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传 |赵柏田:双梦记

文化   2024-11-14 17:04   湖北  






双梦记

赵柏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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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孟浩然住在涧南园。孟家祖传的这处园庐,位于襄阳南郭外七里,岘山附近的江村中。宅旁有湖,四周是郁郁葱葱的树林。

园后有一条北涧,水颇清澈,闲来可垂钓,兴致忽至,他会坐船去岘山和更远的鹿门山去走走。

他是一个盛世隐士,也是一个旅行家、美食家和生活家,这些都是他的诗里告诉我们的。

岘山上有纪念西晋羊祜的碑与祠,人们感念羊祜之德,见碑莫不流涕,所以那碑又叫“堕泪碑”。附近还有望楚山和万山,万山潭中有解佩渚,相传是郑交甫遇见神女接受她们相赠的玉佩的地方。再南行约一里,就是唐朝诗文中可见的“习家池”,晋朝山简镇守襄阳时,常来池上饮酒作乐,每大醉而归,所以又叫作高阳池。

这山这水,培养了他最初的历史感。他时常和朋友们登上岘山,看羊公碑几百年来一成不变地矗立在那儿,碑文宛然。俯视水落石出,鱼梁洲清浅,远处的云梦泽广袤无边,那时他就会被一种无端的情绪湮没,这种历史的浩渺感就如同他在《与诸子登岘山》诗里说的:“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如果船驶得再远一点,渡过汉江,就到了县东南三十里的鹿门山。此山之得名,据说是汉武帝曾梦见山神化身两头梅花鹿在此迎候。山高不过数百米,却也景色幽丽,东汉高士庞德公曾在此归隐。孟家在山上也有一处别业,孟浩然有时也会来住。

四十岁前,孟浩然在涧南园侍亲读书。他家境不错,饶有资产,不用去外面做事,再加上又是个闲人,为人冲澹却有壮逸气,在襄阳附近很有几个意气投合的朋友。张諲、张子容、辛谔、丁凤、朱去非、陈七,这些人后来都到外面去了,他把他们都写进了诗里。

有一个孟浩然这样的朋友多么好啊,一不小心你的名字就会走进一部文学史里去了。

孟浩然有一首作于二十岁左右的五古,《登鹿门山怀古》,是孟集中第一首可系年的诗,写得语调温婉,清淡自然,无一丝做作之痕。诗里记述他从涧南园出发的一日游踪:清早下船,从岘山脚下顺流而下,经北涧入汉江。到鹿门山下,天色已亮,河滩上栖落成片的沙禽。

“渐到鹿门山,山明翠微浅。”

到鹿门山做什么呢?他是来与作古数百年的庞德公对话,“探讨”人生真义呀。他在此间叹息、徘徊,“探讨意未穷”,直到夕阳西下,才“回舻”返家。

好友王维在郢州时,曾画过一幅绢本孟浩然像,留有一个摹本。玄宗驸马、张说次子张洎在摹本上题识说,“虽轴尘缣古,尚可窥览”。张洎笔下孟浩然的样貌,“颀而长,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马,一童总角,提书笈,负琴而从,凤仪落落,凛然如生”。

可知他的形貌特征是高而瘦,而且相当瘦。每次出行,喜欢戴一顶山帽子,骑一匹“款段马”——慢腾腾的老马。他在前面白衣飘飘,后面还跟着一个提着书箱、背着琴的小童。这样子,也真称得上“骨貌淑清,风神散朗”了!同时代陶瀚说他长得“精朗奇素”,大抵也是确切的。

他的诗作得不多,近乎流水账地记下一个隐士的日常,泛舟、垂钓、清谈、听琴、远足、夜宿、宴饮、看花、听雨。读他的诗集,也正如读一部充满着细节的“生活流”长篇小说,让人疑心他是不是在认真作诗,就如闻一多说的,孟浩然几曾做过诗?他只是谈话而已,“甚至要紧的还不是那些话,而是谈话人的那副姿态”。

不能不说,这是一种最本真的写作姿态。在写作中,他也构建起了朴素的人生地理学:北涧水通往汉江,汉江通往长安,通往世界的四面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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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朝,一般到了二十岁,都会对长安生出歆羡之心。像孟浩然这样在家乡一直待到四十来岁,且终生落拓,未入官场的,也真是少见,以至《旧唐书》的编者给他作传,觉得这个人的一生太平淡了,只抠门地给了四十四字:


