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流金岁月”
□文清丽
新书分享会开到两小时,我才有些放松,打量了一番台下的读者朋友。余下来的时间是两名男女大学生分别朗读一些片断,然后主持人总结几句,活动就圆满结束了。
就在主持人要开口时,有个大学生模样的小伙忽然举手,主持人瞧了我一眼,我略一思忖,点点头,他马上说,这位朋友,你有什么问题,请讲。
我想问李老师,你书中写的多是你三十多年前的战友故事,现在你还跟他们有联系吗?
我笑笑,说,不多,但我挺想他们的,我相信他们生活得都很幸福。虽然我没有跟他们联系,可他们在我笔下,永远都鲜活如初。说完,我思索片刻,又补充道,你也是热爱文学的,当然明白作家笔下不只记录原本的生活,它肯定经过了艺术的加工。桃花源如果真实存在,我相信它不会有那么永久的魅力。
又一个少女举起了手,主持人把话筒递给了她,她一双清亮的眼神瞧了一会儿,才说,李老师,你的小说里面,战友间的那种爱,的确感人,但我有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有些美化他们之间的友谊了,在现实生活中,肯定有这样那样的矛盾。有人说,相逢不如怀念。友谊跟爱情一样,相处久了,自然就有摩擦消耗。我很想听您真诚的回答。
我略一迟疑,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轻声笑道,有时喝水,我们还会呛一下,但不能因为怕呛,就不喝水了吧。我说到这,大家都笑了。我本来还想说,可又想,言多必有失,便果断地停住了话题,然后把目光望向主持人。
这时坐在后排一位戴着浅蓝色口罩的中年女人又举起了手,聪明的中年主持人已经理解了我投给他的眼神,抱歉一笑说,李老师一会儿还有活动,今天的分享会就到这里。谢谢大家!我马上站起来给大家鞠了一躬,长长舒了口气。
正当我签完名,要站起来时,忽听有人喊李晓音,李晓音!我心里一哆嗦,下意识地想难道刚才的回答有纰漏?一抬头,是那个本来要提问的跟我年纪差不多的中年妇女,看起来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她是谁。我谨慎地问:你是?
哎呀,真是贵人多忘事。她重重地打了我一拳,说,我是李湜湜呀,今天专门来听你讲座的,太为老战友自豪了。来,快给我签个名,我好四处炫耀。
呀,李湜湜,你来旅游了?一直说跟你聚,可总有这样那样的事缠身。没想到,北京没见,却他乡相逢,好有戏剧性。我递过书,握住她递过来的手,随着她热烈的摆动,也跟着机械地摇晃。
你现在是功成名就,我几次打电话,你都不接见,我还以为你早就忘记我们了。张一鸣昨天还提起你呢。我今天本来去韭菜坪玩,无意中在地铁里看到你的新书分享会海报,哎哟妈呀,我以为眼睛花了,我的老战友竟然把事干得这么大,都出名到全国了,我呢,坐井观天,啥都不知,立即打电话告诉张一鸣,她要接受记者采访,让我一定把你请到她那,咱们几个老战友好好说说话。
我这次来时间紧,你看,一小时后,还有一个活动。
你这么一说,我更要怪你了,你到贵州来,也不给张一鸣打个电话。抽出一两个小时见见老战友,总归有时间吧。张一鸣说她联系过你几次,你有她电话。来到战友的城市,却不联系,这我可要批评你。要知道,我可是专程从北京来看张一鸣的。她说着,终于松开了我的手,汗津津的手,让我很不舒服。什么人,我又不是当年的新兵,当着众人的面如此训我,这样的战友我宁可不见,但又害怕李湜湜的大嗓门招来更多的读者,让人误解我笔下战友情深,现实却与战友君子之交,只好抱歉一笑,低声说,怕麻烦大家嘛。
怎么叫麻烦,人是越走越亲近嘛,说好了,晚上一起吃饭,三十八年没见了,难道你不想战友们。我一会儿给你发聚会的定位,说好了,不来你就不是我们女兵三班的人。我还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呢,分享会上你没来得及回答,私下咱们痛快地聊。对了,你还不知道吧,张一鸣跟你一样,也干成了大事,都登报上网了。我先不剧透,去了,你肯定大吃一惊。李湜湜神秘地说着,又拍了一下我的肩。
我尽量!这时主持人叫我去另一个大学做讲座。我匆匆告别了李湜湜。
不见不散,多晚,我们都等你。我走出老远了,李湜湜还在背后叮嘱道。主持人笑道,他乡遇故知,难得,难得。
下午五点刚到宾馆,我就接到了张一鸣的电话,说,好高兴老战友要见面了,五点半派车过来接我。如此盛情,我决定去见见三十多年没有见的战友。
接我的司机姓刘,是一个健谈的小伙子,当我问张一鸣现在干什么工作时,他充满自豪地说,张院长办了一个老兵之家,他就在那上班。
老兵之家,我想它就是个招待所,给军人或退役军人打折。这是不是李湜湜嘴中张一鸣干的大事?
当窗外的景色再无新鲜感时,我的思绪慢慢切换到了新兵连。
张一鸣在新兵连,引起大家注意的不是她的大个子,而是她把觞觥觚斛念错了。我敢说这些都是用兽角做的酒器,我们女兵班除了姜班长没有一个人能全念对,这不能说明张一鸣不优秀。我认为这是班长故意难为张一鸣,而且我也认定班长考她之前,先做了功课的,可在好强的张一鸣看来这是件很丢脸的事。
按说姜班长对我们每个新兵都很好,只要在训练中能吃苦,即便脑子笨些,班长也不会批评,最多眉头皱一下,在你跟前站的时间长一些,先扳你的胳膊或腿,还屡教不改,她会让你正步单腿伸长时间比别人多五分钟。那五分钟,简直比五十分钟还让人难熬。
班长为什么要考张一鸣,客观地说,这是张一鸣自己找的。
在我们新兵到部队的第三天晚上,以班为单位组织召开恳谈会,班长让大家介绍各自的家庭和个人情况,规定每人十分钟,不知张一鸣是要显摆自己的家,还是想给大家留个好印象,一口气说了半小时,要不是班长制止,她还说得没完没了。后来她告诉我,她当了团长的舅舅多次写信告诉她初进军营,给大家留的第一印象很重要。
我们十二个女兵,东西南北中,说着全国各地不一的家乡话,跟着班长学普通话,经常拐得舌头都不直溜了,有时牙还咬了嘴唇。张一鸣一口陌生的南方话,因有着普通话垫底,我们大概还是能听懂的。她说我们毕节是“洞天湖地、花海鹤乡、避暑天堂”;气候清凉宜人,是避暑旅游城市观测点。民族歌舞中有汉、彝、苗、回、布依、白、仡佬等。那儿有草海,有草原,有湖,有山,有古城,有村落,一棵树长了七百多年,你们信不?她不等我们开口,接着又说,还有吃的,什么酸汤鱼、长桌宴、辣子鸡、丝娃娃、豆腐果、牛肉粉、羊肉粉、肠旺面,香得不要不要的。
我听得颇新鲜,班长却皱起了眉头,张一鸣也看到了,马上又急着说,我们那儿还是红色热土,四处传颂着“火把果,救军粮;红军走了最难忘……”的歌谣。“火把果”即火棘,在饥荒年代,它救了许多人的命。我小时最爱吃了。
行了!班长打断了张一鸣的话,回转身,从内务柜端起绿色的茶缸,喝了一口水,慢慢回转身说,张一鸣,听说你考大学只差几分,也算半个大学生了,大学生,你认识这几个字吗?班长说着,随手在笔记本上写了四个大字,让几个战友像击鼓传花般地传到了张一鸣手里。
这四个字就是觞觥觚斛,一下子打晕了张一鸣。吓得我们众新兵都低下了头。说实话,我也只认识第二个字。
谁想到第二天外出,张一鸣就买了本《新华字典》,整天翻得皮都烂了,还动不动拿难字考我们,起初我们还参与她的游戏,后来只要她往我们跟前一站,我们都说,去去去,大学生,我们可不像你那么有学问。平时,大家一见她,也都躲得远远的。
这时,她就不停地扶着落到鼻尖的啤酒瓶底厚的眼镜,满脸无辜地说,读书多了,就比别人多一条路。
她是我们女兵班唯一戴眼镜的女兵,据说因为偏科,爱看小说,在油灯下抄世界名著坏了眼睛,差一分没有考上大学。本来她是可以跳出农门的,初中专都考上了,但她想上大学中文系,所以才上高中的。但与她曾经关系很好的湖北兵姚红说,哪呀,她当兵第一天就告诉我,因为早恋,被一个女同学挑逗着跟一个男学生钻桃花林,最后没考上大学,才退而求其次——参军。此话我们半信半疑,因为她俩有过节。新兵连第一次组织紧急集合,因姚红穿错了张一鸣的军裤,张一鸣没能赶上集合,事后张一鸣与姚红理论,姚红则反复强调,是张一鸣把裤子错放在她的床上了,害得她没跑到第一。而张一鸣则说是姚红马虎,拿错了她的裤子。紧急集合哨子像催命似的,大家顾自己还来不及呢,谁也没看清真相,焉能说得清。
