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台 |杨怡芬:与海豚同游(节选)

文化   2024-11-09 17:02   湖北  






与海豚同游

杨怡芬




 - 1 - 


这笔钱是夜里进账的。

手机接连振动三下,起初,小葵并没想到这会是银行的动账通知,大半夜的,必定是朱见鹤来催她回家了。2010年在一起,到如今2016年了,他们俩最长都没有分开过一周,这个小她五岁的丈夫,日常各种黏人。这肯定是好的,但人心就那样,总不知足,小葵嫌他烦的时候,就想着要是单身该多自在。过后却又觉庆幸,他们人到中年才相遇,她又是第二次进入婚姻,故此越过了很多婚姻里的暗礁,才得以免除七年之痒、中年危机之类的麻烦吧?

这个时刻,小葵就不想理他。她一动不动站在厂区小广场的凉亭里,对着那些楼发呆。刚才,她特意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下楼来,在小广场的角落里找到一个角度,用手机先拍了张全景照片,又拍了个视频。行政楼、车间楼、冷库楼、食堂楼、宿舍楼,高高低低,积木一般。夜色和灯光消减了建筑物本身的厚重,无论在夜幕下,还是在手机屏幕里,它们都轻盈得像不在人间,陌生得像从不曾属于她。她把手机揣进裤袋,犹豫着要不要在办公室过一夜。明天,她就要把这里移交给拆迁办了,陪着过最后一夜,也算告别。该搬的,都搬空了,只有她的办公室还留着一些东西,对了,是朱见鹤和她的办公室,他们是夫妻,公司便是夫妻店。

仲春的夜晚,象山这滨海之地,寒意未消,不多会儿,小葵就觉得冷了,骨头缝隙里漏风似的,尤其肩胛骨那里;心里头也冷,丧家犬般地冷。她离开在她手里从图纸变为实物的凉亭(不久就将归于尘土),往办公楼走去。恍惚之间,身后似乎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追着她而来。

“谁?”小葵厉声喝道。电还通着,厂区里的监控系统依旧在工作,她觉得她是被保护着的。四周空无一人,小广场的西南角落里隐隐有些响动,那里是光圈之外,过不过去?这时候,大门的车闸自动抬起了,一辆黑色的路虎车开了进来,车灯如怒睁双眼,冲着她来。她几乎魔怔了,抬起手笔直指着车里的人,继续喝道:“谁?!”却是朱见鹤。他在她身边停了车,顺手给她披了件外套,说道:“我的娘!你这表情,演僵尸片啊?人也冻得冰冰的。在这里做啥?跟我回家吧。儿子在找你呢。”

小葵猛然醒了过来,边穿上外套边讪笑道:“你娘在家里呢。多少次了,叫你别混着乱叫,她听见了又生气。”朱见鹤笑道:“她在家守着我们儿子呢,这会儿她听不到。”

实在弄不清楚朱见鹤是怎么开始这样喊她的。起头是玩笑,人家打趣他娶的真是“新娘”——第一二婚不新,第二年纪大这么多,可见他有十足的恋母情结。他回家当笑话讲,后来干脆就这样叫上了。婆婆还真的生过气,说她气的并不是小葵抢走了她的名头,实在是替小葵抱不平,难道女性的价值就只在青春年少小鸟依人?小葵是优质媳妇,智商情商执行力,样样出色,这样的妻子,他们找得到吗?他们这是嫉妒!朱见鹤连连称是,说他们这些人就只配寻常妇人。小葵也就当他们母子在说对口相声,想着自己也是做娘的,大儿子一晃也已快二十了,要是凭空冒出一个女人来当儿子的娘,任那女人再怎么优质,她也会不开心吧?于是,也跟着婆婆要见鹤不要这样叫。偏偏他倒叫上了头,一天不喊一两回就过不去似的,有时候还偏要在他妈妈跟前叫。

婆婆家住在东钱湖边的别墅里,小葵和朱见鹤的新房在海曙区的钟楼附近,可平日里他们夫妻都在象山的水产公司里忙碌,有时候就住在厂里了,毕竟两地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累的时候也跑不动。朱家说了好几回,小葵干脆就在家安心带几年孩子吧,远程遥控见鹤就是。可小葵到底不肯。好不容易有自己的一亩三分田,即使对方是丈夫,她也不肯拱手相让的,这是明面的理由,婆婆这样的大女人,自然也只有赞同。她心底里的那个理由,关于仁义的,她却说不出口。这年头人大都不信高标的东西。

她好歹休了半年产假,六个月一到,小儿子头已立稳,坐也会坐了,小兽一般爬得带劲,看人带笑眯缝星眼,麻利得明天就会走路似的,一家子都被他弄得五迷三道,都说“小葵你带得好,到底是有经验的”。小葵看他慢慢有了自己的力量(晓得哄大人也是其一),除早先请的钟点工外,另请了一个住家的育儿嫂白天代理母职。小葵试用了四五个阿姨,在快绝望的时候遇到了现在这个,四十出头,相貌清秀,高中学历,手脚麻利,还有中级育婴师证书,简直是为小葵量身定做的,她才放心脱身上班去。她又置办了一套采奶的器具随身带着,感觉胸脯涨了就赶紧吸出来。办公室和家里的冰箱一打开,都是一排她采下的奶,她觉得自己是头奶牛。这阿姨只有一点让小葵不适,有一回小葵从监控里看见她用奶瓶喂完宝宝之后,让宝宝玩着她的乳房入睡。小葵隐忍到宝宝十一个月,才点出来:“就当断奶吧,这样不好。”小葵说得很坚定,阿姨答应得也很好,又说:“不过,我也是把宝宝当自己孩子嘛。”小葵也没啥好说的,只暗暗嘀咕爷爷奶奶一直在家的,怎么就不阻拦她呢。

婆婆对宝宝很上心,只是她不知道怎么带,她也不舍得放弃她的“事业”。朱见鹤从小也是保姆带大的,她一向又是以事业为重,不懂养育婴儿,再说婆婆妈妈的事情她本不屑做,可近年来社会新闻上多有坏保姆,不是虐待就是拐卖,她看得多了,也就被吓住了。本想不婚不育的儿子到36岁才给生的孙子,不能有半点差池,于是,他们老夫妻就上班一般到小葵家来,保姆看孩子,他们看保姆。公公一双眼睛不离孙子,“宝宝宝宝”不离口,随时准备着给保姆搭把手。