孟浩然,隐鹿门山,以诗自适。年四十,来游京师,应进士,不第,还襄阳。张九龄镇荆州,署为从事,与之唱和。不达而卒。


好一个“不达而卒”!大概在史传作者看来,这是一个标准的人生失败者。王士源是孟浩然诗集的编者,孟浩然的小迷弟,他的说法更冷峻,也更现实:“未禄于代,史不必书。”好嘛,没做过官,连进入史书的资格都没有了。

《旧唐书》本传说,“年四十,来游京师,应进士”,孟浩然应是开元十六年(728)赴京应试。时当岁暮,一首《赴京途中逢雪》以写实的笔调记下了满川满谷的积雪、掉队的大雁和田野间饥鸣的鸦群。“迢递秦京道,苍茫岁暮天”,一想到通往京城长安的大道还那么遥远,他的心头不由得被犹疑不定的茫然笼罩。

进京温课,随着考试日期临近,他的自信心又恢复了。新年初,下考场试律诗《长安早春》,他似乎已经看到自己蟾宫折枝,柳条初黄的时候就能赶回家去报喜。

哪料想名落孙山了。他没有马上回襄阳,想看看有什么法子可以留在长安。和他一样漂在长安的落第士子也有不少,他们一边总结试场教训,一边结交要人,谓之“过夏”。垂拱二年(686)起,朝廷设置了四铜匦,其中有一叫延恩匦,专为科举失利献赋求官的人而设,他试着去投了几次,但都石沉大海。

这一时期,王昌龄在秘书省做校书郎,张九龄做秘书少监、集贤院院士、副知院事,王维也在长安为侍御史,孟浩然与他们结交,名声渐渐传遍长安。他经常去秘书省找王昌龄玩,一天晚上,秋月新霁,秘书省诸公集会赋诗联句,他作了一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满座人皆叹其清新俊逸,于是都搁笔不作了。

与他性情契合的,当数小他十岁的王维。王维似乎总在内心打磨他的诗句,不像他诗兴上来就脱口而出。他钦佩王维对诗句的出色控制力,但也不觉得自己这样放开了去写让诗句冲口而出有什么不好。两人性情上也有一种互补,王维温文尔雅,内敛,淡泊,他则性情外扬,任诞放达。

《新唐书》本传说他曾在王维那里偶尔撞见玄宗,却因一首诗惹得龙颜大怒,断送了前程:


维私邀入内署。俄而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维以实对,帝喜曰:“朕闻其人而未见也,何惧而匿!”诏浩然出。帝问其诗;浩然再拜,自诵所为。至“不才明主弃”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因放还。


但这个故事泰半是出于好事者伪托,《岁暮归南山》这首诗是孟浩然离开长安前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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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十七年(729)秋,滞留长安近一年的孟浩然已萌生归意。某日,他前往终南山中的翠微寺,拜访空上人,欢谈竟夕。是晚留宿寺中,客榻上看到远山明明灭灭的山火,如在天阙,他突然想起了东南的赤城山,想起了谢灵运笔下的临海峤。那可是传说中神仙的居所呀,什么时候可以亲往登临呢?

蹲在长安这个大牢笼里,他都要忘了山水之趣了。在翠微寺的那个晚上,一个念头已暗暗种下,他决意再做一回恣意纵情的浪子,任由流水将他带往各处。

于是他出京还乡了。走的路线,仍是一年前的旧道,长安——洛阳——南阳——蔡阳——襄阳。行前给好友王维留了一首诗《留别王维》,说是“欲寻芳草去”,又赌气说回去要将荆扉紧闭,再不见人了。

朋友们在新丰置酒,为他饯行,红日向晚之际,宴席也意兴阑珊。长安这个红尘万丈之地他终于要抛下了。只是他没有想到,此离长安,即为诀别,他再也不会踏进这个欲望之都一步了。

途中又逢大雪天,加之归心似箭,行经洛阳,他都没有停留。看到近处的田野和远处的山岗被积雪覆盖,茫茫雪野中,饥饿的老鹰还在寻觅捕捉雪中的野兔,他回想投匦上书十次而不中的耻辱,觉得自己都没脸回家了。

可是,空老家园终究不甘呀。“冲天羡鸿鹄,争食羞鸡鹜”,空怀着鸿鹄之志,又耻与乡邻争食。先前觉得适意的涧南园,也是待不下去了。

他早就想给自己找一块乐土了。要走,就走得远远的吧,离开岘山,离开汉江,去到外面的世界。长安翠微寺那晚闪过的一念突然放大了,东南的越州,明山秀水间是否有一块佳地等着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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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十八年(730)春,孟浩然开始了生命中的一次重要旅行,目标即是传说中的神仙福地越中。