新兵连的日子,最难过的是在嚎叫的西北风中走队列。齐步、跑步,向左转、向后转,小学生都会的动作,我们要反复练,一练就是一整天。练到上午十点,肚子就开始咕咕叫了,我们盼着下操,盼着吃饭。中间休息,班长让我们体会队列动作,我们才懒得练,大家聊得最开心的是猜午饭吃什么,晚饭包子里包着的是肉还是豆腐粉条韭菜,吃的炒菜是肉片还是红烧排骨。我们逆着西北风站着,脸还是冻得像刀子割般,不停地跺脚不停地发牢骚,要是不当兵该多好呀。
每当这时,张一鸣就晃着她的大个子走过来,批评我们说,在部队多好,不用像在老家吃高粱馍、玉米饼,不用烧炕,自有暖气,外面再冷,宿舍总是热乎乎的。从里到外,从内衣、袜子到四季衣裳,都是部队发的,每月还拿着十几块的津贴。更神气的是一身绿军装,吸引得驻地大街小巷的小伙姑娘不停地追着要跟我们合影!这么多的幸福,比在农村强一百倍都不止。怎么还不知足。说着,又叹了一口气,说她在家里,天再冷,也要到沟里砍柴扫树叶,要饮牛要挑水,还没钱花。不就是顶着风在操场走个步跑几圈嘛,别说这,就是上刀山,下火海,跟前辈军人比起来,也没什么克服不了的。这时李湜湜就会小嘴一撇,挥着双手扇着鼻子说,呀,谁吃大蒜了,我怎么闻到一股臭味。大家先一愣,然后就哄地笑开了,这时张一鸣皱着眉头,摇着头不再理会我们,自己一个人站到操场一角,不停地给自己下着口令:向右转!向左转!向后转走!在口令声中她一个人有模有样地走着,这时,班长就边点头边教训我们,我敢说你们中,如果只有一个人能成为优秀军官,除了张一鸣,不会再有第二位。
听得我们鼻子吸溜半天,更对张一鸣的行为不屑了。
张一鸣却毫不在乎,仍然不停地练队列,不停地把发的三大条例和一本本新兵必读之物反复地在上面划红线,还摇头晃脑地背。李湜湜戏称,张一鸣怕都打听好了军官每月挣多少工资了。
我们新兵中,除了李湜湜上过班,其他都是学生出身,高中毕业或初中毕业,大多来自城市,也有少数的农村,比如我跟张一鸣。我以为我俩出身相同,应当有共同语言,共结同心,可是她对我一点情面都不讲。班里报纸到了,我看完,把好文章剪下来留存,为此她给班长告了我好几次状。班长就让我们两个爱看报纸的人,每人一周轮留给大家读报。其实关注报纸的就我俩,我认为这是浪费时间,读时趁人不注意就跳着读,张一鸣又把我叫到没人处,给我说,做人要踏实,不能虚着来,还给我说,别把读报纸当成小事,那是你已比别人进步的标志,证明你有文化,说明你在班长心中,已是兵中的骨干了。这话我爱听,晚上她当小值日,我主动帮着她给大家盛饭,她赞许地点点头,说,当兵就要当骨干,这样,考军校才有资格。群众基础很重要,忽悠得我每天跟着她半夜起来戴着口罩扫厕所,大冷天顶着雪花到锅炉房给战友们洗衣服。
众女兵中,李湜湜是最会打扮的,只要在休息时间,她不是在化妆,就是在洗衣服。夏天,她洗衣时,脱掉军装,里面着件水粉色的的确良衬衣,淡如杏花的粉色在绿油油的树下,由于光的照射,衬得她的五官特别俏。还有那双眼睛,清亮得有如湖水。最漂亮的是蓝军裙下,那细长的白腿,让我更是看了还想看,便也端起盆子跟她一起洗衣服,偷偷闻她身上的香味。她告诉我她用的擦脸油是上海的,叫百雀羚,擦手的叫万紫千红,是北京产的。北京、上海,还有这些如诗般的护肤品名字,更让我喜欢跟李湜湜待在一起。
每每这时,张一鸣就坐在宿舍门口军绿色的小马扎上,无视众人,拿着几何书,不停地演算着习题。一阵风来,纸片有时落到嬉闹的我们脚下,我拾起还她时,她瞧瞧四周,小声说,你不要跟着李湜湜学,人家是城市兵,退伍后她当市供电局长的爸爸自然会帮她安排好工作。而你呢?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但我已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忙端了小马扎,坐到离她不远处的核桃树下,看起书来。说实话,看数理化实在没意思,别说李湜湜跟对面水池前的男兵们的打趣,就是树上一只花姑娘,天上一片飘过的白云,地上的一团人影,都比那些枯燥的数字让我着迷。这时,我再瞧张一鸣无视身外世界,旁若无人地在用过的纸背面做着一道道方程式,佩服得一塌糊涂。
有天,张一鸣不知从哪打听到的消息,悄悄告诉我,当兵一年,就可以参加军校考试了。
张一鸣上的是夜班,白天就坐在宿舍外面的大核桃树下复习功课,教导员见了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说睡不好觉,晚上做方便面就容易出事故。有例为证,一男兵就因为上夜班打了个盹,半只手夹进了机器里,李湜湜一见掉在地上的半只手,一下子就倒在了我怀里。
在教导员的监督下,张一鸣只好回到宿舍,大家都拉着窗帘睡觉,她虽然人躺下了,可床仍咯吱咯吱响,后来实在睡不着,又坐在宿舍门口看书,并且给教导员保证如果她因为看书影响了上班,任组织惩罚。
果然上班时,我们大家都困得眼睛不想睁时,张一鸣眼睛睁得大大的,我请教秘诀,她给我说,实在困得不行,就咬一口干辣椒,想睡都睡不着了。她口袋里经常装着一包红辣椒,我问她从哪来的,她也不告诉我。
我说张一鸣,你真是个狠人。
她说不对自己狠,就成不了梦想中的那个闪闪发光的人。闪闪发光明白吗,就是在任何一个地方,你都能脱颖而出。她说着,扬起手中的时事政治书,说,李晓音,我问你,莫斯科最有名的那个广场叫什么名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班长就笑着打趣道,张一鸣,就凭你这钻劲儿,给你个杠杆,你都能把地球撬起来。
张一鸣笑嘻嘻道,班长,瞧你说的,我好好地待在地球上多舒坦,干吗要破坏咱人类最美的家园。我的近期目标是尽快当一名合格的兵,一年后考上军校。远期目标,把军官当一辈子,让我当农民的父母扬眉吐气。张一鸣说着,下垂的双手握得紧紧的,好像拳握得越紧,她就能实现目标。
年底,我因为发了几篇文章,调到了基地政治部当新闻报道员。第二年春天,听同一办公室管干部的黎干事说为了让更多官兵考上军校,基地将联合驻地一中,举办一期文化补习班。我把此消息悄悄告诉了来看我的张一鸣。自从我调到机关后,张一鸣经常来看我,还给我带水果、凤尾鱼罐头。还叮嘱我,办文化班的事,谁都不要告诉,让我抓紧复习。后来不知谁走漏了消息,反正我们十二个同年女兵全都报了名,大家谁不愿意上军校,不愿意成为神气的女军官?!但是毕竟上学的是少数人,基地总机班、卫生所、招待所,还有分场的食品厂、纸箱厂、啤酒厂,有那么多的工作需要有人做。基地一号首长在大会上宣布了死命令,哪级首长打电话写条子都没用,考试!预考上的兵方可参加文化班。
凭着每天比大家少睡三个小时的觉,张一鸣预考基地第一,我考了第四,我们从来没瞧见看书的姚红竟然考了第二,至于湜湜,淘汰了。她落榜在我们意料之中,毕竟她只上过初一,按她自己的话说,物理和化学她都不知道是何物。
我们到省军区参加军校考试,在省城住了一夜,谁知第二天进考场时,张一鸣怎么也找不着准考证,误了考期。
我考上了军校,上学时,张一鸣当了班长。来年她要考军校时,她又带新兵参加军里比武,最终没能考试。当我们在为她惋惜时,她因为比武夺得冠军,基地报她提干。但因为没有文凭,年纪又偏大,当了五年代理排长,仍以战士身份复员。那时她已经三十岁了,回到贵州老家,没能安排工作,嫁了个民办教师,后来到城里打工,当过保姆,清扫过厕所,后来在县城开了一家寿衣店,赚了些钱。把女儿带到国防科技大学校园转了一圈,说,妈妈这辈子当军官的愿望就靠你实现了,果然她的女儿不负母心,现在是军校的一名讲军史的上尉教员,让张一鸣在战友面前很是神气。
这都是李湜湜告诉我的。最后她总结道,人再强,强不过命。不是你的就是争破脑袋,也是竹篮打水,白费劲。我心想未必,但不会跟她争辩的。
李湜湜退伍后进了供电局不到一年,就被调离到一个偏远的电站。要不是找了个在市委当秘书的丈夫,也不会调到北京,干到处长退休。
再有五分钟我们就到了。司机手往前面一指,说完就打起了电话。
我从往事中醒来,瞧着车外,不远处是一幢五层楼,周围树木繁茂,看树叶,好像樟树或者榕树之类。楼前有片很大的湖,水绿得如蓝宝石,繁茂的树根在水下清晰可见,让我以为到了九寨沟。
此时我所在的城市还是烈日曝晒,这儿却清风吹来,甚是凉爽。车一到门口,一位穿着老式迷彩的小伙给我们敬了个礼,司机忙伸头致意。
一进院子,两边阔大笔直的树木,像一列队伍迎接着我们,喇叭里响着《战士的第二故乡》,司机一手握方向盘,一手在腿上打着拍子,还跟着哼起来:云雾满山飘,海水绕海礁。人都说,咱岛儿小,远离大陆在前哨,风大浪又高。
我真疑心走进了军营。让我醒过神的球场上不是年轻的官兵,而是一伙中老年人,有人在散步,有人在打柔力球,有人在慢跑。