小葵的家是个大平层,两百多平方米,几个角落里都装有监控,小葵手机上就可以查看,得空时她也会瞄几眼。一屋子摊开都是尿不湿啊、奶瓶啊,各种婴儿用品,画面里头,小婴孩一声啼哭,公公和育儿阿姨就急速响应,凑到一块,头碰着头,几乎要贴面了。

婆婆呢,却只出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还是要盯股市的。今年的股市元旦后就大跌,熔断啊,经济硬着陆啊,监管趋严啊,人民币贬值啊,利空消息一个接一个。可婆婆和她的那帮消息灵通的兄弟,还是对股市抱着慢牛期待,趁跌势吃一些有潜力的股票,等着翻盘。

“涨有涨的好,跌也不净是坏处哦,人生就是这样起起落落的呢。”婆婆偶尔抱孙子到她膝盖上的时候,就会很正经地跟他“谈股论经”,迷人的小宝宝就带笑看着奶奶,一副比奶奶更淡定的样子。小葵暗笑,婆婆这样的人,也有过起落吗?猛一想,当然有过的,婆婆的父亲是南下干部,那十年里,全家一起从高处跌落到社会底层,那正是婆婆的青春年华,其间种种,大概境遇是她不想再提起的。他们一家都很少说起,有时候不小心有谁碰触到了,立即收声,垂头不语。那么,这也是在“谈古论今”了。阿姨管宝宝的生活起居,响应他每一个眼神和动作;爷爷教宝宝“理科”,给他念全本的《时间简史》,管他懂不懂呢,先给他打打底;奶奶管宝宝的“文科”,给他读政治家的人物传记,说这是在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从宝宝会开口说简单的字词起,奶奶就起劲训练他吐字清楚。宝宝会说短句子了,奶奶就陪着他一起把话说清楚。爷爷呢,在这基础上还要给宝宝理理“逻辑”。

转眼这样的日子就过了五年了,孩子都上了幼儿园,也还是这个模式,不过屋子里摊开的已是各种玩具了,从育儿所变成了一个游乐园和小学校。小葵也开始跟着孩子叫朱见鹤“爸爸”,算是和他叫她娘扯平了,可就是没有朱见鹤叫她“我的娘”来得有气势。

小葵实在也懒得计较这些。虽说养育第二个孩子心里有底,没有头生子那会儿手足无措,可毕竟还是要用心观察、尽量陪伴。她得和家里的三个人争夺孩子,让孩子还有点像孩子的样子,她哄他玩的时候,就尽量奶声奶气。水产公司的生意起起落落,厂区又各种扩建:拿到了财政补助的科研经费,生产设备趁机更新,连实验设备也采买了。他们还正经招了一个有营养学学位的博士,想着要进军精加工做营养食品。他们夫妻的感情经营和事业经营同步。突然之间,她的事业就被喊停了,拆迁来了。这正是朱家一直暗暗期盼的事,他们当初投入六百万,指望的就是现在这样的时刻。听婆婆说,这恐怕是最后一波“有价值”的拆迁了,万幸他们遇上了。婆婆说,可见小葵真是福将。

这阵子,朱家母子忙着在前头对接评估资产,她在后方遣散工人、变卖设备、处理库存,桩桩件件都让她肉疼。签署拆迁合同那一天,朱家母子击掌相贺,她却心头隐痛,一个不该有的念头竟闪现:我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白手套呢?当然,随即,她迅速而果断地自我否认了。拆迁赔偿款,朱家认作是理所当然的投资收益,小葵和他们有不同的见解,她却没有说出口去。好在,小葵是法定代表人,拆迁赔偿款,总还是先到她账上的。

时不时会闪现的疏离感,今夜特别浓郁。这会儿,朱见鹤的到来,他的光头在灯光中也闪烁着,驱散了灯火通明带来的不现实感。他随身带来了两个大编织袋,把他们俩的办公室里剩下的东西不分类别一股脑儿都丢了进去。那竖在墙角积灰多年的两张野营垫子,小葵说丢了吧,家里有新的。朱见鹤在那里坏笑,说:“可不能过河拆桥啊,它们可是我们的定情垫。”话音刚落,屋顶那里分明传来一声叹息,小葵吓得一把抱住朱见鹤,朱见鹤拍着她的背说:“别怕啊,是猫头鹰,估计它们在这里做窝了。前阵子就发现过一只,报了森林警察局来捉去了,他们会放归山林。那猫头鹰眼睛可好看了,红宝石一样。这事情我跟你说起过了对吧?象山这里的人叫它鸮,够学术吧?听说你们舟山人有叫它‘哼唬’,也有叫‘逐魂’的,你们家那里叫什么?”小葵放松下来,说:“叫‘哼唬’呢,我小时候倒也见过一回,一张面孔心字形的,鬼头鬼脑。”朱见鹤笑道:“哪里鬼头鬼脑了?人家就这长相。说也奇怪,近来我对舟山越来越感兴趣了呢,这是爱屋及乌滞后反应吧?”这也算示爱吧,小葵被他逗笑了,自问自己是疑心生暗鬼,一有什么异常,就都往那个人身上去想了。

说实话,自从定下要拆迁之后,那个人就稳稳地坐镇她的脑海,要跟她讨个说法似的。

发动车子的时候,朱见鹤说:“再看一眼吧,那是我们辉煌的过去。”小葵转头看这些灯火通明的楼宇,脱口而出:“也是田雷的。”朱见鹤踩油门的脚犹豫了一下,嘀咕道:“夜里不说过世的人,好不好?”

小葵低声应了。车子上高速公路的时候,小葵才想起刚才那手机振了三下。她拿出来一看,原来是银行动账通知,拆迁赔偿款分了三次进账。小葵费力地登录了手机银行,歇业清算后被清空的法人账户,现在的余额是人民币八千万元。征地款是大头,厂房重置补助是一笔,停产和安置补偿七七八八合起来又是一笔。难道不应该带点尾数吗?这样的整数,让人没有真实感。

百万元以内的现金,粉红色的百元大钞码在眼前,那才是踏实的有钱的感觉。四位一节,小葵在屏幕上点了那串数字,确认无误,是八千万。六年前,她离婚时,手上所有的财富是一百多万,那是她当时重新出发的底气之一,实打实属于她自己的。如今这笔巨款——是的,对她来说,是巨款,在她的账户上,真的就都是她的吗?