首途,他离了襄阳先往洛阳,稍事准备即“自洛之越”。

唐时“自洛之越”,多循汴水、邗沟、江南河一线。汴水即广济渠,此渠于荥阳北受黄河之水,经汴州、宿州入淮水。行客乘船至楚州西南,转邗沟达扬州,于京口对岸渡长江,入江南河,经润州、苏州、太湖达杭州,然后可到越中诸地。孟浩然这次入越,很可能是渡长江后转道安徽南陵,溯青弋江,过黄山,入新安江,再一路行至杭州。

因是顺风,自汴至谯,一日即达。他与两个故人,一个姓张的主簿和一个姓申屠的县尉在谯县相会。在写给两人的留别诗中,他说他要学汉时的梁鸿,做自由自在的隐士去了,日后你们想到我时,我已在山长水阔的吴越之间了。

赴越的心情是急迫的,还有着一丝按捺不住的兴奋。汴水至泗州入淮水,某日黄昏,船过泗州,泊于湾头,他问船工,什么时候可到,“向夕问舟子,前程复几多?”船工告诉他,趁着水面平静多停泊一会儿,入了淮水,风浪就大啦。

渡长江,也是一个黄昏,他站在江北眺望对岸的京口和北固山,首先扑入眼帘的是大江中流的焦山。那一屿孤岛,激流涌动中,如一枚水中碧螺。心念着已在身后的江北诸友,与江雾伴生的是无边的愁绪,“日夕望京口,烟波愁我心”。那愁绪再重几分,便是“江风白浪起,愁杀渡头人”了。

渡过长江,转道安徽南陵。从屯溪到建德,顺流而下,水路正好一日。夜宿建德,从船上望去,江岸几株老树,似已是天之尽头。江月灼灼逼人,好像随手就可捞取一般。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过了建德梅城,江流经桐庐、富阳一段,为富春江。舟过严子陵钓台,自然要登台凭吊一番,只是上去的路不太好走,石阶结满青苔,一不留神就要脚下打滑。

在富阳西三十里一个叫渔浦潭的地方,舟中的他早早醒来了。停歇了一夜的桡声初动,惊飞水鸟剪翅飞起。突然扑喇一声,是水獭在捕食鱼儿呢。他就是在这时感觉到了晨光初至。此时的他虽说醒了,却有一半的意识还在残梦里。他看着一抹从水面折射而来的光线在船蓬上漾动,赶紧跳将起身,去看日出时分辽阔的江面。习惯晏起的船娘,已经在临河梳洗了。

这晨光中的周遭,原是这般的生气勃勃。这一路行来从不沉闷,正因为水上世界这般的晴景开阔。恰如同后世诗家所言,“盛唐气象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朝气蓬勃,如旦晚才脱笔砚的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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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杭州他几乎没作停留。临安县衙有一个姓李的朋友,竭力挽留他多住些日子,孟浩然作诗辞行,说他决意远游,正因为难以还乡。“羽人在丹丘,吾亦从此逝”,他要去天台山隐居学仙去了。

四月某日,孟浩然渡过钱塘江。

江面宽阔,渡船不大,都是来自四方的陌生人。站在船头看去,隐约已见一带青山,淡在有无中。船舱中,他一次次地探着头颈望向天尽头,问同船乘客,何处青山是越中?孰不知他置身的这青山绿水,已然是越乡了。


潮落江平未有风,扁舟共济与君同。

时时引领望天末,何处青山是越中。


“潮落”“江平”“未有风”等语,短促的节奏,正见出他潮信阻留后重登旅途的心情。“引领”,伸长脖子,翘望着天边,可知心情急迫,甚至还有一点欣悦。

船发汴河时,他已给朋友、山阴县尉崔国辅寄过一诗。“春堤杨柳发,忆与故人期”,他在杨柳始发的季节出行,正是为了与故人崔少府在山阴相见。

崔国辅把欢迎宴设在了城南镜湖旁的酒家。作陪的还有会稽县尉贺某、越府包户曹某等朋友。清澈的湖水给孟浩然留下了深刻印象。席间,还上了一道名菜,促张翰思归的鲈鱼脍。孟浩然爱食河鲜,汉江和他家近旁的北涧,出产一种肉质鲜美的鳊鱼,俗称槎头鳊,垂钓可得之。这是他平生第一回吃鲈鱼,虽没觉得与家乡的鳊鱼相比有甚不同,却也感激崔国辅有心安排。

