一同来的必有妈妈和姥姥,爸爸吴海洋偶尔也会来一下。平时孟晓菲总感觉这个大院庄严得不近人情,连院子里的梧桐树都是铁面钢牙的样子。只有周五的晚上是松散的、微醺的,带着些许罗曼蒂克。上完课,就去莫昂的宿舍,等着和他团聚。每次去给吴佳怡上课的时候,她都要带上一些海鲜,蛤蜊、扇贝、海蛎子、海胆,每次都不重样,她很希望带来的东西能让李婧看到,但每次来几乎碰不到李婧,都是李薇在厨房里忙碌着,姥姥在客厅看电视,也从未遇见过李婧的丈夫。她想也许她丈夫更忙,可能只有周五,家里才会出现这样少有的欢腾吧。这点烟火气像一团烛火,把屋里积攒了一周的冷清渐渐烤化了,烤软了。吴佳怡快十三岁了,个子和她姨相似,窜得高高的,五官就比她姨欠了些精致,她似乎很喜欢孟晓菲,每次一见到她都高兴得不得了,她们关着门上课,上完课还要拉着她聊上一会儿,无非就是给她讲些班里好玩的事,再聊聊家里人,从佳怡口中,得知李婧李薇姐妹俩相差五岁,人生轨迹完全不一样。李薇大学毕业去报社当了记者,没过多久,就辞职了,搞自媒体带货直播,虽然很忙,但时间相对来说自由。姥姥有阿尔茨海默症,时而非常清醒,时而又非常糊涂。说到家里人,当然避不开李婧。孟晓菲始终存着一种好奇,她几次想把话题引到李婧身上,打探一下她的丈夫,打探一下她为什么没有孩子,打探一下李婧的喜好,但还是忍住了,觉得自己那样未免有些八卦。
等她们上完课,李薇也差不多把饭做好了,她一边埋怨着孟晓菲说以后不许再带东西了,一边非要把孟晓菲留下吃饭,孟晓菲每每拒绝都被当作是不好意思。其实她在这里还是多少有些拘谨的,再说大老远从烟海坐车过来,她更想出去逛逛,和大学同学约着见个面,但每次李薇都能硬把孟晓菲留下吃了晚饭再走。晓菲发现,常常是他们吃完饭收拾完了,李婧还没回来,她们就锁了门一同下楼,李薇总是要礼尚往来地给孟晓菲带上一大包零食。
莫昂就在宿舍里等着孟晓菲下课,他打开一瓶可乐,猛灌下去,身体开始往上泛着细密的喜悦,他喜欢这种欢快的感觉,就如同孟晓菲那带着青春体温的骚动和冲击,让他在这个整天严肃的大院里可以自由呼吸新鲜空气,此时的他不再是那个穿着制服的机器。白天搞了一天的教育整顿,新来的政治工作部主任是从野战部队上来的,总是强调会场纪律,他坐那一动都不敢动,晚上终于从那个壳子里钻了出来。他想孟晓菲想得魂飞魄散,就对着孟晓菲的照片傻笑,笑声摇荡在空旷的宿舍里,像一片一片流动的云。
孟晓菲教得认真,吴佳怡也学得认真,不知不觉三个月就过去了。这天周末,孟晓菲上完课,准备离开的时候,李婧和李薇一起回来了,李薇拿出一沓现金说:“这是佳怡的学费,不知道够不够,你先拿着。”
孟晓菲赶紧摆手:“我是义务教学,这钱不能收。”李婧也要她收下,这个时候,孟晓菲已经打开了门,欲往外走,再拉拉扯扯的,被外人看到了也不好,趁两人发愣的空,孟晓菲早从步梯间跑了下去,只留下一串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关上门,李婧跟李薇商量,说:“总不能让人家白教佳怡啊,她又是莫昂介绍的,说出去还以为我以权谋私呢。”
李薇说:“姐,你别管了,下次我把钱偷偷放她包里。”
李婧没说话,伸出一个大拇指表示赞同,等孟晓菲再来的时候,李婧还把一条围巾送给了她,可孟晓菲死活不肯收,李婧把脸一拉说:“你再推让,我就生气了啊。”
孟晓菲一看李婧真急了,就说:“处长,您太见外了,我也就这点特长,能派上用场,也是我的荣幸呢。”
孟晓菲把围巾一夹,帽檐往下拉了拉,就出了门。每次走的时候,李婧都希望她能悄悄地,可她总要在走廊里扯着嗓子喊一声:“处长,您留步。”然后甩出一挂兴高采烈的笑声。
孟晓菲回家就把围巾拿给莫昂看了,莫昂说你不该收的,孟晓菲说她硬塞给我的,莫昂想了想说没事,围巾挺漂亮的。