黑暗的高速公路上,朱见鹤一动不动把着方向盘,车子像在自己滑行。他们沉默着。实在是该说些什么来驱散渐渐来袭的困意,可小葵很快被瞌睡击倒,麻痹自唇周而始,涟漪般波及全身。在迷糊之间,她清楚地听到那个声音,他在喊她:“小葵,小葵!”她惊叫着回应:“田雷!是你吗田雷?”她喊出了声,一睁眼,看见朱见鹤手把着方向盘,却垂着头,一个弯道就在不远处,朱见鹤闻声抬头。转过弯后,两个人还是惊魂未定,小葵说:“刚才,是田雷救了我们。他喊我的。”

开出一段路后,朱见鹤开了音乐,歌剧《卡门》的序曲响起,等节奏低落下来的时候,朱见鹤才开口道:“知道了。赔偿款都到账了吧?拆迁办的朋友告诉我,下午手续全部完成,批量汇款的,今晚必定到账。”小葵点头,说:“已经到账了。”


 - 2 - 


“你晓得你有三个端午节没回家了吗?”阿姆打电话过来说。端午节是岛上旧俗规定的女儿女婿回丈母娘家过节的假日,说是旧俗,新人类可以不遵守,尤其远嫁的女儿,可小葵不算新人类,小葵也不好算远嫁,阿姆既然这样出声埋怨了,再忙,也得回。

况且,小葵已经不忙了。

公婆从没有跟着回过岛,阿姆没邀请过,他们自己也没去的意思。可这一回,婆婆问清楚小岛上有Wi-Fi也有宾馆,听说还有酒吧,就说:“索性我们一大家子去吧?把育儿阿姨也带上。”这一行算上小儿子就是六人,小葵订了岛上同学开的宾馆,再三叮嘱有贵客来,卫生和服务各方面,拜托拿出最好水平来。朱见鹤说:“好不容易去一趟舟山,精华部分不能错过,朱家尖和普陀山,是必定要去的。我们吃住在东港吧,有个集团的朋友邀请我去看看,试住一下他们还没对外营业的家庭套房。”于是,行程就又加上了三天,一周就这样排出去了,这是从前没有过的奢侈,有闲了。

宁波和舟山两地之间,仅仅是五座连绵的跨海大桥的距离,随时可以回,不用特意计划,可身陷忙碌,不列入计划,就难以成行。小葵进了这怪圈,不回首,自己也不知道已经那么疏于探亲了。第一段婚姻住的房子在定海,是单位分的福利房,1997年经过房改手续,就是她名下的了。大儿子十八岁时,她就把那套房子的钥匙都给了他,说是成人礼物。五年前曾拿这套房子办过一年期的抵押贷款凑够了一百万,与朱家母子的六百万合在一起“救”了田雷的公司。按朱家母子的讲法,是他们家购入了小葵的公司。仔细想,朱家母子的说法更贴近现实。因为那公司虽是田雷实控,法定代表人却是小葵,朱家出资还贷之后做了一次变更登记,增加了朱见鹤作为股东,股权是49%,另外的51%是小葵的,合起来就是他们一家的,一丝一毫看不出田雷的影子。说是田雷的公司,那从何谈起?

田雷,被抹去了。那是2011年的事情,他在自家车库里开尾气自杀先把自己的肉体抹去,再是他所有名下的公司都被用来抵债,最后是他实际持有却让别人挂名的公司被别人实际占有,这样,他所创造的财富也被抹去了。债主们还盯过田雷已经离婚的妻子名下的财产,却发现他们夫妻早在五六年前就离了婚,2005年那会儿发生了什么?那是田雷打算放手干的时候。但他们一直住在一起,他妻子,是的,没法说成前妻,因为自始至终,他就她一个妻子。可从法律上说,她名下的所有财产不在法院能追究的范围里,甚至,她有她自己的住处,在同一个小区的,那就连事实婚姻也规避了。奇怪的是,对于小岛上的父母,他没有做任何安排,也许,他晓得小葵会负起这个责来?但这是不可能的,小葵知道这是为他在开脱,他只不过认为妻子必定会负起养二老的责任来,换作是他,必定会的。可惜,他又错了。或许,他只是孝顺,不想让父母担一点儿心,不像她,总会对阿姆交底。

照顾田雷的父母,小葵也不敢堂而皇之地来做,她的前夫庄东明还为此特意告诫过她,不要和田雷的父母说你公司和田雷的关系,不要对他们太过慷慨。他还是懂她,自以为能抢先一步为她打探好人生各关口的风险,然后,严厉地告诫她。朱见鹤其实也很像庄东明,是的,你总会落在同一类的人手里。不过,小葵吃过亏,好歹长了记性,这段婚姻里,她掌握了更多的主动权。是这样的吗?肯定是的。

开的车,是公司用过的别克商务车,装上一大家子和行李礼物,满满当当。小葵家所在的小岛还没通桥,但有车渡。那渡船是当初走宁波和舟山那道海峡的,两地跨海大桥一通,多出来的渡船就到小岛的渡口来服务了。这一路又过跨海大桥,又过海峡渡轮,连小葵都有些兴奋。离开陆地,在海洋上,到底有些不一样。去故乡的心情,竟然也略带游客心态,小葵暗生惭愧。

终于,商务车在家门口的小平地上停了,朱见鹤和小葵一箱一箱往下搬礼物。

岛上的房子依山而建,小葵的家在半山腰,内海近在眼底。眼下又是从太平洋来的潮流涌入的季节,海水脱去冬春季节的浊黄,开始呈现青色的底子,和对岸一层一层的远山很配。“这里真像濑户内海啊!”婆婆在她的职业黄金时期,带团考察过邻国日本很多地方,她的评价,和小葵的几个见多识广的记者朋友一样。小葵没出过国,她听说之后搜索过濑户内海地区的影像资料,果真人家所言不虚。小葵看着波光粼粼的内海,轻声说:“过些日子,我们去日本看看吧?”

“去哪里看都行啊。”朱见鹤笑道,“只要不出地球,你想去哪里都行。”他又指着其中一箱礼物说:“这是给田雷父母的。以后年节礼物和红包,有岳父母的,就也有他们的。老人家最怕有病痛,医疗费用,我们也出吧——这个不能明说,也得红包给。我知道你有愧疚,这样总能解你的心结了吧?”朱见鹤在她耳边轻声说着。这些事情,其实,小葵早就在做了,只不过没知会朱见鹤而已。小葵想要的,是怎么细分这八千万,该田雷的,那就是田雷的。但到底应该怎么做呢?她到底舍不舍得?