游罢镜湖,崔国辅和朋友们还陪他看了越王城,再去探城南宛委山上的禹穴。

离城十三里的会稽山,路途稍远。那一次是专门去山上的大禹寺,拜访在此驻锡的高僧义公。寺在一片空寂的山林里,通往宝殿的台阶前,山谷纵横幽深,禅房外,但见一座孤峰峭拔耸立。刚下过雨,空气潮湿,夕阳衍射下来,绿树的阴影散落在幽暗的庭院中。他的目光被放生池里的一片荷花吸引了。他写了一首《题大禹寺义公禅房》记录下那一刻的心境:“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

越州结交的好友中有一个叫薛八的,于读书仕进一途也很不得意。薛八曾陪着他舍舟骑马,至云门寺西六七里处,访符公和尚所处寺院。“谓余独迷方,逢子亦在野。结交指松柏,问法寻兰若。小溪劣容舟,怪石屡惊马。所居最幽绝,所住皆静者。”这么幽绝的所在,他自然是喜欢的。

春天浙东多雨,有时出行没带雨具,就会被淋个透湿。有一天,他们经过一个叫“东陂”的地方时,突然响起了雷声,还下起了大雨。但农人们还是继续在田里劳作不止。雨后,空旷的田野上出现了一道彩虹,“海虹晴始见,河柳润初移”,这田家春事,足让他流连忘返。他在诗中用半真半假的语气对谢南池说,“余意在耕稼,因君问土宜”,实则已有归隐此间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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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他的心思已被天台山占满了。有个叫“太乙子”的道士,约他秋天一起沿剡溪入天台山。

秋天来了,每一天都是适宜远行的好日子,《舟中晓望》那兴奋和夸耀的口气,就像一个出门踏青的孩子。都年过四十的中年大叔了,他的心还是那么烂漫着。


挂席东南望,青山水国遥。

舳舻争利涉, 来往接风潮。

问我今何适?天台访石桥。

坐看霞色晓, 疑是赤城标。


“问我今何适?天台访石桥”,是自问自答。晨光微熹,天边吐露的一片霞光引他猜想,那朝霞映红的天际,云影变幻,这般璀璨,大概就是赤城山的尖顶所在吧?

这八句诗,皆无对偶,又不涉典故,结构上,它是一气旋折,有如行书一般裕如。后人嫌孟浩然的诗不如王维精工,说他的诗多有“乱头粗服处”,是批评他不去精心结撰诗句。其实他的诗超过王维的地方正在于自适其适,不以矜持为念。

《越中逢天台太乙子》记述他从越州上天台山的路线,先是溯连接台、越的古水道剡溪而上,经沃洲,再登华顶。“莓苔异人间,瀑布当空界”,当指石梁瀑布。“福庭长自然,华顶旧称最”,过了瀑布即到华顶峰。“上逼青天高,俯临沧海大”,极言天台山高出地表之气势。太乙子修道的所在,就在赤城山。他们先到华顶峰北坡下的石梁(剡溪源头之一),由石梁登上华顶,再由西南下坡到赤城山。

他站在高处,听鸡鸣,看日出,时常还可以见到仙人的旗旆——那是天边变幻的云朵。他渴望与山神灵怪交流。他一次次地往来于赤城之间,漫游在白云之外。他希望永远这样游荡他的人生,直到完全实现自己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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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他已经进到了天台山的心脏,沃洲。这是剡县岇山与天姥间小平原上的一个沙洲,孟浩然一到此间,即以东晋名士许询、王羲之自比,徘徊不忍去。

南朝《高僧传•竺道潜传》载有故事:支遁向深公(竺道潜,一名法深)请求,买下岇山之侧的沃洲小岭,以作为隐居之处。深公回答:“你要买山,可以给你,但是有谁听说过巢父、许由是买山隐遁的?”