李婧扯下领带,拽了几下领子,风从领口进去,有了一丝沁入心脾的凉,但瞬间又被这黏腻裹挟了去。
没有送上门来的,只好挨个找他们谈话,了解思想,不管符不符合政策,都谈一遍。小孙刚从国防大学军事思想专业读完研究生回来,把“兵者,诡道也”那一套用到这了,他知道自己是不符合转业政策,谈话就是走个过场例行公事,所以拍着胸脯说坚决服从组织安排,不给组织添麻烦。
老罗被叫进来的时候,一脸愁云惨雾,他点了一支烟,也不说话,只吧嗒吧嗒地抽,李婧屋里没有烟灰缸,他就那样举着,烟灰一截一截落下来,烟蒂快要烧到手了,才开了口:“处长,我从农村出来,当兵提干,在基层部队干了十六年,去年调到机关,才算在省城落了脚,把老婆孩子接来,一家人团聚了,孩子明年就要参加中考,军人子女能加20分,在这个节骨眼上转业,我怎么跟家里人说?”
老罗越说越激动,黑红的脸涨成了紫色,李婧觉得自己倒有些罪恶,她摆了摆手示意老罗不要再说了,老罗弹了弹膝头上的烟灰,站起身,扔下一句话:“没事,要我走,我就走,我服从组织安排。”
有人敲门,是莫昂,来送忠诚广场的建设方案。莫昂和老罗擦肩而过,老罗挑衅似的看了莫昂一眼,莫昂赔了个笑脸。莫昂一来宣传处,似乎抢了所有人的风头,不仅仪表堂堂,而且年富力强,极其干练,虽然大家都对他欣赏有加,但心里还是多多少少有点酸不唧唧的。建设方案写得不错,基本上不用改就可以往上呈了,这个莫昂简直就是她的左膀右臂。忠诚广场建设方案一敲定,就要着手晚会的事了,文艺轻骑队就那几十个人,凑不起来一台晚会,还是老办法,到外面借人。李婧说让孟晓菲来参加吧,莫昂的眼睛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李婧微微一笑,莫昂有些不好意思,他的小聪明终究逃不过李婧的眼睛,她早就觉察到两人的关系。有一次开会,手机都放在会议室外的保密柜上,莫昂的手机亮了一下,李婧瞥到屏保是孟晓菲的照片,她迅速地明白了一个真理,谁都难过美人关,虽然早就知道他们之间绝不是老乡那么简单。既然这样,何不成人之美,她总觉得他们的结局不一定美,孟晓菲太跳跃了,和莫昂不般配,她笑自己,开始护犊子了,人家感情的事,不要干预。
孟晓菲欣喜若狂,刚才莫昂给她打电话,说会给她单位发邀请她来参加演出的函,这样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济南待一段时间而不必来回奔波了。其实她对那座小城早就厌烦了,永远显得那么老态龙钟,清晨是宁静的,夜晚是寂寥的,就连中午的阳光都不会跳跃,而是蹒跚着脚步往西走。大学里的孟晓菲总是夺目的,但回到那个弹丸小地,她找不到光芒万丈的感觉。她每天上下班都要从海边经过,一看到茫茫大海,她就觉得自己是沧海一粟,可能连粟都算不上。经过省城四年的改造和熏陶,她趾高气昂、热情芬芳的气质早就跟海边的寂寥小城格格不入了。在莫昂给她的畅想里,未来是光明的。他说晓菲,你来,这毕竟是省会啊,大院就在市中心,周围全是大商场,你不是爱逛街吗?想怎么逛就怎么逛。最重要的是我们就在一起了。
这一次,孟晓菲是带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态度跟团长告了别,坐着火车出发的,到了济南,照例先去给吴佳怡上了课,上完课就急急忙忙往宿舍赶。莫昂已经等着她了,一开门,莫昂就把她抱住了,说话的声音都软绵绵的,像是把里面的钢条抽掉了。吊灯已经关了,只剩下落地台灯还张着惺忪的睡眼。莫昂的手伸了过来,孟晓菲笑成一团,她最怕挠。突然她抬起脸一本正经地说:“我今天在处长家听到她接电话,好像谈到转业的事,不会有你吧?”