阿姆和阿爹出门迎接,这是两对亲家在婚礼之外的第二次碰面。阿姆那边含笑不语,婆婆怕是拿出了她从前下乡调研时候的平易近人态度吧,公公有些窘迫,就抱起了孙子,也不怕沉手。阿爹当宝一样把外孙接了过来,还掂了掂分量,说道:“亲家母亲家公辛苦了。”小葵笑看着他们外交,要紧时刻,阿爹还是蛮镇得住场子的。田雷父母也应声来迎,朱见鹤也认得他们,就拎上那箱礼物,朝他们家走去,小葵紧跟其后。田母一只手握了朱见鹤的手,一只手握了小葵的,摇晃着说:“你阿爹阿姆命好啊,比我好。”朱见鹤顺势说道:“我和小葵都是田雷的朋友。有什么难处,伯父伯母跟我们讲好了,我们必定尽力帮的。”田父别过头去擦眼泪,田母还在那里强撑着,说道:“以前啊,田雷也常这样,一部车子装着一群朋友来,搬一箱东西给我,搁下就走,呼啦啦来,呼啦啦又去。刚刚啊,我眼花,把你看成田雷了呢,你们身量差不多。”小葵听得后背直发凉,再不想多说话,就拉着朱见鹤要走。田母总不放手,一双眼睛直盯着朱见鹤,深深地,要吸他进去似的,再三说:“以后多回家啊,多回家。”小葵从田母的手心里缩出手来,又扳开她紧握着朱见鹤的那一只,说:“阿姆在等我们嘞,以后再来看你们。”

出门后,朱见鹤倒安慰小葵说:“别怕。老人家难免要糊涂的。你以前没有多和她讲过啥吧?”小葵说:“她知道我去田雷的公司工作,其余的,她应该不知道。田雷不大和家人说他生意上的事情。”

田雷阿姆手上的劲道一直留在小葵的手上,让小葵啥事也做不了,只呆呆立在家里。小葵往常回家,看家里就是一个整体,任何东西都不是单个儿的,它们汇聚在一起,就是一个家。可今天不一样,小葵用了婆婆的眼光去看,就看到了卫浴用品是杂牌的,桌布是塑料的,待客的杯子是一次性的,她第一次出门读书时买的大红色的行李箱,四周都脱胶起皮了,把手那里都生锈了,还垒在醒目的位置。幸好,奶奶留下的几件老家具给家里扳回一局,比如七弯雕花梁床,婆婆在那里惊叹:“可见你们从前是殷实人家!”对,她说的是从前。等秋后,小葵打算好好给阿姆一笔钱,可知道给也没用,阿姆只会存起来给她儿子,哥哥家有的是用钱的地方。

好在小儿子成成是一切视线的中心,他也习惯了这个中心位置。从婴孩时起,小葵不记得他耍横号哭过,也不用耍小心眼小计谋,他只要说“要”或者“不要”,其余,都不需要他操心。他对小葵自然有依恋,他依偎在小葵怀里的时候,母子俩都惬意满足。可他又不是非常依恋,离开她,并不会让他紧张不安,不像她和大儿子的关系。她和大儿子浩浩是一体的,是彼此的唯一,他们是他们,此外是世界。这排他感,类似恋爱,即便后来的朱见鹤也不曾改变这个关系的强度,母子连心,看到这个词时,小葵天然地想起她和大儿子。至于小儿子,那更像是她给朱家的一个礼物。这一点,是在此刻,小葵坐在自己家里,拿着阿姆自己包的碱水粽子,一层层打开竹叶,才看清楚的。

但看清楚了,又能怎么样呢?

午饭后,小儿子要午睡,公婆也要午睡,朱见鹤便要带他们去宾馆入住,阿姆本就对自己家无力容纳客人而愧疚,也催小葵一起去宾馆照应。“来过就好了,见着就安心了。”阿姆对小葵说。小葵竟有些被抛弃的感觉。她本想着,等朱见鹤带着他家人离开,她和阿姆阿爹好好说一会儿话。阿姆看小葵置身于朱家之中,是否就已释然放心?小葵猜测,大概是这样的。阿姆就一直认为自己是朱家人,再不是娘家的一分子了,她的荣耀和喜怒哀乐,都在丈夫家。

小葵同学的宾馆在街上。这条街是这个小岛唯一的中心,汇聚着银行、邮局、商店、宾馆和快递驿站。小葵一家下车时,一众注目礼奔涌而至,那么,是同学预先做了宣传吗?她开始后悔,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好对着几张可能熟悉的面孔微笑,于是,围上来好些人和她打招呼。朱见鹤站在她身边,一边礼貌又矜持地说着“你好你好”,一边就拉着小葵快速进了宾馆大门,动作坚定,一点儿也没有拖泥带水。

来前就说好了“包店”一晚,这会儿,这清场了的宾馆就只有他们一家。到点就要“放平”的公婆被安排住最靠里边最安静的一间大床房,中间隔开一间是小儿子和育儿阿姨入住,中间再隔开一间,是小葵夫妻。可是,带点困意的婆婆说:“这样吧,我和阿姨一间,爷爷和宝宝一间吧,宝宝还有功课要做的,爷爷要签字。”小葵忙说:“房间有的是。妈妈你一个人睡一间去,阿姨我来安排。”

同学名叫菲菲,她跑前跑后安顿好了他们一家,回到小葵身边,笑说:“你真有福气啊,宝宝有那么多人带。”小葵笑笑,不知该如何接话,莫名却问道:“从前田雷也是来你家宾馆住吧?”出口后自己就后悔了。

菲菲说:“是啊,他也是包店住,跟你一样,大老板风格。五六年前回岛上来烧船木篝火那会儿,天南海北一帮同乡聚到这里,包了我这个小宾馆狂欢,那情形就在眼前啊……”话说到这里,朱见鹤从房间出来,手里拿着冰格和几瓶依云矿泉水,说:“晚饭请酒吧的调酒师过来这事,请务必安排好了。已经带了上好的葡萄酒和威士忌来,我们这就去把冰块冻上吧。”小葵说:“还是不要了吧?”朱见鹤说:“听说岛上的调酒师调的鸡尾酒很地道呢,既然来了,就安排一下吧。”

朱见鹤能听谁说呢?自然是田雷,那会儿朱见鹤是田雷的财务主管。

服务员领着朱见鹤去了厨房,菲菲贴到她耳边说:“你老公看着好年轻啊。你公婆一看就是有钱人家。你这二婚,嫁得真好。”小葵顺着她的话说:“是啊,姻缘真是莫名其妙,我这样子,也算是靠婚姻翻身了,严格来说,实在算不上啥大老板。”菲菲笑道:“放心,我不会问你借钱。你要是大老板,我倒要提防你问我借钱了,就像田雷,最后一搏那一下,就是借了岛上同学和亲戚的钱,等我们得到消息他要破产了,钱也已经借给他了,晚了。唉,谁晓得他最后会这样收场……”

“那钱,后来你到法院里登记债权了吗?”