虽说真隐居者不拘形迹,但在家何如买山好,因买山可以得着岩石之趣。当孟浩然亲履此地,三百多年前的这些遗迹尚在,他要追慕前人,也唯有弹琴、饮酒,在林中大声唱歌,去践行他们的生活了。“竹引携琴入,花邀载酒过。山公来取醉,时唱接篱歌。”

山间秋月,有时暑气上蒸,好在有古树、修竹遮蔽日光,再有行云带雨,一会儿就会凉爽下来。“竹蔽檐前日,雨随阶下云”,自是沃洲本色。

剡县石城寺,在县南五里的南明山上,早在南朝齐梁之际,就已开凿弥勒佛像。支遁圆寂后,也是安葬于石城山下。腊月初八日,孟浩然登石城寺礼拜浴佛。但见寺在青竹古柏掩映间,楼台参差,夕照霭雾下,满目生辉,一派肃穆庄严。


石壁开金像,香山倚铁围。

下生弥勒见,回向一心归。

竹柏禅庭古,楼台世界稀。

夕岚增气色,馀照发光辉。


这些句子如白云一般淡若有无,变密实为清空,笔触近乎白描,就是想要做句摘都无从着手。这或许就是闻一多说的,“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一个“真孟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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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节已近岁末,在外漂泊的人都像候鸟一样飞回去了,唯独于他,情况或有不同。因着田园失归计,他才来这东南越地,欲觅一块栖息之处,于今在外游荡已近一年,这个梦中的“福庭”却还连个影子都没找到,襄阳的故家自然是不愿意回去的,那又往何处呢?

他决定继续向东南行,从海路去永嘉郡乐成县看看在那里做县尉的老友张子容。

大海寥阔,愈显得虚舟如芥。好在越中海滨,冬季刮西北风,船行倒是顺水。

孔子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孔子去世那么多年了,现如今,他也乘船浮游于大海了,可见时代没有变好,也没有变糟,还是老样子。“昏见斗柄回,方知岁星改”。天黑了,见到天空中北斗星斗柄掉转,恍恍然才发觉,新的一年就要到来了。


仲尼既已没,余亦浮于海。

昏见斗柄回,方知岁星改。

虚舟任所适,垂钓非有待。

为问乘槎人,沧洲复何在。


他就是在这时被一阵巨大的虚无感击中的,禁不住想问一问那些乘槎归来的人了,传说中的海上仙洲究竟在哪里?

张子容,行八,熟悉的朋友都叫他张八。年轻时,他和孟浩然一起隐居岘山附近,孟住涧南园,他住白鹤岩。先天元年,张子容前往长安求取功名,再外出任官,两人的交往才淡了下来。

孟浩然将来乐成的消息,张子容应是提前得到了书报。他坐船出城,在永嘉上浦馆接到了孟浩然。此处驿馆,距永嘉郡城尚有七十里,已是乐成地界。

自先天元年张子容出“柴门”赴长安应试,不相见已垂二十年。上浦馆接上后,张子容陪孟浩然前往郡城温州,同游江心的孤屿山。他乡遇故知固然欣悦,更多的还是失路无依的共情吧。

“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两人在屿中对坐饮酒。深冬的孤屿,江风凛冽,饮酒处正对江北岸,可见青山数痕,迢遥起伏。酒催肠中热,笼罩心头的悲沉也暂时得到了排解。

是日,游罢江心孤屿,张子容便带他去了乐成县署。县署的几排屋子,筑在北山流下的金溪河边,是城里最气派的房子了。整个县城,看上去僻处海滨,人烟荒稀,站在乐成官舍前的空地上,都可以望见大海了。县里老爷们办公的“廨宇”,果然与大海里鲛人的居室相邻了。

荒城冷衙,也没多少公务要处理。两人在一起,也无非喝酒。县城附近的古迹如半山亭,张子容应曾陪他同游。离城七八里地的海边,也陪他去散过心,只是浊浪吞吐来去,且寒风如割,去了也提不起多大兴致。好在新的一年就要来了,街坊人家的门窗,也都透露出了年味。虽知希望之不必有,他还是暗暗期待新的一年能给自己带来些什么。

除夕夜,张子容邀他去家里守岁。那个晚上的张府张灯结彩,悬挂的是讲究的一柱九烛的九枝花灯,酒樽里喝的是柏叶浸过的酒,张子容虽在贬所,家中已蓄丝竹,宴上还有歌舞女子助兴。他写两首诗,记述“续明催夜烛,守岁接长筵”的情景。张子容也有礼节性的回赠诗。

新年将至,也不知来日会怎样呢,且在这岛滨瓯国,随处行乐吧。

或是除夕夜多喝了几杯酒,又吹了冷风,一入新年,孟浩然就病倒了。这一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有些早,正月就动了雷,冬眠的蛰虫都跑了出来。病中无聊,他看着一只喜鹊斜视庭院里的巢,“巢鹊眄庭柯”,在这天隅异县,他突然觉得了孤独。