楼前站着一排人,为首的是一个女人。司机说,我们院长等你了。
一个岁数跟我差不多的女人走上来,大着嗓门说,我是张一鸣呀,李晓音。三十多年了,她没怎么变。个子好像比过去低了些,人也胖了,仍是短发,穿着绿色短袖的体能服和蓝色短裤,看起来还跟以前一样利落精干。
大名鼎鼎的女作家李晓音能到我们这个山城来,我求之不得。说实话,三十多年不见了,好想你呀,新书出版也不告诉我,瞧不起人。她说着,拉住我的手,不停地抚摸着,我平时是一个感情不外露的人,面对如此的热情真有些不知所措,动作僵僵的。她可能看出来了,松开了我的手,行走时,不再跟我并排,与我拉开了些许距离,我知道她误解了我,忙补救道,在车上我可是听小刘讲了你不少故事。
这个小刘呀,什么都好,就是话多。不过,小伙子技术好,人好,在部队当雷达兵,跟七八个人守着个小岛,他给我说,不说话,就很寂寞,所以话多。
为什么想着办养老院呢?地方选在这儿对了,环境真好。
这儿原先是一所小学校,后来学校搬走了,我到这儿来看朋友,一眼就相中了。住的时间久了,就有了投资的想法。当我亲眼看到不少中老年人,退休后面临着孤独、无助和无法应对紧急情况的困境,所以我就拿所有积蓄和卖房子钱,完成了这个心愿。女儿大学毕业了,在贵阳部队工作,有空了就来住几天,说这儿就是她心目中的桃花源。你看看,咱们一晃三十多年没见了。走,到饭店,湜湜在那等我们呢。
不急,我想先看看你的老兵之家。
我陪你去。
这时,有人叫她,她说我让人陪你,我忙说,不用不用,一个人看,才有意思。
她笑道,你还是原来的脾气,好,客随主便。一会儿我去找你。
当我一个人走进写着老兵之家的大厅,发现一伙中老年人在学习室看录像,墙两边悬挂着张思德、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雷锋等十位英雄模范画像,桌椅跟部队一样,全是统一的。我坐到后面,细一瞧,是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屏幕上的女兵走队列练大刀舞扔手榴弹的片断。
你们平常都看这些?我问旁边一个穿着米色军衬衣的老人。
战争片居多,昨天看了一个苏联女兵舞片子,也很美,放的都是咱军人爱看的,老人告诉我,边说边不停地指着大屏幕,你看这舞多棒,我们就爱看这,自从老伴走后,我在家里闷死了。到这里,跟战友们在一起,好开心。瞧着这节目,好像又回到了年轻时代。
对了,你也想来我们院?老头说着,上下打量起了我。
我笑笑,说,来看看。
那你是踩点的吧,我可给你说,这地方真比家还亲。我们跑步,走队列,有时不想走了,可哨子一吹,就身不由己。军歌一放,那简直就是口令。对了,前面那个老头,就是脖子上戴哨子的那个,比我大五岁,那是我班长,我们以班为单位,住宿吃饭和锻练,跟部队没什么差别。有些人一住进来都不想回家了,我也是,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儿子上班,家里也没人管我,在这,我们吃饭、下棋、讲故事,玩得像现在年轻人说的很嗨。我们还轮留帮炊事班做饭,包包子、饺子,做面条,炒菜,既做得自己爱吃,又练了脑子,人嘛,不干活,就废了。院长老说,你们动起来,高兴起来,想想,能一辈子当战士,多开心的事。老人满头白发,可一点也不落伍,手机里的音乐听起来还挺流行,身子骨也很结实。我每天要走一万步,跑是不行了,但是走路,必须的,走得多了,对身体就好。还有,我们也练大字,唱军歌,讲故事,练脑子嘛。老头又说,你瞧,我还玩抖音呢。
这时,一个老太太叫他下棋,他悄声告诉我说,那是副班长,最近看他老一个人呆坐着,借下棋要给他做思想工作哩。
我忍住笑,走进一间四人房间,全是部队的布置,白床单,绿被子,被子叠成了豆腐块,每人使用的都是跟我们当年一样用的制式衣柜和床头柜。
也有两人一间的,都是年纪比较大的,级别较高的,跟部队住宿安排差不多。每个房间干净整洁,老人在读报,或在看电视,玩电脑。有个穿着八五式军服的老人看到我,手微微一扬,行了一个洒脱的军礼,我忙还礼。他笑着说,你是哪个部队的?也是慕名而来的吧。
走廊最西面一间房子比一般宿舍要大四五倍,门楣上写着:军旅博物馆。我很好奇,一推门,门没锁,里面灯火通明,由墙上展板、架子、地面展柜组成,收集着各个时期兵们的照片和军用品。最早的物品,是抗战时期一个老兵的钢盔,中间有只弹孔。最新的是一名火箭军三级军士长的肩章。细细打量全馆,乍看,跟部队的史馆差不多,可再一瞧,就发现两样了,原来里面的主人都是普通的官兵,他们有驾驶员、卫生员、电话兵,职务最高的也就是个团长。左边是主人公们的从军照,右边是现照。他们能进这个民间博物馆的原因不是英雄模范,而如前言所写:
生命中,一定有段岁月,让你刻骨铭心。
人生长河中,一定有些人,让你永生难忘。
一身绿军装,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就是我们相遇。
只要你在军营真诚地走过,天上的一片云,营地里的一朵花,都会记得你曾经来过。
那么,战友,请到军人之家来,我们与你重温军旅岁月,保存人生最美的记忆。
……
随后就是一面墙的兵们照片墙。一个80后兵,嘴笑得合不拢,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双手举着一张军校录取通知书,上面写着:我最开心的一天。高个90后兵,拥抱着流泪的母亲,下面图注:当了两年兵回家,你看把妈妈想得都流泪了。还有一位八十岁的老兵收藏的各个时期的领章、肩章,许多我这个老兵都没见过。
一个女兵写给远方恋人的情书,竟也在上面,我仔细一瞧,差点笑出声来,这个兵跟我同年,信是她当兵后第二年给恋人写的:当兵就是上大学,你在工厂当不了先进,咱就没共同语言了,跟你分手可不是我嫌贫爱富。随信寄上我织的毛衣,你猜猜这花纹是什么,猜不中,就不能穿毛衣。落款是一枚艳红的唇印。把抹了口红的嘴唇轻轻触到信纸的落款处,是我们那时最动人的爱的表白。墙角的玻璃柜里,一个白色细颈玻璃瓶里装着七颗红豆,是一位战士从营区树上摘下寄给女朋友的。而一枝干花,又是一个军校生寄给远方女同学的。
在一张张或单人或合影的照片前我停了步,有抱着枪在照相馆摆拍的新兵,有坐在军舰甲板上俯望大海的水兵,有站在飞机前假装托着机翼的空军列兵。还有一个穿着厨师服的下士挥着铁锹似的锅铲,在大铁锅里翻炒着菜。他额头上的汗珠让我禁不住想帮着拭掉。
近前的白色木头玻璃柜里放着两本笔记本,一本封面写着《带兵日记》,另一本摊开着,上面的字迹或稚嫩或洒脱,还有抹黑的几行字。一块拳头大的深灰色石头,看起来一点都不起眼,上面没有刻意的花纹,更无独特的造型,显然没有收藏价值,可一看下面的说明,我才知道这是一个战士在搬离营区训练场时捡到的。
不远处的视频,我点开,是位老兵讲着自己第一次站哨故事,或笑,或哭,听得我禁不住也抹起了眼泪。
精致的博古架上有各个时期的军帽、军服、武装带、胶鞋、皮鞋、水壶、雨衣、针线包,掉了漆的五角星、棕色皮带、旧飞行帽。还有上面绘着领袖头像的入伍通知书、过去部队放电影前加映的手绘幻灯片、油印歌谱、金属哨子、行军路线图、火车票、穿了许多孔的胸靶、参战纪念章、军功章、水杯,还有深红色的塑料饭票,上面写着某某部队的理发票、澡票、信纸、印着红星的白色背心、生锈的军号、手写体的军旅歌本、绘着彩色图案的黑板报、舰艇模型……这些小物件单独看起来不起眼,但一件件、一桩桩联接起来,就铸成了一座让人怀恋的军旅纪念碑。
我一件件看着,不禁想张一鸣一定看过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这本书,看来她这一辈子爱读书的习惯还是没改。
这都是全国各地老兵们无偿捐赠给我们的。司机小刘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边,指着被灯光照得通明的玻璃柜解释说,对了,你看这颗空弹壳,是我打靶后没舍得扔,拿了回来,院长看到,就摆在了这儿。
上面的这几张照片,是我拍的我们部队的食堂、礼堂、训练场、图书馆,那张是我们全班战友合影,每每想到部队,我就来到这里,看看他们。因为改革,我的老部队番号没了,战友们又移防到北方去了,可老部队若在我心里,它就永远存在着,你说是不是。
说得好。
对了,你的这几本书是院长让我刚买的,还没来得及让你签名呢。你看,这是最新出的,我们行动快吧?