“没有。也是消息得知晚了。可登记了也分不到多少,税金啊,贷款啊,这些都不够抵呢。最后还是他老婆卖了房子,利息算银行存款利息,本金都给还了。他老婆说不想给田雷在故乡留骂名。这女人,仁义。”

“不是说他们已经离婚五六年了吗?”

“她说这是田雷给自己家留的后路,可赖账算怎么回事呢?借了就是借了,父债子还,她这是代儿子还的。”

“他们儿子那会儿还未成年吧?”

“是啊,所以说这女人就是仁义啊。”

小葵不禁呆了,好一会儿才问:“当年和田雷一起来的那帮生意成功的同乡,他们后来怎么样了?”菲菲低头回想了好一阵,才说:“也就两个还好吧,他们最后总算找到了‘国字头’的金主帮他们还上了贷款。2011年那前后,倒下多少老板啊!田雷他不也是倒在资金链断了?先是追求做大做强,大字在前对不对?银行也肯贷款给他们,好了,大是大了,杠杆加得满满的,猛然银根一紧,这杠杆就把人打趴了。打趴了还是好的……”菲菲说着眼眶湿了:“我们小岛出去的人,赤手空拳,也能自己打下一片天地,多让人骄傲。我眼痒,不眼红,就跟自己也实现梦想了一样,欣慰。看他们一个个倒下,真的难过,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兔死狐悲。”

朱见鹤从厨房出来,听了个话尾巴,顺手抽了张纸巾递给菲菲,说:“人生无常,晚上我们好好喝一杯。”菲菲笑道:“人生有常的,否则我们眼巴巴地熬个啥?你们俩快去午休吧,我也眯会儿去,这春末就是困呢。昨晚上有客人大半夜到,一只巴拿马船来,幸亏只住一夜,船员们今天去城里玩了。”

“好啊,我们休息一下,起来后岛上转转。”

小葵本来也要带他们环岛看一下。大城市来的人,对于小岛,总是俯视的,小葵自己来自低处,对于这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总觉得可笑。朱见鹤环岛开车转了一圈,化工厂、造船厂、海上平台、厂区里的海关、在修的通往另一座岛屿的跨海大桥,这些带着现代印记的东西,他们看后并没有如小葵期待的那样给出“哎呀小岛上也有这么大的工厂”之类的感慨,倒是对两座民间小庙赞不绝口,一座是供奉戏班子里的郎中的,另一座庙里有很大的戏台。很多年前,在她进城读高中前那个暑假,她和哥哥带来的渔业公司的两个城里同事一起玩了两天,要是今天她是带着他们来重游,那就不一样了,他们一定会惊叹这个“现代化”了的小岛的。现在的游客才不要看啥“现代化”,他们要原生态,同时又要享受现代生活的便利。

巡游一圈,回到宾馆,吃海鲜,喝鸡尾酒,一家子酒足饭饱,又是包场的,店里没别的客人,公公看上去特别放松,拉着育儿阿姨跳探戈给大家看,两人居然配合得很是默契,大家惊叹拍手。菲菲的生意看着应该不错,不多会儿工夫,小葵听她在电话里推了好几位客人。不过小葵是按所有房间跟她结账(实在也就十来间客房),犯不着内疚。

但还是另接了一对小情侣。菲菲带他们来说,现在夜班渡船时间已经过了,街上别的旅馆也客满了,这俩孩子没地方住,这个点,怕也没地方吃饭了。那对小情侣和小葵夫妻隔开一间住下,厨房热热剩饭,将就吃点。菲菲笑说:“我看你婆婆有些不高兴吧,都说好包场的,又接了客人。”小葵说:“哪会啊。”其实是有点的。菲菲又说:“要么我带你们去烧篝火补偿吧?这大概是岛上最后一只拆解的木船了。”小葵心头一惊,就只摇摇头,说:“太累了。现在海边也太冷。”

“上回田雷他们烧篝火还是大冬天呢。”菲菲直盯着小葵的眼睛,“你住的房间,上回田雷来,也住那里。”

她是存心这样说的。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小葵稳稳接住她的眼神,直到她移开。小葵还是有这个定力的。但人怎么看得到自己与人对视的眼神呢?也许神色里都是漏洞。她回到小儿子身边,公公正和他一起玩拼图,看到她就说:“宝宝能独自拼出中国地图呢,一个省都不会错。”宝宝受了夸,更起了兴,就把拼图打翻打乱,在小葵的注视下,又凝神拼起来。果然,每块拼图,他端详一下,就知道放在哪里,一次都没错过。公公满眼骄傲,小葵自然也是开心的,可也就是开心,她给了儿子一个大拇指,说:“叫阿姨给他洗澡吧?早点儿睡,明天还早起呢。”

明天一大早,就离开这里吧。

小葵回房间,和朱见鹤两个人把晚餐剩下的鸡尾酒都喝了——调酒师的手艺果然不差,朱见鹤挺满意的。小葵一向觉得,岛上的夜色黑得很纯,空气也带催眠成分,很少有人能熬过九点,除非你特意地去找够刺激的玩,何况,他们两人又喝了酒,睡意来得越发浓郁,简单冲了个澡,也就睡下了。小葵是被呻吟声吵醒的。那对小情侣忘情到这个世界只有他们俩似的,冲撞、呻吟、叫喊,每一声都是满满的欲望,无休无止。朱见鹤也醒了,摸索着小葵的身体,熟稔地确认着进入的时机,那之后,他就不自觉地跟随着小情侣的节奏,小葵也参与其中,和他一起稳住,夜海上两艘船并排航行似的,在女孩子的高声部中附上小葵的低声部。四周浓黑,她在这个岛上曾有过的欲望体验,也挣扎着要参与进来。那个夜晚,田雷带她散步到防波堤尽头的废弃碉堡,她的后背硌着粗粝的水泥堡壁,前面是瘦怯田雷的肋骨、大腿和他的欲望。隔着衣衫,她被吻着,被挤压着,有新奇和慌张,没有喜悦,但是,欲望是有的,它被挑了起来,迅疾又被她猛地摁了一下,她只允许他这样吻她。紧接着一个夜晚,哥哥带来的城里同事——他们已经愉快地相处一天了,月光下院子里他们几个年轻人露天过夜——在她睡着的时候,他的手,在毛巾被底下,从上到下抚摸了她,她醒了,但她故意装睡,虽明知被冒犯了,却因为欢喜,就秘密同谋了。他一定知道她醒着,他也一定侦测到了她的欲望,他尽力想用手满足她。她和他的呼吸会出卖他们,于是,他们都屏住了呼吸,如同在深水海底,近乎窒息的甜美,锐利,安静。