要是不病倒,他可能还会在乐成多住些日子吧,病体疏懒,再好的山水景致也失去了颜色。再加张子容也在准备入京,他也只得辞行了。

孟浩然启程后不久,张子容也离开乐成北上。临别,张子容有《送孟八浩然归襄阳》二首,劝老友回归旧庐,重新回到醉歌田舍、笑读古书的旧日子,犯不着为了功名耗费心神,去献《子虚赋》那种劳什子。张子容还说,自己也早已有归隐之意,等到哪一天厌倦了官场,就回到襄阳与老友作邻。

显然,孟浩然没有听他的安排。张子容自己要进京寻找新的机会,也不可能马上回去做“孟家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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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十九年(731)二月,病体稍愈的孟浩然离开永嘉北返。此行,先是走海路到天台山,再经赤城、桐柏观、关岭、会墅岭,依原路回越中。

在天台山的一个晚上,他在桐柏观休憩。当时,天台道士司马承祯被玄宗和玉真公主留在长安附近的王屋山,在桐柏观接待他的,可能是司马承祯的同门师兄弟们。

《宿天台桐柏观》诗备言在山中采摘灵芝仙草,享受听鹤唳、闻鸡鸣、观早潮的乐趣,只求“从此去烦恼”。“缅寻沧洲趣,近爱赤城好”,听起来像有隐居赤城之意。又说“高步陵四明”,似欲还要到四明山巅寻找终老之所。

回越州不久,张子容也接踵而至,为入京事预先打点,拜客酬酢。二月某日,孟浩然在秦望山为张子容送行,自己没有一起北上。

初春,朋友约他游云门山。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但还是以欣喜的心情记下了寺阁眺望秦望山和镜湖远景,“晴山秦望近,春水镜湖宽”。他还告诉朋友们,越州有他一个梦,他希望可以在此长住。

不知道是朋友们没有理解他的意图,还是越州房价太贵,他最终没有在城里安家。再过了两个月,天气有些热了,他仍是一个“越漂”。

秋天,好客的孔伯昭的南楼宴集又开张了。这一次,在座的还有沈太清、朱升等友人。欢宴场中,烛火燃烧,清亮的乐音在夜空中穿梭,在他,这也是越州记忆中美好的一晚。“华烛罢然蜡,清弦方奏鹍”,他的诗里似乎很少有过这般华丽的句子。

一直到开元二十一年(733)春天,他还漂在越州。虽然只字不提归去,他也觉着了“久滞”的无趣。寻梦不成,内心的钟摆似乎又荡了回来。本来,江湖与魏阙,就是他心灵之摆的两极。

这一趟追梦之旅,从荆楚到吴山越水,一路上他似乎要用尽全力,去接续古人的生命,乃至生出在此长住的念想。乐土或许只是梦中有,再漂下去也未必能找到。明白了这一层,他决计打道回府了。

他从来不是一个执于我念的人,知道世间事强求不得,昔年他写《山潭》,说“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现在碰了壁,他仍然是这样一种随遇而安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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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归途中,他曾往扬州一转,与薛八重逢。三年前的春天,薛八曾热情地陪他同游符公兰若。此番扬州相逢,自是分外亲切。《广陵别薛八》说:“士有不得志,栖栖吴楚间。广陵相遇罢,彭蠡泛舟还。樯出江中树,波连海上山。风帆明日远。何处更追攀?”讲到自己这几年在吴楚的情状,是栖栖惶惶,忙碌而又不安的。

薛八的船在扬州解缆后,又在长江上陪他同行同泊了一段。一直到当涂县西北的牛渚山,才掉棹南去。自此过了采石矶,他一路西去,真的是孤舟了。

船泊浔阳,他远望着夜色中庐山的香炉峰,被巨大的失落感湮没。《晚泊浔阳望香炉峰》说:“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他不是登上天台山,又游历了临海峤吗,怎说“未逢”名山?山不留人,只是无缘,说是“未逢”,也是不错的。

入越是为“问津”,无果而返,他心中笼罩着巨大的迷惑,却又无人可以倾诉。这一路他都在自问自答,“桃源何处是,游子正迷津”。

出浔阳,他特意绕道入湘,舟行至蠡湖,凭吊怀沙自沉于汨罗的楚国诗人屈原。《自浔阳泛舟经明海作》说:“大江分九派,淼漫成水乡。舟子乘利涉,往来逗浔阳。因之泛五湖,流浪经三湘。观涛壮枚发,吊屈痛沉湘。魏阙心常在,金门诏不忘。遥怜上林雁,冰泮已回翔。”唐人常称湖为海,此处“明海”,亦即指彭蠡湖。