每每在熟人面前看到自己的书,我就不知所措。只能不停地说,不值得,惭愧。我不好意思地把目光望向远处。
好在这时小刘的电话响了,是熟悉的歌曲《送战友》铃声,他出去接电话了。
我马上快步离开放我书的展柜,前面一张发黄的贴着塑料膜的准考证,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没想到这是张一鸣的。因为准考证丢了,张一鸣才没进得了考场,它是在哪找到的?
怀着疑问,我花了一小时,仔细看完了这个虽然稚嫩但颇启发我的军旅博物馆,不但知道了我的前辈军人怎么想的,也看到了我的后辈是如何过的。一股强烈的冲动使我很想写下军史上没有的默默无闻的他们。
一出老兵之家,我远远就看到张一鸣站在院子的一辆宝马前。一看到我,急步上来说,走,吃饭去,路不远,咱们走着去。
你们这空气真好,还有这山水,好美。边走边看,也是享受。
你这话我爱听。张一鸣开心地说,小有小的好。
我们俩真走在一起了,忽然不知说些什么。老战友见面,本应有很多话要说,总不能就这么冷场着,作为客人,我感觉自己不主动说话,好像对不住老战友的盛情接待,便问,你们这个老兵之家办得真好,光收集这些资料怕费了不少功夫吧。
还好,我希望它将来能和我们这儿的山水一样,成为当地独特的名片。张一鸣极力装得淡然,但神情颇为自得,让我依稀看到了新兵时的她。那时,她就像一面旗帜,让我时时向她看齐。
你都博士了,又在军校当教授,是我们那批兵里,干得最好的,都成大校了,离将军一步之遥,一定要给我们多提宝贵意见,我毕竟在这个小山城里,看不到更广阔的世界。张一鸣谦虚地说着,竟打开手机,说,我要记下来。
别这么一本正经的。我让她收起手机,说,不过,我倒真有几条意见,说得对不对,仅供你参考。
快说,我听着呢。
第一,总体我感觉资料有些偏老,也就是说现在的资料还较少。比如官兵爱看的书和杂志都过期好久了。《解放军生活》《解放军文艺》《解放军画报》新杂志,我收集后给你寄过来。
太棒了,谢谢,不愧是老战友。张一鸣说着,搂了一下我的肩,我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她马上说对不起,我忘乎所以了,大教授。
我脸红了,说,瞧你说的。对了,第二条,要跟咱现在的部队挂钩,要有新时代的气息。比如,士兵讲故事里,可以开个栏目,就是讲讲勋表中哪一枚对自己意义非凡的故事。
勋表?她睁大了眼睛,刚才还稍息着的一双大长腿立即收了起来,人瞬间站得笔直。
就是现在我们军上衣前佩戴的勋表,上面记录着官兵获得的荣誉、执行重大任务、平时表现、兵龄、任职情况。
呀,这个好,这个好,得加上。还是大校站位高。
我一怔,勉强笑笑,看你说的。对了,我家里还有多余的军用物件,你不知道现在军装除了春、夏军装,还有礼服、迷彩服、体能服、作业服,样式种类既齐全又舒适,还有我们收到了一些普通官兵写的稿件,发表够不上标准,扔了又舍不得,里面许多事,还是挺鲜活的,就存放在你们的博物馆吧。
妙妙妙,她兴奋地又拉起了我的手,不停地摇着。这次,我没再躲。
这个馆创意独特,是个体化的军旅博物馆。如果说军事博物馆是大江大河的话,你们这个军旅博物馆就是一条充满活力的小溪,春风化雨般地镌刻着普通官兵的人生之旅。我相信坚持下去,必定有不可限量的意义和价值,在社会上产生不可估量的价值。在我的采访文章里,我就此要专门写一章。
谢谢你认可,我就一个保姆,一个开寿衣店的退伍兵,是你给了我所做工作的高度的总结和认可。她抹了一下眼睛。
我很想问她这么多年怎么过的,可一听她这话,再看她眼神,放弃了,又开始谈她的工作。她的眼神又亮了。
我发现除了与她谈工作,我好像再也找不到跟她共同的话题了。眼前明媚的湖光山色好像也随着落日暗淡了。看着她的背影,我没想到,离开部队多年,她的身姿还是那么挺拔,神态还是那么坚韧。
我知道她心里过不去的结,讲往事,势必要提到自己这么多年的经历,生怕她认为我在夸耀自己。讲现在,我知道她的事太少。不知谁说的,学会说话是能力,学会不说是智慧。停顿了一会儿,还是我开口,我说记得一首诗写道: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想起咱们在新兵连,吃白菜煮肉片,馒头就大头菜的日子真是难忘。你是队列的第一号,我永远以你为标杆。一说完,我又后悔,你在老战友面前,卖弄什么呀,忙又说了后面的话。
张一鸣拾起一片发黄的银杏叶,笑道,我喜欢跟你干活,因为你干活不偷懒,抬石头时把绳子往自己那边挪。
交流总算轻松了,面前的风景好像瞬间也亮丽了。我一激动,握住了她的手,皮肤好粗糙,她好像觉察到什么,把手背到了身后。
那时我们宿舍前有一座山似的石堆,硬是女兵们利用晚上休息时间把它搬完了。星期天,我们到附近的村子给老百姓打扫院子、理发,老百姓纷纷表扬我们,这时我们才感觉自己像电影里那种真正的解放军,更多时,我们就是一群穿着军装的女孩子,爱吃好的,贪玩,向往营区以外的世界。
可是你很快就成了机关兵。张一鸣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望着远处的湖面。
新兵下连后,我们一起分到了食品厂做方便面,半年后我因为发表了几篇新闻稿,调到了基地政治部报道组。
我看着她脸上淡然的表情,小心地说,你还记着咱们到驻地中学参加文化补习班呀,要不是你,李湜湜根本参加不了那个班。她预选时,成绩差得太远。
是呀,她不是一直跟我关系不好吗,自从我让教导员建议让她上补习班,她对我忽然好了,一会儿给我到小卖部买水果,买午餐肉,有时还给我拿包饼干,让我给她讲咱们每天复习的功课,她很自信,说,她爸爸说了,只要她成绩好,他会想办法让她参加考试的。
果然离考试还有一个月,李湜湜也来到了补习班,我们四人每天早上七点一刻离开营门,晚上七点回来。基地离学校有十公里,基地主任大笔一挥,就给我们派了一辆吉普车,每天来回接我们上下学。我们说住到学校不行吗?基地领导说,那不行,你们还是军人,军人不能在营区外过夜。我们理解他怕我们在县城出问题,女孩子嘛,在家,父母不放心。在部队,领导又挺关照。
我认为主任的担心是多余的。当我们四人穿着军装一进教室,别说同学,连给我们上语文课的秦老师眼睛都亮了,他对我们恭敬地称解放军同志,他说解放军同志一来,让我们这个破教室一下子蓬荜生辉。军民鱼水情,都是一家人,快,大家还愣着干吗,鼓掌呀。他把我们安排在中间的座位。花花绿绿的衣服中间,忽然加入我们的绿军装,艳艳的领章,每个上课的老师,一上讲台都要大声说解放军好。
张一鸣一示意,我们马上站起来,啪地敬一个军礼。几何老师是一个近五十岁的老头,他走上讲台,一脸严肃地瞧了我们一眼,我们马上站起来给他敬了一个礼,老师可能没想到我们来这么一下,慌乱地一会儿举左手,一会儿伸右手,最后敬了一个少先队员礼。胖胖的老师,右手举过头顶敬礼的样子,到现在还恍如眼前。