“放心吧,绝对不会的。”莫昂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她又开始笑,他们蜷缩在橘色的灯光里,像两只小动物,一点点分食着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快乐。
从办公室到家,也就几百米,李婧却走得极为缓慢,空气清冷,一轮白月已经挑在了天上,周围的轮廓像是铁画银钩一般,有一种九州天地宽的感觉。正在这时,手机响了,是李薇:“姐,妈这会儿非要见你。”
李婧快走了几步:“我回家把军装换了就去。”
“我正开车去接你呢,马上就到。”
李婧出了大院,看到李薇的车已经停在警戒线外,她上了车,李薇丢过来一件外套,说:“赶紧换上,便装都给你准备好了,这服务周到吧?”李婧换上一件红色羽绒服,顿觉轻松起来。
李薇好久没见到姐姐,很是兴奋,边开车边跟姐姐聊,说母亲的病最近有点严重,每天都不肯待在家里,吃完饭就要往外走。李薇有大半天是陪母亲坐在路边或者商场的长椅上,就那样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问她看什么,她也不说。
自从父亲去世,李婧和李薇就分别劝母亲搬到她们家里去,但母亲死活不肯,说不能离开家,父亲的骨灰盒一直在家里放着,她要留下来陪着父亲。母亲有阿尔茨海默症,明白的时候很明白,跟正常人一样,糊涂起来也是很糊涂。她只记得李婧有胃病,爱吃烤馒头干,每天能下楼买十几趟馒头,然后支个电饼铛在那烤,保姆也换了几个都不行,李薇干脆自己的家也不回了,带着吴佳怡搬到了母亲这里。李薇的丈夫吴海洋对此颇有微词,时不时抱怨几句,说好像就是你一个人的妈似的,我都怀疑我没有老婆。李薇说不允许你说我姐。李薇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拿着馒头到处送街坊邻居,时间长了,馒头店老板知道老太太的病,就不肯再把馒头卖给她了。老太太不干了,坐在店门口不走,还抹眼泪,李薇跟老板说,卖给她吧,馒头才几个钱,老太太高兴就好。
母亲的家在经八路,拐个弯就到,进了门,母亲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说:“闺女,你怎么好几年都不来看我?”
李薇扑哧一下笑了,说:“妈,好几个星期是有的,好几年不至于吧。”
母亲说你看,我刚买回来的馒头,今晚就在家吃。李婧看到餐桌上堆了十几袋馒头,足足有五六十个。她摇了摇头说吃过了,一会儿还得回去加班,母亲举着馒头的手停在半空中。
李婧说那就吃点吧,母亲瞬间又高兴起来,让李薇拍了根黄瓜,再切个香肠,并提出要喝点酒,李婧欠了欠身子,说:“妈,我们有禁酒令,工作日不允许喝酒。”
母亲有些不悦,把脸一拉,自斟自饮起来,她保留着每天小酌的习惯,李薇赶紧把酒杯一举说:“我替我姐喝。”
李薇趴到李婧耳朵上说:“你和姐夫最近挺好吧?”
李婧有些诧异,说:“还行啊,怎么了?”