如同此刻,欲望自青春岁月奔袭到初老之境,释放的片刻,她还是感到了羞耻,一半是因为自己老了,另一半是因为老了却还是仓皇无着。她,到底算什么呢?

第二天早饭时,婆婆说:“昨晚真吵啊,那对小情侣,都快闹翻天了,隔那么远,都听得到,嘿咻嘿咻。”朱见鹤笑了,小葵不禁脸红,公公居然也脸红了,阿姨手上在剥的鸡蛋也滚落了,她要去捡,小葵忙说:“不要了,不能吃了啊。”


 - 3 - 


小葵没想到这趟旅行会改变她的人生轨迹。

次日早晨,他们算着未班船的时间,匆匆离开小葵的岛。小岛的渡口上午就三班船,为了不误船班,阿姆阿爹到旅馆来送他们。一早就来了,带着两筐鸡蛋两筐鸭蛋,算是回礼。小葵本想说不用带了,她还想在开车前的最后一刻,躲过阿姆的视线卸下给菲菲。但这两样她都做不到。这四筐易碎的蛋,和他们坚硬的行李,在一起了。一路上,小葵都在担心,她不是担心蛋会碎了,这不是问题;她担心蛋弄脏了行李,她还担心蛋壳上残余的鸡鸭粪便会污染车内空气。

朱见鹤从驾驶座伸过手来,轻轻握了小葵一下。小葵感激地朝他笑笑。朱见鹤情绪向来稳定,会安慰人,还做得一手好菜(尽管不常做,因此,难得做一回都当是创作),还勤奋上进,而且,比她年轻,身体有劲,这样的丈夫,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就闭目养神。公公、宝宝和育儿阿姨坐在最后排,公公一路在和宝宝聊天,说的是水的几种形态,声音被颠簸得高低不平。中间那排独坐了婆婆,她气息稳稳地接了两个电话,其中一个是说和小葵的公司同一个区域的公司获得了多少赔偿,小葵听着,感觉还是自己公司得到的赔偿多——也是应得的,公司前年新购的设备是能往高新上靠的呀,但第三方估价那一块,朱见鹤母子肯定是做足了功夫的。婆婆说:“我的股票一大半涨了,有三只还涨停了,晚上海鲜夜排档,我得请客!”

朱见鹤笑道:“妈妈,这里最大的老板是小葵呢,请客这事,您老不要和她抢。”小葵说:“我们都归妈妈领导,自然妈妈最大。妈妈说请客呢,我们就都得好好受请。”婆婆道:“我就说嘛,我的儿媳比儿子更称我心。你们就想想要吃什么吧!”

这样的婆婆,还有什么话说?

宝宝稳稳地说:“我要吃梭子蟹。”他总能把要求提得很明确。公公连忙说:“梭子蟹得再等等,到九月份禁渔期过了,我们才可以吃到。在禁渔期里,法律上说不能捕梭子蟹,渔船捕了就是违法的。”

“那吃梭子蟹的,违法吗?”宝宝问得清晰,他知道关键在哪里,他还在为自己争取。我的身上,也有这样的基因吧?小葵不禁扭头看向宝宝,看他紧皱的眉头,很想知道他下一步的对策是什么,也想看看被考问的公公怎么对付——也难为他了,这个退休的工程师每天拿出浑身解数在养育孙子。

有这样的公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在禁渔期吃梭子蟹的人,法律不会追究他违法,但是……”公公还在想怎么说呢,宝宝已经想出了他的解决方法:“我们可以不叫大渔船去捕,我们可以叫一只出去玩的小船捕,就捕几只,给宝宝吃。”

婆婆惊叹道:“宝宝,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办法的?”

“奶奶您教过我啊,办法,总是有的。笨蛋和胆小鬼才总说‘没有办法’。”

有这样的宝宝,似乎也是可以放心的吧?

一车的人都拍手笑,宝宝自己也拍手。婆婆已经在给她在舟山的朋友打电话,问有没有休闲船出海凑巧捕上来的梭子蟹,有的话,请帮忙留六七只,没有这个数呢,三四只最好要有啊。朱见鹤轻声对小葵笑道:“爷爷奶奶终于在宝宝身上实现了在我身上失败了的梦想啊。”小葵道:“你也很会的呢,只是你不自知。我旁观者清。”

一路说说笑笑,到了东港。这一带是舟山最具都市气息的地方,外地人到此大多会小小惊讶一下,原来此地还有这种气派?朱家人也果然惊叹了一番,连叹洋气。东港本就是这二十多年间不断填海,从海里讨来的土地,海市蜃楼成了人间实景。朱见鹤朋友的项目就紧靠海岸,与普陀山露天观音隔莲花洋对望,是时下流行的广场设置。

小葵虽说是舟山人,但她在舟山时的活动区域一直在本岛西部,对于本岛东部也很陌生,也就怀着好奇跟着参观这个项目。

最后,他们被领到住处,试住家庭套房。小葵说:“爷爷带着辛苦,宝宝今晚和妈妈住吧?”爷爷说:“不辛苦,你们仨好好商量生意上的事,我呢,好好带宝宝。这个夏天,我们肯定能完成学前教育。一家人,分工最要紧。还有,见鹤今晚要看欧洲杯吧?法国时差和我们几个小时啊?”