我们最幸福的就是那时,不用训练,中午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花着有限的津贴费,吃碗豆腐脑,一个油糕,一碗臊子面,简直幸福得不要不要的。吃还是次要的,关键我们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穿着被我们改得合体的军装,戴着红星领章,瞧着男男女女羡慕的样子,胸挺得更高,步子迈得更大,笑声更清脆。李湜湜起了个头,姚红挽着我和张一鸣的胳膊,我们大声唱着军歌《我爱我的称呼美》《当兵的历史》《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大街上空气那么清新,一缕缕香气不知是从马路上,还是从附近的居民楼里飘出,或者是迎面姑娘身上的香水,反正特别香,多年以后,我再也没有闻到那么让人迷醉的气息。
有天晚上,下了晚自习,我们从学校出来,要走过一个小胡同去路边等部队来接我们的车时,忽然一伙地方小青年围住我们嬉皮笑脸,其中一个为首的说,我们想请兵妹妹去吃夜宵,赏个光。
李湜湜媚眼一送,笑道,可以呀。
张一鸣瞪了李湜湜一眼,冷冷地对为首的穿牛仔裤的小伙说,对不起,我们还有任务。
去嘛,兵妹妹,就是吃一顿饭嘛。牛仔小伙说着要拉张一鸣的手,张一鸣打掉他的手,揪住他的衣领,其他小伙子上来,我急着说,张一鸣快松开,注意军民关系。
牛仔小伙说,对,军民一家人嘛。说到一家人时,他忽要亲李湜湜,李湜湜这次不敢再开口,吓得躲在了张一鸣身后。牛仔小伙又上前说,兵妹妹一个个都挺漂亮的,也挺有味的是吧,兄弟们。说着,奸笑起来。张一鸣趁他不注意,朝他下身要命处就是一脚,他疼得坐在了地上,另一个瘦小伙取下嘴上的香烟,丢到地上,大摇大摆走了过来,说,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姚红吓得尖叫起来。
都退后!张一鸣说着,从身上忽然掏出一把水果刀。
张一鸣不要乱来,否则我们连学都上不了啦,我急得朝四周瞧,希望有人来救我们,可这条街太偏僻了,又晚上十点多了,小城人还没夜生活,四周都静悄悄,鲜有人来往。
这时身高足有一米七的张一鸣举着刀子,说,放开她们,我是她们的头,你们只管来找我,你们是男人,打不过我,那就得认输。说着,她把刀子轮着转了一圈,然后优美地接住,说,你们再厉害总胜不过敌人吧,我可是从南边战场上下来的,从死人堆里活过来的人是什么样子,你们还没领教过吧。来,小试牛刀。她说着,扬着脖子咧嘴笑了笑,我看到她握刀的手哆嗦着。
小伙子冷笑一声,六个人朝我们走过来,还带着笑。
大家向我靠拢。我们三人立即围到张一鸣身后,李湜湜紧紧抓住张一鸣的衣襟。我们围成一圈,好像彼此都有战友在为我们挡着子弹,紧张的心稍稍放松了些。小伙子越靠近我们,我们四人越围得紧,正在这时,张一鸣朝地上跺了一脚,喊道:偷袭!趁那一帮人还没反应过来,我立即抓起地上的一把土朝迎着我们的小伙子们脸上扔过去。姚红和李湜湜也趁机拿起书包举起来,牛仔小伙捂着一只眼睛,大喊,弟兄们,给我上!
这时,张一鸣大喊,目标,正前方,五公里!开始!我们三人真如后面有追兵一样拼着命跑起来。张一鸣断后,边跑边说,甩开敌人,胜利属于我们。对于经常跑步的我们,跟地方小青年赛跑,当然不在话下。但他们也不甘示弱,先徒步跑,后来不知从哪弄来了辆自行车,摇着铃,还嘻嘻笑着说,我看你们往哪跑。
他们越来越近,我们吓得腿都软了。
朝玉米地里跑!张一鸣说着,率先钻进了旁边的玉米地。
我们跟着后面跑,牛仔小伙跳下自行车,气得大叫。跟着他跑的小伙子拾起石子朝玉米地里扔。
我们在里面捂住嘴大笑。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接我们的军车到了。
我们都夸张一鸣厉害,张一鸣说,如果你们认为我还像个班长的样子,就听我的,此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传出去对我们影响不好,甚至还会影响我们上军校。记着,上军校,是我们所有人的目标,我们要排除万难,实现它。
李湜湜说,张一鸣,我不服班长就服你,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们的老大。
嘘,车到了,我们要装作跟平常一样。李湜湜,管住你的大嘴巴。张一鸣说着,掸了一下军裤上的土。在明亮的车灯下,我们才发现绿色胶鞋上,沾满了土,身上沾着深棕色的玉米缨子。
司机是个当了五年的志愿兵,他说去取电影片子,来迟了。看着狼狈的我们,问怎么回事?
我们没事儿,就是预演了个战术训练,班长。张一鸣说着,朝我们挤了一下眼睛,我们齐声说,班长,在玉米地里演练晚上还是很害怕的,可我们表现得都很勇敢。奖励一下我们,快讲讲最近有什么新片子?有没有《人生》,或者《高山下的花环》?
这是军事秘密。快上车!司机拉开车门,一脸严肃。
坐到车上,司机没再问,可李湜湜又出情况了,她看看我们,忽然扑哧笑道,那个牛仔……话没说完,就被张一鸣捏住了双唇,说你想买的那件牛仔裤你穿着不合适,怕她再节外生枝,便大声地唱起了歌。她唱我心中有个小秘密,然后给我们使眼色,我们跟唱道,就是不告诉你。后来齐唱:军中女孩都有好强心,军中女孩爱耍小脾气,军中女孩有时很温柔,细声细语、细声细语脸上笑眯眯……唱着唱着,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开车的司机班长也跟着笑起来,边笑边用陕西普通话说,饿(我)就是喜欢你们这些叽叽喳喳的小女兵。
再上课去时,姚红就警告李湜湜上补习班时不要抹口红,不要接地方小青年的话,否则再引火烧身我们就不管她了。
张一鸣不满地说,什么话呀,我们以后就是铜墙铁壁,哪个有困难,其他三人就是她强有力的盾牌。说着,伸出手来,我们三人赶紧握住她的手。张一鸣说,我以军人的荣誉发誓,此生我们同甘共苦,生死相依,情同姐妹,永不食言。我们也跟着说起来,我以军人的荣誉发誓,此生我们同甘共苦,生死相依,情同姐妹,永不食言。
张一鸣戴正无檐军帽,又把我们的军帽一一整好,然后朝我们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我们即刻还礼。
她一字一顿地说,此后,咱们就是亲姐妹,无论谁考中,我们都该为她高兴。我相信我们四个都能考上。以后无论我们多老,都要把彼此当作一生最好的朋友。谁结婚,我们都给她当伴娘,好不好!