诗的结尾,长安冬去春来,冰雪消融,一只曾经远行的“上林雁”又翩然来归。这只想象中的雁,正是他的自况。

三年枉自飘零,空手归来,懊丧的心情笼罩了他好久。开元二十一年(733)五月,回到岘山涧南园家中不久,孟浩然寄诗“京邑旧游”,既是礼节性的报平安,也是对那些不能荐举他的“朝端”诸公微吐不满。“余复何为者,栖栖徒问津”,我栖栖遑遑到处跑来跑去,到底图的是什么呀?

他把家从岘山下的涧南园搬到了鹿门山。《夜归鹿门歌》里写道,某日,当黄昏时山寺的钟声在山谷中回响,渔梁渡口处人们争着过河,喧闹不已,沿着沙岸向江村走过去,他乘坐一叶小舟返回鹿门。月光映照下,鹿门山的山树渐渐显现了出来。


山寺钟鸣昼已昏,

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岸向江村,

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

忽到庞公栖隐处。

岩扉松径长寂寥,

惟有幽人自来去。


此诗的幽微处,是在“余亦乘舟归鹿门”的“亦”字。世人是把烟火升腾的“江村”作为家,而他的家,是在清幽冷寂的鹿门山上。

诗尾那个自在来去的“幽人”是谁?是庞德公还是他自己?恐怕他已分辨不清,在内心深处,他们早就融为一体了。自此,他终于决定追步乡贤,把自己放进庞德公和历代隐者开创的伟大的隐逸传统中去。

他出门去寻找一个梦,经历了数年后,却发现这个梦就在家乡的一座山上等着自己。他终于领悟到,“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比家乡更美。

鹿门月照开烟树。这令人窒息的美啊。在这个天地里,他将与尘世隔绝,惟松径石扉和幽人为伴。这里是他的道路和归宿。


 - 11 - 


他是决意把余生交给鹿门山了。即使真的有机会降临,他也不愿出门了。

《新唐书》本传记载:“采访使韩朝宗约浩然偕至京师,欲荐诸朝。会故人至,剧饮欢甚。或曰:‘君与韩公有期!’浩然叱曰:‘业已饮,遑恤他!’卒不赴。朝宗怒,辞行,浩然不悔也。”

李白出蜀后作《与韩荆州书》求举荐,“生不用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就是写给这个韩朝宗。此人为襄州刺史兼山南东道采访使时,以奖掖后进出名。

韩朝宗回京述职,想要带孟浩然一起去,以便向朝廷推荐。约定动身的时间到了,孟浩然却陪客人喝酒脱不开身了。有人提醒他,今天可是你和韩公相约赴京师的日子呀。孟很不耐烦,说,喝酒,喝酒!提那劳什子事干吗?韩朝宗很生气,顾自走了。孟酒醒后,也不后悔。

对这个人来说,天下或许没有比喝酒更大的事了。

开元二十五年(737)四月,张九龄贬任荆州长史。因张九龄的邀请,也可能生计渐迫,孟浩然担任过一段时间张九龄幕府。这一年他四十九岁。但这段为幕时间极短,夏末秋初捧檄入幕,到年底就从江陵辞归襄阳了。

这一年里,孟浩然多次跟随张九龄出行游猎,从他写下的多首纪事诗来看,那几乎是他一生中最快意的一段时光。其中一首,《从张丞相游纪南城猎,戏赠裴迪张参军》,记述他陪同张九龄去江陵县北十里的纪南城打猎的情景。诗是赠给另一位幕府参军的,王维的好友裴迪。

张九龄是个爱排场的人,游猎的场面甚是浩大,车驾相从,飞鹰逐兔。从这首诗中我们还知道,游猎结束后还开了盛宴,招来一帮歌妓唱曲助兴。“公卿有几几,车骑何翩翩。……顺时行杀气,飞刃争割鲜。十里届宾馆,征声匝妓筵”。看来孟浩然对这样的场合一点也不违和,当他在诗的末尾说出“何意狂歌客,从公亦在旃”,不管他是不是真心实意要追随张九龄,起码他已经走出了游越归来后的懊恼情绪。这般的狂歌痛饮,也是一个“真孟浩然”吧。