一家人的午睡总被安排得大事一般,小葵午睡短,眯了会儿就醒了,悄悄下床,去这套房附带着的观景露台。育儿阿姨也在,露台上有个洗衣房,她就在这里处理昨晚换下的衣服。小葵近前看看她有啥好帮忙的,她一抬头,那眼神就把小葵止住了。一起过了五年多,她话不多,界限感和分寸感都有,并没有十分想把自己融入这个家庭,反倒让人不敢小看。除了照顾孩子的本分守得牢牢的,她偶尔会顺手做一下家务,比如此刻给大家洗衣服,小葵看她把公公婆婆的内衣裤也手洗了。

小葵这个年纪,小学和初中时代都还没有强制实行“九年制义务教育”,她的小学同学中有几位读到一半就进城当保姆。小葵那时候也想过,自己万一没能考上(那时候考上初中中专或者高中中专和大学,都是包分配工作的),大概也会去当保姆吧,会被人家叫“阿姨”,人家会忘记她本来的名字。这会儿,她也想着阿姨身份证上的名字,可总是想不起来,不应该啊,都一起处这么久了。她不由自主皱了眉头。

看阿姨晾好大大小小的衣服,又细细扯平了皱褶,小葵还是没想起她的名字。阿姨叹了口气,看着想说什么话,又屏住了,等着小葵开口。小葵没话找话,带了点愧疚,说道:“这家里啊,就你和我两个是外人。”阿姨眼神慌乱了一下,随即笑道:“我做过的人家里,你们这一对婆媳,是处得最好的呢,这不是虚话。葵总你必定不是外人,奶奶哪会把你当外人。就是我吧,在家里五六年了,也不觉得自己是外人了呢。”小葵接住这番话,细想了想,笑了。

“奶奶说你以后要专心养宝宝了?”

“奶奶这样说了吗?没有的事。”

“哦,奶奶就说过一嘴,说论年龄,你也是接近人家退休的年纪了,是该休息了。”阿姨压低声音说,“奶奶在托她的朋友们给朱总谋个好职位呢。”

“你安心带宝宝,我退休还早呢,还得你帮我忙。”小葵这样安抚阿姨,她这会儿终于想出阿姨的名字了,“宝珠,你是我请进门的,你的去留,我这边定了就好了。”

“是户好人家呢,我这几年做得也安心,爷爷奶奶又一直在帮我。谢谢啊,我知道怎么做。”宝珠把声音也压得很低。

小葵不必跟一般的学前儿童的妈妈那样操心幼小衔接和好小学,她现在要紧的是操心她自己,她得把自己安顿好。如果她仅仅想做个好妈妈,那,她的人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她一定还在她的“前世”里。一段婚姻就是一个世界啊,她是有两个世界的人。

在回房间之前,她先登录了手机银行,再看了看那串数字,都在,一个零也没少,一个数字也没少。她又给她的大儿子打了一个电话,她问:“浩浩啊,你在忙吗?”大儿子说:“妈妈,你没事吧?怎么听着有些心事?我都好的,我正在上雅思课呢,对的,就是妈妈你帮我报的‘一对一’名师加强课。”小葵赶紧挂了电话,那课特别贵,耽误一分钟都不舍得。

在这个世界里,小儿子被众星捧月。在另一个世界里,大儿子在边缘。离婚后,浩浩法律上归前夫庄东明,但小葵和朱见鹤一直带着他读完初中,高中住校后,他也依旧每周回家一次。浩浩想出国留学,小葵也觉得没啥问题,她出得起这笔费用。可朱见鹤说:“这也太便宜庄东明了吧?留学的学费归他出,生活费我们来出,听说这两样其实是差不多钱,两家就是对半开了。学费是有数目的,庄东明得给明白,生活费有弹性,我们来出,这样才不会委屈浩浩。”她和庄东明在电话里商量,庄东明却说,他可能出不起这笔学费,人穷志短。小葵说:“这是哪里话啊,卖掉一套房子,不就都有了吗?”庄东明说:“我有两个孩子呀,那房子得留着给浩浩结婚用,大学嘛,按浩浩的成绩,国内也有好学校读的呀,不用出去了吧?”小葵心一急,说话有点冲了,庄东明就有些恼火,说:“要么这样好了,浩浩归你好了,改成你的姓吧,我没意见。”

幸亏这样的对话,浩浩没听见。小葵也没把庄东明的原话搬给朱见鹤,实在说不出口,她只强硬地跟朱见鹤说:“浩浩和宝宝一样,都是要好好培养的,不行可以把浩浩的姓改过来,改姓杨就好了。”朱见鹤说:“改姓?这是庄东明的阴谋,他知道你现在会有一笔大进账了,他这是讹我们。”朱见鹤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庄东明知情前因后果。田雷帮她搭好了舞台,让她演主角,他幕后操纵。接着,田雷去世了,她小葵和朱家就占了这个舞台,庄东明质疑小葵财富的正当性。而朱家不会这么想,他们对田雷不会有道义上的愧疚,而小葵有,庄东明也知道小葵有。

真卑鄙。朱见鹤这样评价庄东明,甚至,他有点小小迁怒于浩浩,也许,他的想法也和庄东明一样,为什么要多事去留学呢?

幸亏浩浩不知道这些,小葵一想到浩浩可能会知道这些,她的心就揪在一起。现在,田雷给的舞台消失了,小葵的主角身份也就消失了,往后,她只是朱家的儿媳妇的话,浩浩怎么办?浩浩在她的两个世界的缝隙里,对于这两个世界,无论他法律上属于谁,还是实际和谁一起生活,都已经是外人了。

是谁把浩浩的世界打碎的?是她。她越是幸福,浩浩的不幸就越发不幸。小葵很怕自己陷进这情绪。她就快50岁了,激素变动带来的情绪波动和身体变化,她都体会到了,但她不敢说出来,潮热袭来,身体里有团火在烧着,她也没有说出口,她忙事情。公司里的各种忙碌,是一个个情绪出口,和下属商量事情,她鼓励他们跟她争论,“真理越辩越明”,其实不是,她只是在把这些破坏的能量引到建设的事情上来,她没有建防波堤,她只是拼命在打通渠道,她把洪峰一个个泄掉。

她得给自己找些新渠道。

晚饭是婆婆的老朋友请客,没放在露天的夜排档,那里一切都暴露在众人面前,所有的动作都是明晃晃的,他们都不大喜欢。本地特色必须是有的,他们吃饭的餐馆造在海上,他们得走过海面上长长的玻璃栈道到达包厢。这时节还不用空调,房间里四面窗都开着,窗上垂着白色纱幔,被海风鼓动着,一个个飞天似的,迎接他们入座。梭子蟹果真有,确实是海上休闲的船只玩着捕上来的,明晃晃橙黄色的壳亮眼又诱人,宝宝欢呼起来,小葵却有些不舒服。