好。
我们四人紧紧地握住手,远处的华山见证了我们的誓言。只是后来我们就走着走着,散了。
对了,你记得给咱们补习作文的秦老师,就是那个刚分来的大学生吗?张一鸣的话打断我了的回忆。
当然记得,他教咱们怎么写生动一个人,说,只要能把人写好,完成考试作文不在话下。
我记得你写的是你参军时,你们一家的反应,当时真的太感动我了,老师给你得了九十分,还说要推荐到市报上发表呢。
张一鸣点点头,我写的作文名字叫《参军前的那一天》。
张一鸣在作文中写道,她参军走时,一直跟她淘气的弟弟好像一眨眼工夫就长大了,晚上缠着她不离开。一向不爱说话的父亲不停地让她多吃些,多吃点。而平时最爱说话的母亲却忽然间沉默了。她那天中午很恍惚,炒菜时,把醋倒进了锅里。喂猪时,把鸡蛋壳倒进了猪槽。气得她父亲骂了她一顿,可她还是老出错。到县城的班车上,她拉住张一鸣的手说,一鸣,我怕你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她父亲打了她母亲一个巴掌,说,狗东西,说的是人话吗?张一鸣在作文结尾写道:那是清晨,天还黑乎乎的,班车上的人是陌生的,他们惊异地看着我的父母,看着我,我感觉好丢人,就在那一刻,我想,我就是死到外面,再也不回家了。可奇怪,列车还没走出县界,我就不停地回头望,好像真的再也见不到我的亲人了。
没想到我们高考的作文竟然真如老师猜的,是记一件难忘的事,当我拿到卷子,想到张一鸣如果进了考场,她肯定能写一篇优秀的作文,眼泪一下子模糊了。
我说不下去了,湖面的一栋白房子引起了我的注意,张一鸣说,吃饭就在那。然后又叹息道,离开了部队,记着的全是快乐。做梦梦到的都是咱们当兵的岁月。十几个素不相识的战友,穿着统一的绿军装,一起出操,一起吃饭,一起开班务会,让我孤单的心一下子温暖了。现在想起来,好像那时的岁月永远都不会过去。
后来,你们上学的上学,调走的调走,班长也回了老部队,十二个女兵只留我一个人时,我绝望得好像看不到前边的路了,大冷天,我坐在空无一物的荒地里大声哭泣。上夜班很难熬,我不怕,怕的是孤独。夜深了,当我回到宿舍,蒙着头睡了一觉,第二天一醒来已到中午,一伙新兵站在我面前,叫我班长,我就是从那时起,感觉我还得往前走。让我想起了我们苗族的“滚山珠”,它表现的是我们祖先在迁徙途中,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遇到荆棘林时,就用血肉之躯滚出一条路来,让族人通过。苗族后人为了纪念这些英勇的青年,就模仿他们用身躯滚压荆棘的动作,编成芦笙舞,名为“地龙滚荆”。对了,春天,你到这来,河两岸开满了海棠花,红艳艳的,跟碧绿的湖水一映衬,我这个笨嘴,真的说不出那样的美。
谢谢。你们这地方确实很美。我一时找不到语言赞美眼前的山水,只能干巴巴地说。
去年获茅奖的一部小说《本巴》,讲的是人人都只活到二十五岁,永远也不会老,永远也不会死,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到新兵时呢,让我们永远十八岁。张一鸣说。我们老兵之家的思路就是受此启发经营的,大家跟新兵连一样,上课、出操、训练、讲故事,跟部队一样的严格的作息时间,大家都说好。年纪大了,过集体生活,有好处,有人照顾。分成班,有班长管理,我们定期安排他们出游、集会、锻炼、聊天,干些力所能及的事。老年人,你不能让他什么都不干,这他还挺难受的,你看,浇花,扫地,他们可乐意了。现在报名的好几百人,我们只好限制住客必须是军人,这样才挡一些人。说实话,这工作我很高兴,就好像回到了咱们的连队。
想想咱们十二个女兵,你还在部队,大校,也算干得最好的了。湜湜,退伍下岗再任职处级退休,也算功德圆满。姚红,点灯熬油,刚提了大科室主任,却得了不治之症,英年早逝。还有一个,就是跟你们一起考上通信学院的杨什么呢,山东兵,你看我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听说当了通信站的主任,副团转业的,在上海给儿子带孩子。一次过马路,好端端的人,让一个喝醉酒的人捅了刀子。还有一个,跟我一起退伍的,叫唐果果。你记得不?
是不是那个爱唱苏剧的江苏兵?
对,你猜她怎么着,退伍后进了一家宾馆,后来当上了领班,酒店经理,却因为跟丈夫吵架,跳了楼,死时,年仅三十八岁。
盘点一下,我们大多数人既没成为班长所说的大人物,也无事业上的建树,平淡而平庸,平均年纪五十五岁,十二个人,已走了三位。是军人,没死在战场,却以这样的方式离世,让人不胜唏嘘。让我想起了一首诗:他从打开的一扇车门匆匆走出去,不知去干什么,忘拿了自己的行李。对了,当年考试时,我跟李湜湜和姚红住同一间房。对了,你还记得你跟谁住吗?
我想了半天,摇摇头。
你当时跟朱冬叶和林婉丽一起住的,她俩一个分到了卫生所,一个分到了招待所,你们都是机关兵嘛。张一鸣看我好像忘记,又补充道,高个是河北姑娘,那个个子小的是山东的,她俩考上的是军医学校的护理系。我呢,马上要进考场时,才发现准考证找不到了。一问同屋的李湜湜和姚红,结果呢,准考证没找着,还结下了疙瘩。年过半辈,我不想人生再有遗憾,一给湜湜打电话,没想到,三天后她就提着箱子坐飞机从北京来了。她来,一刻都不闲着,一会儿到炊事班去帮厨,一会儿又到客房帮人家干活。结果老兵之家四处都是她的笑声。对了,你们都在北京,常联系吧。
我正要回答,李湜湜迎面走来,说,这地方美吧,一鸣专门选的这个有山有水的饭店。包间,可是湖景房呀。猜猜名字,多应景,流金岁月,我挑的。她说着,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张一鸣,走进了湖山饭店。
吃饭时,因为有了李湜湜,我跟张一鸣之间的交流自如多了。一路上,我跟张一鸣谈得更多的是她的工作,或者我的工作,都是有一说一,而湜湜的加入,话题就丰富得像打翻了调味品,酸的甜的苦的,一股脑儿全涌了出来。
李晓音,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张一鸣要请你到大饭店,我说,瞧着湖水,吃最新鲜的农家饭,李晓音这个大作家肯定钟意。你看看,这桌饭,菜是他们员工种的,鱼也是他们自己养的,特新鲜。这一切,都是我让她布置的。对了,张一鸣,快让人摘几个新鲜的玉米棒,现煮,才好吃。
要是我,就怕给人家添麻烦。可看到张一鸣好像挺乐意做这些麻烦事,笑呵呵地说,好的,我这就告诉服务员,你们想吃什么,马上告诉我,我来安排。
我们吃上了刚从玉米秆上掰下的煮玉米,那是我离开家乡三十年后吃得最香的玉米。太阳的味道、植物的芳香好像还没风化,吃着,让我想起了去世的父母,远在异乡的哥哥姐姐。
听苗歌,喝米酒,看着成熟的玉米棒沉甸甸地结在秆上,观赏着天空流光溢彩的云朵,倾听着四野的虫鸣,看着清澈的纳雍河,我甚是恍惚。曾经梦想坐到河边,跟三两好友喝着茶,观着佳山秀水,定惬意。在这偏远的山城,愿望真的实现了。
你想什么呢?张一鸣问。
我想起了王维的《山中与裴秀才迪书》:“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往山中……”
哎呀呀,你们别玩那些高深的,欺负我没文化是吧,说些人话吧。李湜湜插不上嘴,急了。
我说,两年前,我采访时,回过咱们的原部队。
食品厂还是老样吧?李湜湜急切地问。
张一鸣没问,但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专注地瞧着我。
我长叹一声,一切都没了。食品厂铁门锁着,从门缝里面只看到一人高的荒草。大路比过去宽了,村庄比过去密了,家家盖起了白色的小楼。小河里的水比我们在时更清澈,村里老人坐在石头上吸烟,秋天金色的田野的光彩和静谧的乡间午后,让我格外着迷,可是战友们一个都找不到了。
记得当年离咱们营区不远,有个小卖部,我在那买过桃子罐头,还有不?张一鸣急切地问。
对,对,小卖部是个瘦小的老头开的。李湜湜目光迷离,我记得一直是他一个人卖东西,只要咱们发了津贴,他那可热闹了,小小的房间挤得人都转不开。
我记得好像有时还有一个年轻的后生卖货。张一鸣接口道,他个子高,穿着一件灰色齐领学生装,经常在店里看书,我记得他拿的一个没有封面的书,还要过来看了,是《红楼梦》。