李薇说:“没啥,我最近倒是总和吴海洋吵架,嫌我这嫌我那的,不理他,咱妈这你放心,有我呢,你管好你那边就行了。”
母亲坐在对面,满脸的欢喜,李婧眼底竟开始泛潮。有人敲门,妹夫吴海洋来了,看到李婧有些吃惊,说:“稀客啊。”
李薇上来拍了他一下:“怎么说话的!”
李婧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吴海洋开门见山:“姐,我可能要调北京总部去了,等我安顿下来,我想让佳怡转学过去,李薇也要过去照顾佳怡的,妈这边还要你多过来看看。”
李薇大概也是第一次听吴海洋说这事,她若有所思地捋了一下头发,说:“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啊?”
吴海洋声音立刻提高了八度:“我倒是想跟你说,见得到你人吗?”
“你今天是专程来吵架的吧。”
“你要不愿意去也行,我就带佳怡去,反正你也整天不着家,在不在一起都一样。”
李婧忙站起身,把吴海洋拉到一边,说别当着妈的面吵架,都冷静冷静。母亲一直稳稳地坐着,喝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李婧心里愧疚得很,这几年,几乎都是妹妹一个人在照顾母亲,为了这把妹夫一个人扔一边。这次妹夫往北京调,说什么也要说服妹妹一起去,两口子不能长期分着。她和陈启东还不是例子,分的时间久了,感觉彼此谁离了谁都一样,日子照样过。
等母亲把酒喝完,李婧就起身要回去,母亲怔怔地望着她,也不说话。她走到门口又折回去,给了母亲一个拥抱,说等我忙过这段时间,我就来陪你。老太太高兴地拍着手说,好啊好啊。这话李婧说了好多次,每次说李薇都笑,母亲都信。
走到楼下,李婧回头望了一眼,看到母亲的脸使劲贴在玻璃上,因为贴的太紧,鼻子压得变了形,嘴巴张着,像是一个洞。
李婧回到家,抬头突然看到自己家的灯亮着,就知道丈夫回来了。打开门,陈启东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是齐鲁医科大学教授,别看平时一脸斯文相,说话办事都慢悠悠,唯独跟李婧说话糙得很,这也算真性情吧,两个人一个急性子一个慢性子,日子过得倒也相得益彰。到了年底,李婧越来越忙,医科大也在大学城建了个分校,离家三十多公里,陈启东去分校上课的时候干脆就住学校里,周末才回家,最近说赶一个课题任务紧,周末都很少回来了。
她脱下外套挂在门后的衣帽架上,碰掉了陈启东的外套,一张卡片从里面滑了出来,掉在地上,李婧捡起来看了看,是一个酒店的会员卡,问道:“你怎么还办酒店的卡呢?”
陈启东的眼睛向她这瞟了一眼,说:“新楼房测着还有一些甲醛,学院就统一给我们办了大学门口的酒店会员卡,先住一段时间。”
李婧把卡塞回他的口袋里,就去洗漱,突然想起李薇说的话来,让她好好照顾家。李薇以前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她突然意识到大概快两个月了吧,陈启东都没有碰过她,不过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照样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可能自己想多了,毕竟人到中年了。她把水捧起来,一把一把泼在脸上。
从卫生间出来,陈启东已经躺在了床上,只有一盏小夜灯照着,朦胧的灯光像一团琥珀,把两个人严严实实地镶了进去。陈启东看到李婧脸上汗涔涔的,就伸出手替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李婧突然揽住了他的腰,他知道什么意思,夸张地打了个哈欠,说明天上午还有课,早点睡吧,她的手顺着他的后背慢慢滑了下来。
窗外的月隐入了云层,夜越深,越清醒,时针分针踢踢踏踏挤着往前走,汇成一条河流,把李婧淹没了,她沉入了过去。