婆婆和老朋友没寒暄几句,就又说到房市上去了。她那朋友原先是跟着温州炒房团四处游击的,五六年前是个关口,那一帮人都一蹶不振,温州房市不行了,温州炒房团也都炒不动了。还是得中长期投资啊,买杭州的房子好呢还是宁波的?婆婆看好宁波房价的长期走势,朋友建议无论短期还是中长期都是杭州好,两个人在那里互相说服。公公依旧一门心思在宝宝身上,他的羽翼张得很开,小葵近身不得。朱见鹤和他那个做酒店项目的朋友聊,说这个项目是轻资产的,所有的房间都是由业主买下的(房价里含了精装修费用的),他们只是十年一期租了来,一年给差不多银行利息的两倍吧,其余的就都是承租者的收益。这里是普陀山、朱家尖和普陀南部诸岛交会的金三角,这个生活广场又吃喝玩乐齐全,他对这里的经营很看好。事实也是,承租出去特别顺利,现在手头就只剩下一栋楼了,就是今天小葵一家试住的,那一栋大多数房型是家庭房,一家人来住,就跟住家里一样方便。而且,做实业最怕货款各种拖欠,这个项目面对的散客居多,天天有现金流入,在旅游旺季的时候,日进斗金,哗啦哗啦的,简直听得到钱进门的声音。

小葵接口道:“明天让我看看你们的项目书吧。”

朱见鹤打趣道:“做水产的转行做酒店,这转身有点大吧?”

“缘分来的时候,不要说转身,转圈,转好几个圈,都是有可能对上的。再说,近来不是常在说‘供给侧改革’吗?我从生产领域转到消费领域,也是对产能过剩的一种积极消化吧?”

婆婆停下讨论,视线整个儿地到了小葵身上,她说:“我们都以为接下去你要享受人生了呢。”小葵笑道:“妈妈您还指点江山,我们后辈怎能坐享其成。这不是咱家的‘家风’。”婆婆和她的朋友都笑了,说:“这孩子最近看来是在狠狠学习啊,这说的都是时下的热门大词啊。”

朱见鹤默默剥蟹,剥得很投入,没有跟着说笑。来之前,他已经成功劝退小葵再投资水产了。那行业正在转型,如要从头开始,他们得去拿地,去建设库房,去跟进保鲜科技(现在出口最受欢迎的是活鱼,是冷链保存和运输的冷藏品),可留给冻品的利润空间越来越小,渔业捕捞量也越来越少,也就是说,粗加工所需要的原材料也在减少。“从末梢到源头的变化,都在提醒我们:该结束了。”朱见鹤是这样总结的,接着他给小葵描绘她接手宝宝的教养之后的美好图景,“否则,宝宝是爷爷奶奶的宝宝,不是你我的宝宝了。”为了增强他的说服力,他说小葵最先吸引他的是她对浩浩的母爱,那么投入,那么细致,那是他一直渴望而不得的。小葵当时很平静地听他说完,千言万语,他无非想说的就是,我们见好就收吧,把这八千万元好好留在家里吧,那可是八千万元啊。可她也不想这样明说,那时她只笑道:“怪不得啊,你不是娶老婆,你真的是给自己娶了一个‘我的娘’。你说得没错,这行当,我也不想做了。正所谓,‘干一行,怨一行’。”她知道她这样也只是说说,离开这个田雷搭的旧舞台(能彻底抹除痕迹那就更好),可能是他们夫妻共同的愿望吧。

好在自己总还有一些决定权。小葵掂量着自己的分量,到底有多重呢?想想是想不出来的,得到具体的事情上去称。

第二天,小葵看了项目书,最吸引她的,是轻资产这个概念。她手上的得益,是从重资产来的,她深知那些意味着什么,她也约莫知道,这样的机遇,不会再来第二次了,那是一个时代的风口。回到宁波后没过几天,朱见鹤也开始松口。他的新职位是这个集团的财务副总,东港是集团的一个项目,这个项目确实是走轻资产路线,而且,另一位他认为很有实权的副总,他的夫人,也承租了这里的一幢酒店楼。他对其中的商机还没有感性认识,可那位副总是在集团经营多年的,一定深谙其道。朱见鹤对小葵细细描述了他的调研成果,于是,小葵一时兴起(至少看起来是),终于又成了家庭投资。一切就都按着商业投资运作起来,签订承租合同之后,小葵还有些恍惚感,她终于又回到了舟山,她回来了,回到她的“前世”。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好小说》2024年第11期)


选自《芙蓉》2024年第5期

原刊责编:杨晓澜

本刊责编:张 双



作者简介




杨怡芬|

  杨怡芬,浙江舟山人,已在《人民文学》《十月》《花城》等期刊发表小说一百余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披肩》、中篇小说集《追鱼》、长篇小说《海上繁花》《离觞》。



END

制作:陈瑶  孙瑜

审校:鄢莉

核发:喻向午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24年第11期目录



好看台

短篇

灵骨塔   |李修文

选自《花城》2024年第4期

寻烬   |鲁 敏

选自《十月》2024年第5期

下潜一百二十七米   |费 多

选自《上海文学》2024年第10期
与谁分享   |老 藤
选自《小说月报·原创版》2024年第10期


中篇
与海豚同游   |杨怡芬
选自《芙蓉》2024年第5期
漂亮朋友   |姜博瀚
选自《北京文学》2024年第10期
翩若惊鸿   |草 白
选自《江南》2024年第5期

幻想客

物归原主   |肖达明

选自《野草》2024年第5期


推手推

瓶中动物园   |周士超

选自《山西文学》2024年第9期


谈艺录

无非是常识   |罗伟章

选自《雨花》2022年第10期



《长江文艺》上半月原创  邮发代号 38-6
《长江文艺》下半月选刊  邮发代号 38-441
每本定价20元  每月1日出版
淘宝店:http://shop72820649.taobao.com
投稿邮箱:cjwy194906@sina.com
电话:027-68880620  邮编:430077
地址:武汉市武昌区东湖路翠柳街1号

长江文艺杂志社
《长江文艺》为新中国最早的文学期刊之一,这里将及时为您发布刊物最新动态,每期内容导读,文坛动态,文化热点,作家作品介绍、评论、鉴赏,并热诚欢迎您的订阅和互动。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