你记得这么清,我问你,咱们基地花园里种的都有哪些树?你是机关兵嘛,有的是时间逛,哪像我们整天三班倒地做方便面,浑身都是一股汤料味。
我没来得及回答,张一鸣抢先道,我记得咱们食品厂的院子。女兵住的是平房,外面是洗脸池,不远处有棵大核桃树。她说着,拿了一根筷子,在桌上画起来。水泥池上面安着水龙头,咱们常在那洗衣服。十月份,核桃成熟时,我们摘了吃。教导员在树上拿着棍子打,班长和我们在下面接。一阵风来,核桃啪的掉了下来,青绿的皮滚到一边,白白净净的核桃落在我们脚下。晚上炊事班就给我们稀饭里放一把核桃仁,喝着香极了。
核桃树有几棵,她俩争了半天,问我,我说一棵吧,她们一个说两棵,一个说三棵,每个人都说得振振有词。我好后悔当时为什么目光只投在远方,而没注意眼前的事呢。
这时服务员进来倒水,我们沉默了。
当又是我们三人时,张一鸣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姚红走之前,我去看过她。我后背忽然发凉,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唉,我要知道她病着,说什么也要接她的电话,也要去看她呀。李湜湜说着,把拳头砸到了茶几上。
她打电话说,很想见我,就是身体不好,否则就来看我了。一听这话,我就决定去看她。我以为自己办了这个老兵之家,多少算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去见她多少有些显摆的意思。我兴冲冲去,还想告诉她我这辈子活得不赖,去了才知道她住院了,病得很重,一直守到她离世。
呀,你对战友这么情深,我得写进稿子里。这样你办老兵之家的动机更充实,人物形象更饱满。我马上说。
你就稿子,稿子,你心中只有稿子。李湜湜瞪了我一眼,我解释说,本来就是实事求是嘛,这样稿子写出来才动人。
我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好。姚红在市医院住四人一间的病房,鼻子上插着氧气,人瘦得身子轻得像张纸。她拉着我的手,迟迟不松开,给我说了好多话,我才知道她当兵前就跟她妈妈关系很紧张。她妈妈很早就跟她爸离婚了,一直忙公司的事,总以为挣的钱多,就能让孩子过上好日子,平时对她跟她弟弟也不怎么上心,把他们寄放在姥姥家,一直到她当兵。后来她妈再婚了,母女关系更淡了。这次我去,姚红说要不是她妈照顾着,她早就死了。
她没丈夫,或者爱人?李湜湜急着问。
张一鸣摇摇头,说,我没问。姚妈妈快八十岁了,走路也不灵便,喂个药手都哆嗦得喂不到姚红嘴里。我一到,姚红就说,一鸣,你能陪我几天吗,我妈妈年纪大了,让她回去休息休息。那时我返程机票都订好了,可看着一个将死之人无助的眼神,怎么忍心走呢?只好陪了她一个星期。
她走时,很害怕,老说她不想死,儿子还没考大学呢,其实我比她还紧张,还恐惧。可她那么无助地躺在我怀里,依靠着我,慢慢地,我好像也有了胆量。她听着我哼的当年我们最爱唱的歌《军中女孩》,紧紧握着我的手,脸上带着笑,说,下辈子,咱们还当兵,还在一个新兵连。好不好?我安慰她说,你病好了,我把李晓音、李湜湜都叫来,咱们到我的老兵之家好好聚聚,她不停地摇着头,说,只有在梦中了。
一鸣,要是你的准考证不出情况,你跟晓音样,肯定现在还在部队,成大校,说不定还提了将军。李湜湜给我们茶杯里添了水,晃着腿说。
对了,张一鸣,你的准考证到底谁拿的?我在你们的那个博物馆看到了。
张一鸣目光望着窗外的湖水,喃喃自语,姚红在我怀里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真的,我没有看到李湜湜拿你的准考证,我也没拿。我发誓,我说的是真的。咱们说好了,永远是亲姐妹,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话。
李湜湜抹了一下眼睛,我一直恨姚红,以为是她告诉张一鸣我拿走了准考证。
我没有怪你们,都是天意。张一鸣说着,手机响了,她抱歉一笑,说,出去接电话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知道你们三人忽然间闹别扭了,但不知原因。考完试我就回机关上班了,你们之间的事很少再打听。再接着就上军校去了。
李湜湜用手指理了一下头发,慢腾腾地说,考完后,我们都不敢再提考试的事,一鸣每天吃的很少,话也不多。有天,我出去了,回宿舍时,听到里面姚红不停地跟张一鸣说我敢跟你发毒誓,我肯定没拿,你想咱们关系那么好,我怎么可能拿。虽然我跟你是竞争对手,可我学习还是不错的。姚红说着又分析当时的情形,说,咱们房间又不只是我,还有第三个人,你丢了,我没拿,还能是风?她说到这里,又望了望四周,屋里再没其他人,她却忘了看窗外,然后姚红压低着声音又说李湜湜亲口给我说,她的学习成绩是咱们里面最差的,如果咱们考上了军校,留她一个人,在这片荒滩上怎么过呀。她说完,停了半会儿,又说,你说好端端的准考证怎能就不见了呢?它又没长翅膀。
你听听她说的什么鬼话,我当时很想踢门骂她,可又想着不久要提班长,便找张一鸣解释,说,我发毒誓,肯定不是我拿的,你不能冤枉自己的战友,我们可是发过誓好一辈子的。
张一鸣再三说过去的事不要提了,根本就不听我解释,从此,我再也听不到她说口头禅了。对了,你知道她的口头禅是什么?
我茫然地摇摇头。
你呀,还作家呢,怎么这么忘事。张一鸣的口头禅是每跟人打招呼,开口第一句,一定先要说把人乐的。不说把人乐的,她就不像她了,高高的身材好像也缩小了,像霜打了一样,蔫蔫的,我看着都心酸。
我又恨姚红,从此也不理她了,姚红几次找我解释,还明显地想讨好我,我更怀疑她是成心害我,不愿搭理她了。
张一鸣跟我们也不像以前了,只说必说的话。她当了班长,每次让我们干什么,就写纸条。比如要检查内务,她就会写一张纸条压到我们共用的桌上。我要请假,也写张假条,放到她桌上。我不想再跟她和姚红一起上班,专门选了夜班,上班不在一个时间段,说话自然少了。我希望她大叫,骂我们一顿,可是她的礼貌让我生不如死,这就是冷暴力。
你上学走后的那天晚上,张一鸣在操场上一直跑,跑了十公里,还没有停的意思,姚红跑到宿舍叫我去劝,我们哭着拉她也拉不住,她甩开我们跑了一圈一圈又一圈,后背上的汗越来越多,短袖衫贴到身了,她也不管,就只管跑呀跑呀。一个人发疯了就是那感觉,我们只好去哭着去找教导员。教导员那时都睡下了。毕竟已经十一点半了。教导员一听到我们急促的叫门声,穿着拖鞋一步三掉地跟我们跑到操场,才把张一鸣劝进了屋。
教导员当时的话我现在还记着,他站在跑道中央,双手背在后面,道,张一鸣,你太对不起你的名字了,我看你从现在起就把名字改成张一熊算了,一个坎你都过不去,还想一鸣惊人,你以为一鸣惊人,张嘴就来呀。跑呀,你去追李晓音呀。你的双腿能跑过火车飞机吗?张一鸣也不理他,仍在跑,教导员瞪着一双大眼睛,说,你这孩子,还真不听劝,好吧,今天晚上我陪你跑。教导员说着,把灰色的拖鞋踢到草坪上,赤着脚跟着张一鸣跑起来。
我们也跟着跑起来。
教导员的脚流血了,我们喊,让他停下。他也不理,只管跑,把张一鸣甩了一圈又一圈,血越来越多,教导员的五个脚趾头都是血,张一鸣才哭着停止了跑步。
第二天,张一鸣第一次主动叫我跟姚红到食堂吃饭,感觉我们之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但是她说话客气,再也不跟我们打打闹闹了,就在那时,我就知道,我们回不到过去了。想起咱们刚分到食品厂,她对我的好,我更伤心。我有个习惯,就是晚上爱喝水,老爱上厕所,你记得吧,咱们食品厂跟纸箱厂共用的卫生间,都在厂子后面,有天晚上,我想上卫生间,特害怕到后院去,大家都睡得好香,我想叫你,你就睡在我下铺。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你却从来也没问过,我知道你也没睡着。我实在坚持不住,刚走到门口,外面一片漆黑,头马上缩了进来,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扶在我肩膀上,悄声说,你要去厕所吧,咱们一起走。