开元二十六年(738)初,张九龄有望起复。立春日,张九龄春朝对雪,写下一首诗感谢皇恩。同日,孟浩然写了一首和诗,就回襄阳了。张九龄重邀圣宠,幕客们都眼巴巴地等着鸡犬升天,只有他一个人,说回就回了。


 - 12 - 


从辞幕归家到去世,两年多时间,孟浩然没有再出过门。开元二十七年,诗人王昌龄贬官岭南,途经襄阳,孟浩然已身染沉痾。

十年前孟浩然入京应试,当时王昌龄任秘书省校书郎,两人始订交,关系一度好到 “数年同笔砚”。王昌龄行第为大,他有时呼之“王大”。

开元二十七年秋天,王昌龄做了几年汜水县尉后,因事被贬往岭南,出伊洛南下,途经襄阳,孟浩然对这位小自己九岁的小老弟殷勤招待,并有送行诗《送王昌龄之岭南》,把王昌龄比作被汉代贬逐长沙的贾谊。


洞庭去远近,枫叶早惊秋。

岘首羊公爱,长沙贾谊愁。

土毛无缟纻,乡味有槎头。

已抱沈痼疾,更贻魑魅忧。

数年同笔砚,兹夕间衾裯。

意气今何在,相思望斗牛。


“土毛”,是指本地出产的五谷草木,“缟纻”,是白色的绢和细麻衣服。“土毛无缟纻,乡味有槎头”,意思是说,襄阳地虽粗陋不产上等的缟纻,但还有至美的乡味“槎头”,可以让我来尽这个地主之谊。

“槎”亦作“查”、“楂”。东晋习凿齿《襄阳记》 说:“岘山下汉水中出鳊鱼,味极肥而美。襄阳人采捕,遂以槎断水,因谓之槎头缩项鳊。”襄阳乃至江南的吴郡,有把鱼养在放了树木的水中的,槎头鳊即生长在有斜斫的木槎掩护之下的汉水里的鳊鱼,因颈部很短,别名叫缩项鳊,这种鱼到了江东又名鲂鱼。

孟浩然说自己“已抱沈痼疾”,他所患何病?为什么这首送行诗中要特地提到槎头鳊这个襄阳土味?

《新唐书》本传说他“开元末,病疽背卒”,背上毒疮发作而死。“背疽”,即今西医所说的背部急性化脓性蜂窝组织炎,患者忌食辛辣、河鲜、海鲜、蒸鹅等。王昌龄南谪经过襄阳时,孟浩然已病得不轻,但他还是把医嘱抛在脑后,给王昌龄上了“槎头鳊”。谁让他们都好这一口呢?好兄弟眼看就要分别了,“槎头鳊”就算是毒药,这道“乡味”也必须上了。

王昌龄贬谪岭南尚在途中,幸运之神降临了。一道从京城发出的赦令追上了他,使他得以免除这一耻辱性的任命。事情的起因,是这一年朝廷众臣为唐玄宗上“开元圣文神武皇帝”尊号,玄宗因此龙心大悦,不但减免了民间当年应缴的各项税款,而且大赦天下。王昌龄因为这道意外的赦令,得以重返中原。

开元二十八年夏秋时节,王昌龄又一次来到襄阳。孟浩然非常高兴,这次重聚,他又一次把医嘱抛在了脑后,他和“王大”一起不但喝了酒,而且还吃了鱼。

大概就在王昌龄离去后不久,他的病情再次发作,终不治而死。

相交十余年的老友暴毙,当令王昌龄十分悲戚。但我们看不到王昌龄的悼念之作。或许,他来不及把他的痛悼之情凝聚成诗篇,不得不匆匆赶路了。正如我们后来所知道的,就在这年冬天,刚到长安的王昌龄被任命为江宁丞这一新职,在一个风雪天,他与来长安应举的诗人岑参喝了一场酒,离开京师,向着东南进发了。对于生活在开元天宝年间的著名诗人来说,前方的朋友何其多啊。而此时,他的襄阳老友墓木已拱。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4年第11期。


责任编辑:喻向午



作者简介




赵柏田|

  赵柏田,当代作家、学者,著述七百余万字,著有《赫德的情人》《买办的女儿》《我的曾外祖母》《南华录》《岩中花树》《银魂》及“中国往事三部曲”等二十余种,曾获第十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奖、“华文好书”评委会特别奖,曾入选“收获排行榜”。



END

制作:陈瑶  

审校:吴佳燕

核发:喻向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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