那个时候,她刚从大学毕业,特招进了部队,全团一个女的都没有。她,一个很奇特的存在,狷狂、桀骜不羁、细致入微于一身,当年很多人追她,她知道他们做了很多关于她的梦。她习惯了在众星捧月的目光里出操、吃饭、上班、跑步,她不拒绝这些暧昧,但依然很恰当地把暧昧控制在37度以下,不会灼伤任何人。但大多数人在衡量得失后,依然选择了放弃,男人大都很现实,虽然一直受敢于担当、牺牲奉献的教育,但为国捐躯可以,家庭琐事里太累心的事情,他们依然不会做。他们知道,漂亮的花儿自己喜欢,别人也喜欢,自己惦记,别人也惦记。对于爱情和婚姻,他们一代一代承袭了老一辈的优良传统,老婆能用就行。这个时候,陈启东出现了。
陈启东和李婧的相遇,和莫昂孟晓菲极其相似,只不过男女颠倒过来罢了。那个时候单位搞共建,在学生处帮助工作的陈启东就和宣传干事李婧结识了。他开始利用周末的时间请李婧吃饭,虽然大部分时间李婧都拒绝了,毕竟在部队,不能随便外出,但陈启东毫不气馁,愈挫愈勇。李婧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加上略带神秘的微笑,琴弦一样的敏感气质,都能让他如同夜风徐徐拂过般心生摇曳。他爱李婧爱得发狂,李婧说的每一句话都糊在他的心口上,让他喘息都觉得困难。恋爱可以给人饱足感,陈启东觉得李婧就是他的脂肪、蛋白质、维生素,滋养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每次和李婧走在一起,他都是趾高气昂的,跟一个女军官谈恋爱,让他的虚荣心得到了莫大的满足。
后来两个人顺理成章结婚、怀孕,可不幸的是李婧怀孕没多久,大出血,孩子没了。李婧哭成了泪人,陈启东抱着她说没事的,要不上孩子,就两个人相守到老,果然从那以后,李婧再也没有要上孩子。每个月都满怀希望,可那暗红色的经血每个月都准时来报到,渐渐地,也就不抱什么希望了。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感情也像一杯不停蓄水的茶,越来越淡了。
天已经蒙蒙亮了,李婧吞下一片褪黑素,强迫自己睡一会儿,再过些天,就元旦了。以前总觉得自己还年轻,什么更年期啊、失眠啊,猴年马月才能发生的事情,现在竟然这么迫切地就来了,曾经立的小flag都放弃了,李婧准备立个大的,还显得有鸿鹄之志。她决定每天跑一个五公里,把文艺工作好好抓一下,这几年文艺人才流失得厉害,文工团裁掉以后,人员缩减了三分之二,演出队的人现在都是一专多能,其实她觉得这是个对立统一的关系,太多能了,也就不专了。
第二天李婧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刚进办公室,就接到机关体能考核的通知,李婧吃了一惊,现在像这种不打招呼、临时组织的考试越来越多。昨晚的睡眠像是泡到水里的一根草绳,断了好几截,又加上好久没运动了,下楼集合的时候,心里怯生生的,腿开始发软。跑出去几十米就开始喘不上气来,其他人都跑到终点,她还有好几圈,莫昂还在后面推了她一段,终于踉踉跄跄跑到终点,一看成绩,二十四分五十二秒,比及格线还慢了三分多钟。
回到办公室,李婧瘫坐在椅子上,心脏还在扑通扑通跳,她有早搏,时不时还会像敲乱了的鼓点,乱跳一气。骨头跟散了架似的,心里有说不出的失落。她从小就鹤立鸡群,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那个拔尖的,今天她算是垫了个底,未免感觉灰头土脸的,面子上过不去。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是那个闪亮亮的存在了,她使劲撸了一下头发,安慰自己,又不是灯泡,没必要天天闪烁。想到这,她从椅子上坐起来,身子又往上挺了挺。
下班的时候,考核结果已经在一楼大屏幕上欢快地翻滚了,老罗和莫昂的成绩都远远地排在她前面,李婧心里有些羞,又有些恼火,如同秃头非要展示癞头疮一样。军队永远是年轻的,朝气蓬勃的,也许她真的老了。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4年第10期)
作者简介
▲孙彤|
制作:陈瑶 张亮
审校:吴佳燕
核发:喻向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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