跟张一鸣在一起,外面是战场,我也不怕了,她那么高大,又那么聪明,我想发生任何事,只要有她在身边,我什么也不会害怕的。到了卫生间,我才知道她不上,她是专门陪我的。还说,你以后上厕所,就叫我。大冬天的,睡得那么香,我怎么好意思打扰她呢,可是又没办法,每当我踌躇时,她已经起床,帮我披上大衣,还搂着我的肩膀说,你看冬天的月亮也挺好看的,夜深了,只有我们俩醒着,多年以后,我们一定记得这又圆又美的月亮。此后,她一直陪我上厕所。即便我们闹别扭了,她一听我起床,还会起来陪我,可她话少多了,我感觉我们中间隔了好多东西,我们都没办法再迈过去。
当兵第三年,姚红考上了军校。我跟张一鸣关系稍好了些,但她是班长,为了维护她的权威性,我跟她更保持距离了,不久,父母把我调到了老家,心想总算跟她不在一起了。可也怪,离开了,反倒更想,梦里不是张一鸣考上了军校,就是她的准考证找到了。还有多次,我梦到咱四个都穿着军官服,手拉着手,好像走在大街上,对,就是当年咱们上补习班的县城大道上,大街两边全是鲜花,我们行走在花间,秦老师举着双手向我们跑来。
唉,醒来才知是梦。三十多年来,当了军医的姚红多次给我写信打电话,说她发誓她真的没有说是我拿的张一鸣的准考证。我都烦了,说行了,不要再提此事了。她哭着说,真的,我没拿,你也没拿,可是为什么就丢了,难道真有鬼。还给我发誓,说如果她拿了,就不得好死。
张一鸣告诉我,姚红也屡次给她打电话,说准考证可能掉到床底下或者被风吹到了什么地方去了。我们姐妹一场,不能因误会,让大家一辈子都不得安生。
是呀,这次我到了老兵之家,感受最深的是往事的珍贵,别再让大家心里添堵,事过境迁,只有放下,说开,才能释然。
怪我,都怪我。我曾给姚红和张一鸣都打过电话,我说,谁拿了张一鸣的准考证,老天爷一定会让她下地狱的。现在好后悔,我不该说这样的话,要不是我咒她,姚红跟我们一样,现在就坐在一起聊天,她也能等到她儿子娶媳妇。都怪我,后来她给我打电话,我都没接,她一定是因为心理压力,才得了病,是我害死了她。
你不要这样自责。我递给她纸巾,抚摸着她的肩膀,安慰道。
李湜湜抽泣着说,张一鸣告诉我,姚红去世前,曾再三说,可能是自己造了什么孽,要不能得这样的病。我要知道她背着那么沉重的包袱,说什么也要接她的电话,也要在她生病时去看她一眼呀。人最难过的是,你后悔了,想让知道的那个人却再也听不到了。
我望着黑乎乎的窗外,不知该说些什么。
张一鸣进来,听完我们的话,说,以后不要再提准考证的事,我们大家都是亲姐妹。再说我不是生活得好好的嘛。来,咱们干一杯,人生难得遇战友,今夜一醉方休。
不但一醉方休,还要说说我们各自的生活。见了老战友,就像遇到了垃圾筒,把心里的不快全倒进去。我给你们说,我跟我丈夫老早就没感情了,他整天不是喝酒,就是打牌,家里事一概不管。我公公还跟我们生活在一起,我得每天照顾着,口味不对,还给我看脸子,气得我整天想离家出走。李湜湜说着,拿纸巾拭了一下鼻子,脸上还带着笑。
张一鸣吸了一根烟,说,我离婚也有小十年了,主要是丈夫不同意我建这个老兵之家,他离不开城里生活。倒是我女儿全力支持我,你看,每天晚上,都要给我打电话。她就是我最好的闺蜜,什么话都说。晓音,我记得你是儿子,该找对象了吧?
同学,研究生。我回答。
还是人家晓音命好,儿子媳妇都是双军人,又学历高。不像我儿子,考大学只考了个大专,现在一个公司上班,要房没房,工作也没保障,长得一般,能找个什么样的女朋友,老大不小了,还跟我们一起住着,三间房子,挤得满满当当的。一鸣女儿,也在部队,找了个连长,住着部队房子,不用掏钱卖房子,现在北京房价是天价,对吧,晓音,我是望房兴叹。
我摆摆手,没有回答。
总有办法的,儿女大了,由他们去吧。
对了,晓音,你现在是大校,有没有可能成为将军?
哪呀,再干几年,就退休了。
不会吧,你能写书,又来开发布会,前途无量。
来,喝茶,喝茶。在熟人面前,我从不谈论自己的工作和家庭,记得一位名人说,你谈得好,别人嫉妒。说得不好,别人笑话。
她俩倒是有说有笑的,什么话都说,而这些我都不感兴趣,也尽量少插话。
这时,张一鸣的电话响了,她笑着说,我说得不错吧,我家公主来报到了。说着,打开了视频,果然是个年轻版的张一鸣,母女俩一会儿说化妆,一会儿说部队生活,一看,果真就是无话不说。李湜湜长叹一声说,还是有小棉袄好呀,我家那个皮夹克,好几月都不会给我打电话,但是我有老姐妹,你看看,我的朋友圈,几天不见,她们都想我了。说着,就跟她的老姐妹聊天去了。
一瞬间,只有我一个人,握着手机,却不知该跟谁聊聊。但当张一鸣要拉我进战友群时,我想了想,说,太忙,如果老在群里不说话,会得罪战友,以后再说吧。
哎,我说晓音,我加了你朋友圈好久了,现在好长时间都不见你发朋友圈,搞新书分享会,也没见你发,你是不是屏蔽我了?李湜湜又开始喊叫了。
这一两年,因为部队管理严,我很少发朋友圈。
我可听说,跟不发朋友圈、无嗜好、讲话半天才开口的人交往,要慎重。
我真生气了,重重地把茶杯放在桌上,说,李湜湜,你这什么意思?
来来来,吃水果,这可是我们本地产的。张一鸣忙站了起来。
我只喝茶,不想再开口。
李湜湜仍不停地唠叨着,真的,我可佩服那些不发朋友圈的人了,不是冷血动物就是特自控的人,我要一天不发朋友圈,就坐卧不宁,好像生活中少了一件什么事,不停地拿着手机就想发,就想发。是不是不发的人太自信,我呢,不刷朋友圈,就没存在感。她说着,看看张一鸣,又看看我,说,晓音,是不是呀?好像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又搂着我的肩不停地说,是不是呀,晓音,告诉我呀?
我只好无可奈何地笑了。
张一鸣略有所思道,记得在部队时有位首长说,看你人际关系如何,只须查看通信录,看你能找出几个随心所欲聊天的朋友。
呀,我得看看。李湜湜拿起了手机,我不看手机也知道,我除了家人,真的没有一个能无所不谈的朋友。
天色过晚,院子里树木渐渐黑了,天上云彩从刚才的绯红变成了水墨画,从淡灰走向深黑。小刘提了一筐核桃走进饭店,我们三人坐在院子里,吃着新鲜的核桃。新核桃皮嫩,不摘有些苦味。张一鸣说,来,你看你当了师职干部还是这么笨。说着,揭起核桃姜黄色的皮,她的手好巧,剥的皮是整的,白白净净的核桃仁一个个地放在我手心。她边剥边低着头说,新兵时,姚红最爱吃核桃了。那时,是她给我剥。
我半天才说,姚红走得太可惜了,儿子才上高中。
李湜湜也不再剥核桃皮,拿着一块核桃,连皮一口吃了下去。
新核桃皮很苦的。我提醒她。
夜深时,张一鸣给我和李湜湜在老兵之家安排了一个大套间,一人间,李湜湜却不住,说怕打扰我,非要跟张一鸣住。
晚上十一点,儿子给我发了条短信,竟然瞒着我跟女朋友领结婚证了。想了半天,给一直跟我冷战的爱人打电话,他电话先是没人接,后关机。我气得半夜没有睡着,儿子不听我再三劝阻,娶的是他研究生同学不假,可女孩家在外地,又没工作,又没北京户口,以后怎么生活。这样的事,我怎么能跟一直羡慕我的战友讲?
折腾到凌晨三点,我才迷迷糊糊睡着了,梦见我站在一片荒野里,脚下全是烂泥,远远看见爱人在前面,我叫他,他也不应。我急切地想追上去,却怎么也迈不开步,这时,爱人不见了,又出现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像同事,又像是新兵时的班长。我终于追上他了,却原来是我的一位领导,拿着一把枪,吓得我一屁股坐在了烂泥里。梦折腾得一晚都没睡安稳。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时,张一鸣看我脸色不对,问,你怎么了,好像有心事?
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嘛,怎么眼圈黑得像熊猫?一下子苍老了有十岁。李湜湜永远都这样,有什么说什么。有这样心直口快的朋友,不知是高兴,还是悲哀。
没事,我挺好。我微笑道,可能是昨天喝了点酒,兴奋了,失眠了。
别太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随时电话。上车前,张一鸣悄悄伏在我耳边说。
作者简介
▲文清丽|
制作:陈瑶 张亮
审校:吴佳燕
核发:喻向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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